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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乙亥》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余世存  2019年10月28日16:56

    作者:余世存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年09月 ISBN:9787220114717

    一 緣起泉涌

    己亥年(1839)四月,我,龔自珍,奔波在路上。忽忽已近四十九歲矣,早過不惑,將臨天命。先哲以為,大衍之?dāng)?shù)五十,其用四十有九。這確實是一個特殊的年份,是一個特殊的年齡。己者,自己也。亥者,地支之終也。我的思緒涌動,不可抑止。

    我戒詩多年,沉默得太久。人也許必須經(jīng)過長時間的沉默,才能開口說話。近五十之年,我已經(jīng)是少年眼中可憎的中老年了。是啊,我不能免俗,在朝中多年,依然不得上司喜歡,不得時人認(rèn)可,更為愛者、期待者嘆息。去年,我的薪俸居然被停發(fā),這個官場于我實在是再乏可戀的了。家父在杭州家鄉(xiāng),日漸老邁,需要我的侍奉陪伴。巧的是,叔父成了我的部級領(lǐng)導(dǎo),我正好依官場慣例避嫌辭官回鄉(xiāng)。

    我的辭官離京返鄉(xiāng)是一件大事,京城的朋友為我餞行了一次又一次,同年、同僚、同鄉(xiāng),各種名義的宴請讓人應(yīng)接不暇。哎,也許我沉默得太久,在朋友們的熱情面前,我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從去年年底到現(xiàn)在,半年的時間,讓我在京城如客,如今我從容地離開,正如瓜熟蒂落,適得其所。

    我一生著書有百卷之多,但為文字所苦者又何嘗不知,寫書不如回到內(nèi)心更真實誠正。只是心中瑣碎之言思在如夜的幽冥之地像泉水涌動,它們不斷地翻動著我,以讓它們現(xiàn)身。就像現(xiàn)在,我雇了兩輛車,自己乘坐一輛,另一輛裝著我的著作文稿,看著它們,我的人生似乎沒有白白地來過,沒有白白地流失。這一次,在我付出過、戰(zhàn)斗過,南渡回家的歲月,可能是出我作品續(xù)篇并編年的時候了。

    臨近黃昏,馬已經(jīng)疲勞不堪。《詩經(jīng)》有言,“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據(jù)說馬的毛色一旦玄黃就意味著其勞累了,想必它也盼望著夜色降臨能夠?qū)⑿5覀冞€得趕路,我們每個人不也不得不走著自己的路。

    一路暢通無阻,我形單影只,居然無人阻攔留客。當(dāng)年漢代的名將李廣罷職閑居,曾有一次夜出,回經(jīng)霸陵亭,守亭的亭尉喝令他止步。李廣的從人說:這是故李將軍。亭尉說:“今將軍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這樣的歷史畫面涌上心頭,讓我想象古今不同的意味。我像無人羈縻的過客,不能在亭邊留宿一夜,那么我就繼續(xù)前行吧。

    我生平激昂的心思如今趨于平淡,即使像屈原、賈誼那樣被迫離開國門,我也不寫像《惜誓》一類的文章了。屈、賈都曾經(jīng)為人嫉恨,過人的才華和高尚的品格都讓小人們不舒服。《惜誓》中說,仙人乘坐的黃鵠一旦落到地面上,連貓頭鷹那種凡鳥都會群起而攻之;神龍失水而到了泥土里,那些螞蟻們也會欺負(fù)它;黃鵠、神龍都有如此境遇,賢者遇到亂世的命運又會好到哪里去呢?……這些想法,我也曾經(jīng)熱烈地?fù)碛羞^,但現(xiàn)在的心情多少已經(jīng)淡然了。

    我看著天空。

    古人說,四十里高的高空,名叫太清,太清之中的氣息非常剛烈,能勝人傷人。范成大就寫詩說,“身輕亦仙去,罡風(fēng)與之俱。”是的,越高的地方,風(fēng)力越強,如春魂一樣讓人魂牽夢縈的花朵是多么嬌嫩啊,卻要受到高天的風(fēng)波搖蕩。官場的中心地帶何嘗不是霸道的罡風(fēng),我也因此不得不離開。

    《楚辭?招魂》說得對,“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虎豹九關(guān),啄害下人些!”有些如虎豹一樣的大臣,盤踞要津,把持朝廷要路,使人難以安其位盡其職。那么,像我這樣的失意者如落花一樣,但即使是落花身份,我還是懷抱著好的心情,人身難得,人生難得,我平生是默默地感念著造化的恩惠的。

    先哲說,君子之道,或出或處。我們有誰能夠例外呢?這次出京,我沒有攜帶眷屬仆從,只雇兩車,以一車自載,一車載文集百卷出都。我是要歸隱嗎?前面的路既有謝安曾隱居的東山,又有周颙先隱、得名就出而為官的北山。我呢?我是什么樣的人呢?照照鏡子吧。

    鏡中的人半枯半榮,似乎還有不少青春的氣息。田園將蕪胡不歸?正因為荒廢多時,需要我先行一步,回家料理得像個樣子了再接家眷,讓他們回的是家而不是廢園。

    陶淵明在《歸去來兮辭》中說,“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我也應(yīng)該就是無心出岫、獨往獨來的白云 吧。

    夕陽西下,一陣微風(fēng)吹動了我的情絲,望著遼遠(yuǎn)的原野,大好河山,一如我廣闊無邊的離愁別恨。離開京城,是離開人鬼聚集的獸都,離開我自小就投奔來讀書、稍長就科考入仕的地方,離開我?guī)资陙碛麑崿F(xiàn)理想的地方。

    哎,回過神來,我的離京意象怎么是在下午的時光,而非意氣風(fēng)發(fā)、陽光明媚的早晨?“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我的愁緒是矯情的嗎?馬鞭東揮,那是遠(yuǎn)在天涯的家鄉(xiāng)杭州。從此以后,我大概很難再回京城了啊。

    落花的命運會是怎樣的呢?韓翃的詩說,“春城無處不飛花。”孟浩然的詩說,“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

    古往今來,寫落花的詩篇無數(shù),多是惆悵了。凋謝飄零的落紅,似乎只是引起嘆息和傷感的死物。陸游倒是說出了新奇,“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在我看來,花心在枝離枝都非無情,即使化作春泥,也能呵護(hù)加持將來的花朵。我相信,未來的人們看到花開花謝,一定能看到其中的淚水、悲意,也一定能夠看到其中的從容和夢想。落花如淚盤旋在風(fēng)中,那么晶瑩剔透,她的心中一定還有夢。

    二 辭官出京

    官場的秘書小吏,經(jīng)常拿著書袋紙筆,侍立于大臣帝王左右,以便隨時記事。我也曾做過持筆伴人的辛苦小吏,曾經(jīng)在半夜的宮門中加班工作。在門外等候多時的馬雖然沉默,它絡(luò)頭上的玉珂鈴鐺卻常常因風(fēng)而響起清脆的聲音。在做書記官(內(nèi)閣中書)時,我這樣的秘書或書記常到乾清門外的軍機(jī)處領(lǐng)受機(jī)宜,早晨入朝,衣上往往會沾染露水。現(xiàn)在棄官歸去,要把衣服洗干凈,還是有些可惜。

    “宮娥白首出宮門,卻入閑房亦是恩。欲浣故衣還袖手,為憐中有御香存。”李蔭《漿洗房》里所寫的這位宮女不洗衣服,那是因為衣服上留有“御香”。“流蘇空系合歡床,夫婿長征妾斷腸。留得當(dāng)時離別淚,經(jīng)年不忍浣衣裳。”董以寧《閨怨》中所寫的妻子不洗衣裳,是因為衣服上還留有當(dāng)年的“離別淚”。我不舍得浣洗春衣,是衣服上有曾經(jīng)的歲月啊。外人會不會猜測我感念皇恩雨露呢?

    真的有人以為我感念皇恩浩蕩嗎?以為我是沒有棱角的只會說空話套話官話的人嗎?

    前人感嘆過“無復(fù)廉鍔”的狀態(tài),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說,義吐光芒,辭成廉鍔,才是偉大的狀態(tài)。我的文字之所以詞鋒凌厲,不同尋常,并不是上帝給予的才華。其中有我家族百年來的家學(xué),經(jīng)幾代人的沉潛打磨才顯耀光芒。

    是的,寶劍需要經(jīng)受無數(shù)次的淬煉。沒有千錘百煉,我們怎么能穿越歲月的風(fēng)霜?沒有世代的風(fēng)塵,我們怎么能夠真正做到世載其美?據(jù)說曹丕做太子時曾造百辟寶劍,長四尺二寸,淬以清漳,厲以礛諸。晉代的張協(xié)說歷史上有名的太阿劍,“淬以清波,礪以越砥”,“光如散電,質(zhì)如耀雪”。

    《晉書?張華傳》記載說,吳國沒有滅國時,它對應(yīng)的天上斗宿牛宿之間經(jīng)常有紫氣出現(xiàn)。吳國被統(tǒng)一后,斗牛之間的紫氣更加明顯。張華聽說豫章人雷煥上識天文下懂地理,要雷煥跟自己一起登樓夜觀天象。看到斗牛之間的紫氣,張華問雷煥,這是什么現(xiàn)象。雷煥說,這是寶劍的精氣,上達(dá)于天。張華就讓雷煥做了豫章豐城的縣令。雷煥到豐城挖掘一所房子的地基,發(fā)現(xiàn)了一個石頭盒子,里面有兩把劍,還有題名,一把叫龍泉,一把叫太阿。

    我曾經(jīng)到過京西翠微山。在那里,松之下,泉之上,有僧人建造房子,取名為龍泉寺。有人說我做官后變得謹(jǐn)小慎微了,在龍泉寺的時候,想到龍泉的“光曜煒曄,煥若電發(fā)”,我不禁私下祝禱自己和歲月相成不厭。是的,我的夢從沒幻滅,如今的我庶幾是,重劍無鋒,大巧不工。

    我還曾多次到西山去,這一次南下也經(jīng)過西山。太行山脈走到這里,由西北向東南逐級下降,形成了東靈山、筆架山、百花山、妙峰山、九龍山、貓耳山等西山大大小小的山地。上方山、香山、八大處、潭柘寺、戒臺寺等,一時浮現(xiàn)在我心頭,讓我感覺山勢龍脈曲折起伏起來。西山又像是精氣逼人的猛虎,蹲守在莽莽蒼蒼的京西要地。我曾經(jīng)多次在其間流連,獨白、對話,但這次西山送我東行,看我的馬鞭揚起,居然一語不發(fā),它給予我的只是沉默,沉默地望著中原大地。

    老北京們常說,先有潭柘寺,后有北京城。在潭柘寺側(cè)邊有翠微山,又稱平坡山,登臨可極目遠(yuǎn)望。我對此山有感情,曾為它寫過專文《說京師翠微山》:翠微山,在官方有記載,在上層有聲譽,人們很容易發(fā)現(xiàn)其山勢規(guī)模不大而喜歡親近它,也往往感慨其高峻而仰慕它,它是隱士宜居之地。我評價說,翠微山像是京城的一把傘、一頂車蓋,不像枕頭和屏障那么重要。距離阜成門三十五里,如此可有遮蓋作用,故不敢離京師過遠(yuǎn)。

    我的文章還說過,翠微山上草木蓊郁,有長江以東的玉蘭,有蘋婆,有高大的松柏,各種鮮花隨風(fēng)搖曳,芳香四溢。山上的石頭黝黑光潤,遍布花紋。山名喚作翠微,既典雅又合乎世俗口味,不以偏僻儉樸而名一生志向。

    我現(xiàn)在要跟翠微山告別,真有些情慘難舍。在那附近還有義士的忠魂啊,當(dāng)年北方的瓦剌族進(jìn)犯北京,朝廷驚慌失措,是民眾們自發(fā)起來抗敵,數(shù)千人戰(zhàn)死在阜成門外,他們的尸骨都埋在翠微山附近。現(xiàn)在我耳朵里就有風(fēng)吹過薜荔等灌木叢的聲音,如同忠義之士的號叫。當(dāng)然,在翠微山附近,還有前朝后妃、公主的葬地,那些紅如胭脂的泥土早已經(jīng)把美人的尸骨侵蝕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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