詩人高橋睦郎:以文字之力超越暴力
如果一個人的童年充斥著孤獨和暴力,成長過程中又多次與死亡擦肩而過,他會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日本當代著名詩人、作家、批評家高橋睦郎給出的答案是,以文字的力量超越暴力。
日前,高橋睦郎做客上海民生現代美術館“詩歌來到美術館”活動,分享了他獨特的人生體驗和對詩歌的理解。
高橋睦郎
地獄般的童年
里爾克曾說過,童年對一個詩人的寫作有著致命的重要性。高橋睦郎對此完全認同,他的童年時代便是他寫作的原點。
1937年,高橋睦郎出生于福岡縣北九州市。在他出生105天時,父親去世了,第二天,4歲的大姐又相繼夭折。隨后,沒有生育能力的姑姑強行奪走了他的二姐。倍感絕望的母親把門反鎖,服下大量安眠藥——給她自己,也給年幼的高橋。但適逢舅舅、舅母過來,送醫(yī)救活了他們。
“我應該是死過的人。” 高橋說,“我的母親因生活艱難,無數次跟我說,我們倆一塊死了吧。可是我跟她說,媽媽如果你想死的話,就一個人死去吧,我想活著。”高橋對生的渴望打動了媽媽。母親常跟朋友說,自己之所以還活著是托兒子的福,兒子要堅強地活下去。
為了生存,母親撇下4歲的高橋與情人前往中國謀生,把他交給奶奶等親戚照顧。于是,年幼的高橋看過無數陌生和冷漠的面孔,遭受過很多語言與肢體暴力,一直都在孤獨中度過。每次談到幼時經歷,高橋往往會用“地獄般的童年”“悲慘的少年時代”來形容。然而,他最終卻穿越暴力長成了一位溫柔的詩人。
“為什么我能在那種環(huán)境中存活下來,因為自然對我太溫柔了,讓我超越暴力活到今天。”雖然遭受了那么多暴力,但他依然牢記其他溫柔、親切的面孔。高橋坦言,因為有這樣的人生經驗,他至今幾乎沒有背叛過人,也沒有對他人有過語言與肢體暴力。也因為如此,他面向了寫作。
晚霞的饋贈
從21歲出版處女詩集《米諾托,我的公牛》至今,高橋相繼出版有詩集、詩選集37部,短歌俳句集11部,長篇小說3部,舞臺劇本4部,隨筆和評論集30部等。其中除部分作品被翻譯成各種文字外,分別在美國、英國、丹麥、愛爾蘭、中國等國家出版外語版詩選集。曾獲得過讀賣文學獎、高見順詩歌獎、鲇川信夫詩歌獎、俳句四季大獎等許多重要詩歌獎,2000年獲得紫綬褒章勛章,2017年被選為日本藝術院院士。
在《少年們》一詩中,饑餓的少年們在僵立在坡道上,眼前是凄慘城鎮(zhèn),天空都被凍傷了,而遠去的母親像魔鬼一樣大。這不僅是高橋自己的少年時代,也是一代人相似的命運,所以他用了復數的“少年”。
母親后來回到日本,倆人之間不可避免地存在著隔閡。“他和母親關系緩和的轉折點出現在一天的晚霞時分,母親和辱罵她的惡鄰發(fā)生爭斗。為了保護遭到侵犯的母親,他的男性意識在晚霞下覺醒。”詩人、現場主持人秦三澍介紹道。
自此,晚霞也就此成為高橋詩中最溫柔的饋贈。在《為了晚霞的畫作》中,晚霞、少年、死亡、地獄等意象互相碰撞、激越,使得全詩在悲劇意識中仍然流露出溫柔的側臉。今年9月他在香港出版的中譯本詩集就定名為《晚霞與少年》。
死亡與性愛
童年躲過“無理心中”(按:日本特有文化,指強迫他人一起自殺)后,高橋在大學時體驗了第二次的瀕死狀態(tài)。當時因為家中貧困,又要上大學,他不得不打多份工,染上了肺結核。在那個年代,這幾乎已經宣判了他的死亡。但很幸運,他又活了下來。后來,42歲那年他又遭遇了一場嚴重的車禍。
多次與死亡的對視,讓高橋對生與死有著特殊的理解。“雖然說比較殘酷,但是活著,其實也是一個偶然現象。”高橋作品中有著許多關于死亡的意象,直接來源便是他個人的“死亡經驗”。
他似乎是“跟死亡訂婚的人”,“一遍尖聲狂叫,一邊在空中奔跑”。他從棺槨中走出,但身上并沒有死氣,反而是“在頭暈目眩中/看到向天空伸展無數枝丫的樹/片片葉子在閃光中的風中顫動/小鳥在光芒中飛來飛去。”在高橋的意識里,死是活著的一部分。正因為死亡默默地注視,詩人才能“在光明中獨自感受了奇妙的自由”(《從棺槨中》)。
死亡無聲無息地賦予生之意義,而性愛則給予高橋活著最直接的實感。
在現實生活中,高橋擁有眾多的愛人、情人,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已故作家三島由紀夫。盡管已經82歲,但高橋坦言自己仍然沒有對性愛失去興趣。但在他那里,性愛從來不是單純的欲望之性,而有著一種近乎存在主義哲學般意味:我們每一個活著的人,其實每天都被性所纏繞著。”
與三島由紀夫對話
《對話——凌駕幽明之境》是高橋最新創(chuàng)作的一首,講述了高橋與亦師亦友的同性戀人三島由紀夫之間“虛擬”的對話。之所以說是虛擬,是因為三島由紀夫已故去四十多年,高橋是在文本中復活了他。
“我在寫這首詩的時候,確實感到三島就真的在我身邊存在著,覺得我在與一個看不見的三島由紀夫對話。”高橋說,提筆的第一個夜晚,他一個字也沒寫出,第二日直至傍晚依舊如此,到了深夜,他終于感到他們倆的對話開始了。
在高橋眼中,三島由紀夫有著很多面孔,他看上去很快樂,其實人生很悲慘,“最大的希望就是死去。”在三島自殺的前一個禮拜,他們每日都在一起。三島自殺當天,他趕到現場,非常悲痛,卻在轉念之間想到,三島是真正解脫了。
“他一直覺得人生非常枯燥無聊,因此對年輕人非常親切,內心無比溫柔。”高橋說。三島故去后,高橋去很多地方,都會有陌生人告訴他,說三島生前交代他們照顧高橋。
“死后的世界存不存在,我真的不知道。但是對于活著的人來說,死去的人是沒有死去的。”高橋道,“這恰恰是我文學中最豐富的,最引人入勝的一點記憶。”
在《對話》中,高橋借助詩筆寫道,“您自己動手切腹,并讓人砍下頭顱——這是事實。可是,我那時猛然醒覺,您真正想砍斷的、或者說想讓人替您砍斷的,其實是您的陰莖。”之所以有如此想法,是因為在高橋的觀念里,詩歌不屬于男性,而應該是永遠屬于女性的。
那么男性詩人應該如何自處?高橋認為,男性應該讓自己內心的女性一面更顯著地表現出來。“三島本有機會掙破這種自我束縛,如果不自殺的話。”在高橋眼里,三島年輕時是一個非常女性化的人,但后來對外總表現出男子漢強勢的一面。
“他體弱多病,早早走上健身之路,但他的肌肉是靠運動和吃藥搞出來的,不是因勞動產生的。他的肌肉是文學性的。”高橋努力客觀地評價著三島,但過了一會,他就覺得所謂的“客觀”似乎對三島太不公平。
“我要再補充一句,三島的肌肉蘊含在溫柔之中。”
【附詩】
死去的少年
我是不懂得愛的少年
從恐怖的幼年時代的盡頭
突然掉進幽暗的深井
黑暗的水之手扼住我纖弱的喉嚨
無數冰涼的錐子闖進來
戳死我像魚一樣濡濕的心臟
我在所有的內臟中花朵般鼓脹
平行地越過地下水的表面
不久,從我大腿間稚嫩的角上
長出無依無靠的芽
用細弱的手爬過沉重的土地
總有一天,一棵像蒼白面孔的樹
會在疼痛的光下搖動
在我心中
我想得到與影同等的光
友愛餐
我吃你
咬掉一塊吸入的舌頭
吃你的嘴唇,吃你的臉蛋
吃你的雙眼和耳垂
細心、細心地
一點點吃你雙手的十根手指
和腳趾
咬破你的胸脯、扒開吃
尤其恐懼地取出你的內臟和心臟
全神貫注地吃
喜愛的性器和睪丸全部含在嘴里
大聲地邊哭邊吃
因為我無比地愛你
因為我想全部的擁有你
吃、吃,一點也不剩地吃光
變成干凈白骨的你
與其在你的不在之前
莫如說我好歹有所領會
我現在是一模一樣的你
一點不剩擁有你的打算
不知何時被擁有
我的存在,不是除你之外的誰
而是我已經在哪兒都不存在了
(田原、劉沐旸/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