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wǎng)中人》
作者:永城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年08月 ISBN:9787521205084
A面1 別問我是誰
別問我是誰
請與我相戀
我的真心沒人能夠體會
1
老陳小心翼翼地走在街心公園的小徑上。深秋的斜陽把他的影子拖得細細長長,在鋪滿銀杏樹葉的石子路上忸忸怩怩,好像一只垂死掙扎的蟲子,著實讓他惴惴不安。
老陳抬起頭,看見不遠處巨大的交通路況顯示屏。縱橫交錯的紅線,編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wǎng)。三環(huán)、四環(huán)、聯(lián)絡線,看上去血紅一片。還不到下午四點,晚高峰已經來了。這張紅網(wǎng)是由大街上許許多多掙扎爬行的車輛組成的——車載GPS定位、司機和乘客的手機,還有各種行車記錄儀,正悄然把許許多多的數(shù)據(jù)發(fā)送給天上的人造衛(wèi)星、地上的電信信號基站,還有許多身份不明的無線路由器……無數(shù)的位置數(shù)據(jù)不停地被抓取,源源不絕地輸送到一臺臺服務器里。每一部車輛、每一部手機、每一臺電腦,只要在這城市里出現(xiàn),就被時刻跟蹤著,也同時跟蹤著別人,誰都逃不開,也藏不住。
老陳隔著褲子摸了摸手機。三星舊款,就是曾經因為自燃而被禁止帶上飛機的那一款。老陳并不擔心手機自燃。他擔心的是手機“智能”。尤其是別人開發(fā)的“智能”。依賴別人的大腦,就等于把自己變成囚徒。他極少下載APP,從不輕易開啟定位功能。可他心里很清楚,即便如此,手機還是會時刻記錄他的位置,不經他的許可,偷偷發(fā)給四周的接收設備,還有天上的衛(wèi)星。現(xiàn)在的GPS定位比當年精確得多。當年他曾親耳聽全球頂尖的GPS專家霍夫曼教授說過,誤差精確到五十米,他就要開香檳慶祝的。如今的誤差是兩三米,如果是軍用的,誤差也就幾十厘米。
也就是說,只要老陳帶著手機,他的行蹤就時刻被抓取,精度在數(shù)米之內,足以讓任何人找到他。老陳心里很清楚,這個世界上,一定有人想要找到他。
老陳惶惶地把視線從路況顯示屏上移開,卻突然又看見另一張網(wǎng),一張由許許多多各種年齡、膚色的人頭所組成的網(wǎng),每一顆頭顱都被密密交織的白線連接,仿佛許多粘在巨大蛛網(wǎng)上的蟲子。老陳心中狠狠一顫,這才發(fā)現(xiàn)“蛛網(wǎng)”上方的巨大標語:
億聞網(wǎng),把世界連在一起!
老陳知道這只是超級網(wǎng)絡公司的廣告,好歹安心了些,想起自己跟這家億聞網(wǎng)曾有些淵源,心中五味雜陳,腳下一絆,竟然差點兒跌一跤,低頭去看時,只是一塊微微翹起的磚。老陳才又想起來,自己正盡可能低調地走在街心公園里,也不知剛才這一絆,會不會太惹人注目了。他趕忙偷偷往四下里看。不遠處有個遛狗的老太太,再遠一些還有幾個老人在下象棋。他們似乎都并沒注意他。
老陳還是不太放心,不由得低頭看看自己。他穿著臃腫的羽絨服,圍著半舊的駝色圍巾,還戴著一頂灰色的老式鴨舌帽子,看上去幾乎像個老年人。冬天還沒到就打扮成這樣,未老先衰似的,很不值得注意。北京生活著兩千多萬人,從來不缺少落魄的,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老陳看重的也正是這一條。在這里,他能夠安心做個不起眼兒的“外地人”。盡管他并不是“外地人”。他生在北京,長到十九歲,滿載著別人的羨慕遠走高飛。可十八年后,他又悄悄回來了。有時最危險的地方,反而比較安全。
可今天有點兒不對勁。最近這兩周都不太對勁,自從老陳的電子郵箱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封廣告郵件。不是推銷,不是中獎,也不是貸款;而是推薦一個網(wǎng)站: “www.findhim.com”——找人網(wǎng)。找人網(wǎng)的英文宣傳語是這樣寫的:
大千世界,茫茫人海,那個人,他去哪兒了?沒關系!我們幫你找到他!
老陳可不需要找人,他是不想被找到的人。可為什么,偏偏把這樣的廣告推送到他的電子郵箱里?
老陳已經多年不干互聯(lián)網(wǎng),但對于IT行業(yè)最時髦的噱頭仍略知一二,比如被捧上天的“大數(shù)據(jù)”,無非是海量數(shù)據(jù)加上并不復雜的統(tǒng)計學算法,老陳十幾年前就在用這種算法編程了,那時候還沒有“大數(shù)據(jù)”這個詞呢。“大數(shù)據(jù)”不停地從眾人身上收集著“標簽”,再根據(jù)這些“標簽”把相關的廣告推送出去。比如你在網(wǎng)上搜“旅游”,就會收到航空公司的廣告;你搜“流感”,又會收到口罩和洗手液的
廣告。
然而老陳從來不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搜索類似“調查”“失蹤”這種關鍵詞。他從不在網(wǎng)上搜索任何東西。因為他很清楚大數(shù)據(jù)算法背后的邏輯——其實就是不講邏輯,只求關聯(lián),不放過任何細枝末節(jié)。所以,他從來不向網(wǎng)絡貢獻任何“細枝末節(jié)”。可他居然還是被“大數(shù)據(jù)”選中了?
老陳狐疑了兩天,也不知“找人網(wǎng)”的廣告推送到底是不是使用了大數(shù)據(jù)算法,更不清楚“找人網(wǎng)”到底能不能找到些什么。第三天,老陳終于還是上“找人網(wǎng)”試了試。當然不是在家里試,而是在咖啡館里。張三李四地瞎試了幾個名字,果然找到不少信息:地址、電話、旅行記錄、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行蹤。這讓他更不踏實,左思右想,終于還是試了一個名字——一個他這輩子希望任何人都不再記得的名字。那名字并不算太常見,他暗暗祈禱著搜不到任何結果,他也就安心了。然而,居然就搜到了好幾條結果——他十幾年前的住址、手機、打過工的中餐館的電話。從那一刻開始,老陳就一直忐忑著,總感覺有雙眼睛在暗中盯
著他。
就像今天,老陳總覺得有人在跟蹤他。老陳平時也總“覺得”一些事,實際上卻并沒發(fā)生。可今天,他倒有七八成的把握。老陳掏出手機看了一眼,忙又把手機塞回衣兜里。證據(jù)更加確鑿,他也更加忐忑。到底是誰在跟著他?
老陳又往左右瞥了幾眼。遛狗的大媽在打電話,下棋的老人在吵吵什么。看上去并不可疑,但最不可疑的,往往就是最可疑的。老陳悄悄把手伸進另一只衣兜里,把“隨身聽”的音量擰小了。耳機里立刻一陣“刺刺啦啦”——接觸不良。“隨身聽”年頭兒太久,里面那盤錄音帶也一樣,都快二十年了,竟然還能聽,大概也算得上是奇跡了。然而老陳就是愛用有年頭兒的東西,安全,不會偷偷摸摸地收集、泄露他的秘密。現(xiàn)如今,任何帶有通信功能的東西——不,應該說任何裝了CPU①芯片的東西——都是不安全的。
老陳豎起耳朵聽著,大媽在抱怨醫(yī)改,下棋的老頭兒因為悔棋在吵架,并沒什么異常。老陳卻還是不放心,后背隱隱發(fā)涼。小徑在樹間扭扭轉轉,金黃的落葉鋪天蓋地,遠處好像沒了去路。但老陳擔心的并不是這個。路是肯定有的。老陳對這個狹長的街心公園了如指掌,閉著眼睛也能穿過去。可他不敢閉上眼睛。他恨不得腦后再多長出兩只眼
睛來。
老陳不敢直接轉身往回看,所以蹲下身子假裝系鞋帶。借著這一蹲,他看見身后十幾米處有個精瘦的小伙子,正低著頭看手機。老陳記得很清楚,這小伙子十幾分鐘前就在他背后了。在這十幾分鐘里,老陳穿過了三個十字路口,還拐過兩個彎兒。這么巧就同路了?難道真的是在跟蹤他?
老陳心中一陣亂跳。他深吸了一口氣,佯裝無事地去系鞋帶。這才發(fā)現(xiàn)今天穿的皮鞋并沒有鞋帶。老陳心里更慌,像是被當場揭穿,又像是當場揭穿了別人。那小伙子猛轉身,和身后的什么人撞了個滿懷。這讓老陳更慌,滿心的狐疑:那人顯然也正慌張,不然怎會撞到別人?老陳立刻決定,放棄回家的路線,換一條路,往不相干的地方走。如果“上班”的地方已經暴露了,“家”就萬萬不能再暴露了。
“上班”是帶引號的。其實老陳并沒真的在咖啡館里上班,他只不過是去閑坐著,看看書,順便聽別人聊天。每天總得有個去處,一個中年男人,總是不出門,就會顯得很可疑。不用上班也可疑,老陳不能讓房東和鄰居們覺得他可疑。所以,他按著常人上下班的規(guī)律,一周五天,每天朝九晚五,輪流到兩三公里以外的幾家咖啡館坐著。兩三公里剛剛好。太近了不保險,太遠了又辛苦。老陳本就貪圖安逸,若非如此,或許不至于有今天。
然而老陳今天并沒等到五點。三點剛過,他就心神不寧地離開咖啡館。因為他受了驚嚇:他原本正在讀書,上了一趟洗手間,再回到座位時,書還在桌子上,看上去卻似乎有點兒不對勁兒。老陳拿不準,以為又是直覺。老陳的直覺并不怎么靈,常常喊著“狼來了”。
老陳怔怔地看了那書一陣子,又抬眼看一圈咖啡廳。半下午的,咖啡廳里人不少,大桌小桌熱火朝天地聊著。最近的一桌有三個人,聊的是投資一部電影。咖啡館里常有人宣布要投資些什么,或者要融資搞些什么,動輒三五個億。就像當年的硅谷,人人都在談論著創(chuàng)業(yè),A輪B輪上市發(fā)財,年紀輕輕就可以退休了。老陳苦苦一笑,想起自己的當年,悻悻地拿起書,翻到書簽的那一頁。這本《大數(shù)據(jù)時代的網(wǎng)紅文化》原本并不是他想買的,而是買別的書時附送的。可既然到手了,不讀也是可惜。然而讀起來確實無聊,強忍著讀了兩三天,也只讀了小半本。
然而,老陳眼前出現(xiàn)了陌生的一頁。在第七章。他清楚地記得,書簽原是夾在第六章的。老陳猶如被驚雷轟頂:有人動過他的書!直覺竟然是對的?老陳慌忙打開背包,把里面的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錢包和手機是隨身帶著的,背包里只有護照、電腦、一個筆記本,和一沓紙巾。電腦關著機。這電腦過于古老因此非常緩慢,幾分鐘不夠啟動再關機的。筆記本看不出有沒有被翻過。既然翻了他的書,沒道理不翻筆記本的。里面的確記著很重要的東西——密碼。老陳根本信不過一切需要密碼的機制,尤其是網(wǎng)絡上的。可在這個時代,密碼是躲不開的。老陳已經把和自己有關的密碼減到了最少,但手機銀行、網(wǎng)絡銀行、電子郵箱這三樣是少不了的。還有那些他自己發(fā)明的APP。他還不到四十歲,按說記三五個密碼也并不困難。但密碼是需要常常變換的。這就得用本子記錄了。他當然不會把密碼寫全,只一兩個字母或數(shù)字足矣。但他并沒有十足的把握,沒寫全的字符串會不會也被破解。如今的技術有多強大?能不能只通過那幾個字符就猜出整條密碼?不是說大數(shù)據(jù)無所不能嗎?老陳不太了解密碼破譯技術,但他曾經很了解互聯(lián)網(wǎng),一直關注技術的發(fā)展,能找到的書他都看,可還是保不齊又有什么他并不知道的。他心里很清楚,能讓普通大眾知道的技術,早就不算新了。
想到此處,老陳不寒而栗,只覺心臟突突直跳。年輕的胖服務員笑盈盈地走過來,像是要問些什么,也許已經開口問了,但老陳并沒聽見,也顧不上聽見。他朝她倉皇一笑,卻并沒把目光聚焦在她臉上,急匆匆站起身,把電腦、筆記本一股腦塞進書包,胡亂穿起羽絨服,一陣風似的走出咖啡店去,留下那圓頭圓臉的女孩站著發(fā)怔,額角金黃的發(fā)絲被那陣風撩得亂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