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如山說老北京戲迷
關(guān)于百余年前京城戲迷的特點,京劇史家、民俗學家齊如山(1877~1962)在1914年出版的《觀劇建言》一書中,按照觀眾看戲的著眼點不同,將其分為七大類:有專看做工的、有專聽唱工的、有專看容貌的、有專看名聲的、有專看行頭的、有專看主演的、有專來捧場的等等。齊如山把他們的社會身份、欣賞習慣都進行了詳細的區(qū)分,歸納出12種之多:
第一種“含新劇眼光者”,一般是對東西方戲劇有一定研究、關(guān)注演員是否準確傳情達意、多在日本留學的一批人士;第二種“專講舊劇者”,都是對舞臺上的“舊規(guī)矩”頗為在行的老派人物;第三種“專聽板眼者”,是一群常在“票房”走動、能夠吹拉彈唱、把看戲叫“聽戲”的京城旗人子弟;第四種“專聽嗓音者”,是一幫不甚懂戲、聽到高音就叫好、白天在小作坊里勞作的小生意者;第五種“專聽腔調(diào)者”,是一群對戲不很內(nèi)行、喜歡演員炫技的商鋪伙計;第六種“專看面貌者”,是一些只看旦角演員容貌體態(tài)、品頭論足、不看演技的學界中人,被譏之為在戲界立黨社教的“高等流氓”;第七種“專講名譽者”,是少量不常看戲、慕名而來、以此為談資的京外人士;第八種“專看行頭者”,是指那些不大懂戲、只注意演員穿戴的手藝人和學徒工;第九種“專看大字者”,是指那些只重視戲單上印著大號字體名字的主演、多為招待家鄉(xiāng)親友才看戲的店鋪手藝人;第十種“專尚感情”的“捧場者”,是那種和某角兒相識、感情頗好、或受朋友之邀而來的人;第十一種“專講捧場者”,就是叫好聲發(fā)自戲園子兩廊及門口、演員一登場便叫好的戲園賣票人和門口查票人;第十二種“專捧例好者”,是常看戲又不太懂戲、熟悉演員唱腔間歇或動作火爆時的停頓應(yīng)有叫好慣例的觀眾。這些不厭其詳?shù)拿枋雠c分析,清晰地勾勒出一個世紀以前京城戲迷們看戲、聽戲、品戲的鮮活眾生相。
早期的京城老戲迷還有一種習慣,就是把看戲說成“聽戲”。齊如山則提出“聽戲”之名不妥,從戲的唱念做打表演功能上和觀賞的角度來說,他認為“看戲”一詞更為合適:
北京舊聽戲的諸位先生,講究坐在小池子里頭,合著眼拍板去聽,所以它名之曰聽戲。按腔調(diào)能夠唱得悠揚盡致,固然是可以怡情悅耳……按戲詞說,也未嘗不可以感動人。但是現(xiàn)時各出戲,全能聽出戲詞來的,可能有幾個人呢?然而若講究感化人心,匡正風俗,可是做工最要緊。臺上所扮演的人物,哪一個忠,哪一個奸,哪一個愚,哪一個良善,哪一個偽詐,都得詳詳細細地形容出來,下面看戲的看著才能有個觀感。若能形容得又真又肖,那一定是非看做工不可。至于唱工,好人壞人都是按板眼、牌子來唱,在調(diào)門上什么好壞人來。唱工上能形容出來的,不過是喜怒哀樂等情。看起來,看戲比聽戲還要緊。既是看比聽要緊,說“觀劇”就比說“聽戲”妥當一點。
這些見解從發(fā)揮戲劇的綜合作用和調(diào)整觀演關(guān)系上,給當時一些老北京戲迷的偏頗嗜好,提供了一種較為有益的觀劇建議。
看戲雖屬個人娛樂,但關(guān)乎人心與社會風化。因此齊如山在書中開宗明義,強調(diào)戲劇對人心的啟發(fā)作用:
看戲固然是一種取樂的事情,卻是同別的取樂的事情不一樣。別的取樂的事,不但花錢多,且于自己一點益處也無有。看戲這件事,不但花錢有限,且是于人有許多益處。比方演名將的戲,就能引起人尚武的精神;演節(jié)義的戲,就能感到人的義氣;至于道德學問,都能動人的觀念,且能啟發(fā)人美觀的審察美術(shù)的思想,甚至愛國心、愛種心也都能夠由看戲生出來。所以說,看戲不能同別的取樂的事情相提并論……演戲本與社會教育有直接的關(guān)系,在知識低微一點的一班人,借著看戲多知道點古時的及世界上的事,也可以受點感動;至于知識高一點的一班人,也可審察審察戲中哪一處應(yīng)添,哪一處應(yīng)改,戲界也可以借此有點進步,戲界有進步,于民風也就有大益處。如此說來,看戲這件事豈可說是光取樂么?
齊如山認為,演員舞臺表演的優(yōu)劣與否與觀眾的好惡有直接關(guān)系,因為觀眾的反饋至關(guān)重要。他指出,早期京城戲迷的一些低級的欣賞趣味,助長了演員在一些劇目上的庸俗化表現(xiàn):“吾國演戲有許多淫詞浪態(tài)之劇,實在是有傷風化。……演出淫情浪態(tài)的人,固然是唱戲的腳色逼迫著腳色演出淫情浪態(tài);可是聽戲的先生們,因為大家歡迎這種淫情浪態(tài),所以他才加意地演這種淫情浪態(tài)。”對此,齊如山直言批評一部分戲迷觀眾的庸俗取向:“言情的戲總要把它演淫蕩了,懲淫的戲是將先后情節(jié)不演,單單的將淫蕩的一節(jié)極力地發(fā)揮,……因為臺下喜歡這個,若把他演得情深意遠了,臺下不歡迎;若演得污穢不堪了,臺下便叫好。”他指出,盡管原來劇本是懲淫勸善的立意,但由于戲迷的不良欣賞習慣,戲班和演員出于取悅觀眾的心理,刻意媚俗,造成了不良的演出風尚。
京城戲迷的構(gòu)成成分非常特殊,其中坐在“池子”里的那部分觀眾尤其不容忽視,據(jù)齊如山分析,這批戲迷多屬勞動階級:“在這個地方看戲的人都是五行八作,工界人較多,商界人也不少,但都是糖店、米面鋪、老米碾房、木料、鐵貨、機房、客店等等行道的人,又擠又不干凈。夏天都是赤背,可以說都是一群粗魯人。”戲園的演出效果“與這一片人的叫好最有關(guān)系,他們大家一叫好,則演員便可唱紅,倘他們不叫好,只靠兩旁的人叫好,那是沒勁,而且無用的。”這些人大多是在京城做買賣的山東籍伙計,山東籍掌柜“贊成的腳色,則他們的徒弟一定贊成。而彼時北平的買賣,山東幫又占很大的部分……再加上挑水的人、送報的人、掏糞的人、老米碾房的人、磨面的人(俗名磨工又曰磨官)等等,一切賣力氣的人也通通都是山東人,而這些也當然都是以同鄉(xiāng)老掌柜的話為然的,……所以演員也相當怕他們。”所以,京城的山東籍掌柜和伙計們是戲迷中最具號召力的一批人。
民國元年,女演員出現(xiàn)在京城舞臺上,這使看慣了男旦的北京戲迷眼前為之一亮,大家趨之若鶩地追捧坤伶。齊如山有一篇《譚迷梅毒流行病》的小文做了這樣的記述:“民國四五年是為其(坤伶)極盛時代。男班幾乎無立足之地,所能與之對抗者,只有梅蘭芳一班,還能照常上演……坤腳之最出風頭者,莫過劉喜奎。彼時北平人呼捧譚鑫培者,為‘譚迷’;呼捧梅蘭芳者,為‘梅毒’;呼捧劉喜奎者,為‘流行病’。且把譚鑫培、劉喜奎并稱,簡言之曰‘譚劉’。”其實,兩人的藝術(shù)地位實在不可相提并論,但戲迷的執(zhí)拗和“一廂情愿”也曾讓譚鑫培雖反感卻很無奈。當時的不少京劇名角的確擁有一批堅定不移的戲迷,比如凈行演員黃潤甫的戲迷,叫“黃病”;大武生楊小樓的戲迷,叫“羊迷”;旦行王瑤卿的戲迷,叫“瑤癡”等等,名目繁多。戲迷們?yōu)橹约盒哪恐械呐枷瘢彩乱粻幐叩汀?/p>
齊如山在《北平戲園的廣告》一文中,回憶了尚小云和荀慧生的戲迷們對當時報紙上刊登二人信息的敏感態(tài)度:“民國以后,(北平)染了上海的風氣,多講出廣告,于是才引起了腳色爭廣告字大小之風……捧腳之人,爭的最厲害。尚小云與荀慧生同搭一班,報上登尚的事,則荀黨反對;登荀的事,則尚黨反對。后來報中二人并稱,但稱‘荀尚’,則尚黨不干;如稱‘尚荀’,則荀黨不干。”戲迷的各不相讓,令報社的編輯無可如何,傷透腦筋。
針對戲迷的盲目追捧或排斥的非理性表現(xiàn),齊如山直言不諱地在書中提出了批評,“演戲既然是各有所長,看戲的眼光就應(yīng)該按各腳的長處去看。”而戲迷們“大半是黨同伐異,倘若不是與自己有關(guān)系腳色,一看就討厭,一聽就搖頭;與自己有關(guān)系的,無論如何都捧場叫好,其余都是攻擊謾罵,都是無是無非……”以至于“受捧的腳是鬧得不知天多高地多厚”,“日有退步”;而“被罵的更是上倒勁”,難有進步。因此他建言戲迷:“觀劇宜注意全局”,“觀劇宜注意道德”,“觀劇宜細心”,“觀劇須注重戲情(不可捧習氣)”,“觀劇不可分黨派”種種。從這些建言中,足見一百多年前的京城戲迷捧角之風之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