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與觀點:陳寅恪讀音三問
左起:陳寅恪、陳封懷、張夢莊、陳流求、陳三立、唐筼、陳小彭、黃國巽,1934年北平北海公園。凡標*,皆征得同意引自陳流求、陳小彭和陳美延《也同歡樂也同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0年
前排左起:陳三立、俞方濟、陳小彭;后排左起陳新午、喻徽、陳小從、黃國巽、陳隆恪、陳寅恪
自“歷史之父”希羅多德以來,“三代回溯”乃史學基本方法之一。代有時限,時不我待。回到祖孫同堂歡聚和雙親三女同樂同愁的歷史現(xiàn)場,陳流求、陳小彭和陳美延是親歷者,是見證人。寅恪先生三位嫡嗣反復對我表明,她們最基本的愿望是說清楚不爭的事實——陳寅恪自己和至親三代都讀“恪”為què。
拙文《陳寅恪自己和至親三代怎么讀“恪”?》登載于《文匯報》2019年5月31日“文匯學人”,主要內(nèi)容是寅恪先生女兒陳流求、陳小彭和陳美延舉證說明:陳寅恪本人和至親三代都讀“恪”為què,是既成事實,不爭的事實。6月10日微信版增“續(xù)補”,溯古讀上至宋代。
啟筆拙文意在為寅恪先生的女兒們發(fā)個聲。我滿懷希望,實證披露后,原本沒有必要卻久久未解的“恪”音糾結便可渙然而釋。如此,年事已高的陳氏三女也可不再憂慮。《中華讀書報》9月新刊一文,再爭陳寅恪的“恪”字讀音。我這才意識到,種種“恪”疑遠非一日之寒,若不花些工夫解答,恐永無寧日。由是急就本篇,試析三惑。
三部分的焦點在于:陳寅恪的“恪”讀kè還是讀què,哪是觀點哪是事實?
第一問:陳寅恪若不去北平,名字“可能只有一個讀音kè”嗎?
長年流行一種猜測,陳寅恪末字què讀起于他在北平清華期間。近有新發(fā)展,干脆斷定“恪”讀què“根子在北平方言舊音”。認為“清末民初以后,北平流行‘恪’字正讀音kè之外的又讀音què”。甚至設想,“如果陳寅恪不在北平工作十年,其名字就有可能只有一個讀音kè”。
問題是有無實證,陳寅恪到了北平后,名字讀音才從kè變成què的呢?
多種記載一致,寅恪先生1926年7月初到清華,1937年11月3日逃離日占北平,為期11年4個月。很巧,父親沈仲章也是1926—1937年在北平。約1927年,父親在鋼和泰家進修梵文,與陳寅恪打過照面。1928年,陳寅恪在北京大學兼課兩學期,父親一堂不缺。
我自小聽父親談論寅恪先生,都讀què。名從主人,總該是陳寅恪自我介紹時怎么讀,沈仲章也照著他讀的。此外,我未聞父親言及,也未見上代其他人留下能夠證明陳寅恪在北平11年間,名字讀音由kè變què的實證,無論前期中期后期,漸變突變都沒聽說。
欲證根子,得看寅恪先生到北平前,已與他相熟者怎么讀“恪”。
陳寅恪到北平前,多有往來的近友怎么讀“恪”?
今年6月7日,吳宓先生的女公子吳學昭讀到拙文,打電話給寅恪先生的長女陳流求,特別補充道,她母親到差不多一百歲,還常提寅恪先生,一直說què音。
吳夫人怎么稱呼寅恪先生,應源自丈夫。我問陳氏女兒,吳宓先生何時與寅恪先生相識?答曰大概1919年在哈佛大學。彼時同在美國的,還有陳的舊友竺可楨和梅光迪。
竺與梅是寅恪先生在上海復旦公學的同學,結交于1906-1909年間,時間上更早。一般來說,新友會隨老友稱呼寅恪先生。假如新老朋友叫法不一致,史料中該有絲絲痕跡?然而,至今尚未見到。
陳到北平前結識之友如胡適等,都稱他寅què,應早成通識。
陳寅恪到北平前,一起生活的至親怎么讀“恪”?
7月3日,寅恪先生胞弟陳登恪的公子陳星照向陳流求追加證明:其父陳登恪在武漢大學任教數(shù)十年,生前武大師生一律稱他登què,沒有其他讀音。
陳登恪生于1897年,自幼入父辦私塾和小學。陳父在課堂里,要當著其他學生面呼喊兒子學名。登恪先生以記憶力強著稱,想必不會忘了自己父親怎么點名“登恪”。登恪為幼子,兄長大多入家塾受教,弟名讀法與兄若有差異,史料應存痕跡,但沒有。
再往上,寅恪先生父親陳三立去世前,流求、小彭已懂事,開始讀書認字。小彭多次證實,祖父念“恪”為què。陳三立是光緒殿試進士,在清朝度過大半輩子,年屆八十定居北平。總不至于到了人生末段才始改讀五個兒子之名為què的吧?
據(jù)陳寅恪弟子蔣天樞整理的資料,寅恪之名為祖母所取,“以名行”。兄弟五人(衡恪、隆恪、寅恪、方恪、登恪)幼時,陳三立或攜家小隨侍父親陳寶箴赴任,或留眷屬于湘奉侍母親。陳寶箴不時回長沙省親,住數(shù)月數(shù)年皆有。據(jù)陳寅恪侄女陳小從所記家族簡史,定“恪”名之祖陳寶箴去世那年,嫡孫都已出生,長孫衡恪已娶妻生子。如果諸“恪”的父親、祖母和祖父,稱呼每個人的“恪”字用不同讀音,這于情于理恐怕是講不通的吧?
9月12日,陳美延又回憶:“我聽父輩聊天用的應是長沙官話,讀衡恪隆恪等為que,土話未聽過。”
關于陳氏幾易家居方言變遷,擬另題細溯。增摘美延新證,只為說明“恪”名què讀源流頗長,地不限北平一帶,時當逾清末民初。
“恪”“客”組字的q讀k讀,“正讀音”“又讀音”依據(jù)何在?
“恪”“客”“愙”“愘”通假,口語常用“客”,取之與“恪”并列為代表。若論音韻,該組字不限于此,但本處僅敘提要,求簡明擇通假字,暫不列其余。
先察該組字q讀時長,取點北京。拙文“補記”摘徐世榮《北京土語詞典》,“客”讀qiè是“一般北京人都說”。該書出版于1990年,距清末民初已久。
再看q讀地區(qū),也大大超出北京。拙文刊發(fā)后陸續(xù)接讀者報告:在東北和山西多地,普遍讀“客”為qiè,仍為鮮活的日常口語字音。查問提供信息者語言背景,大多成年離家,后常回鄉(xiāng),熟悉歷時與共時情況。
蘇州學者告知:“吳大澂號愙齋,愙即恪,我們蘇州話都讀如確齋,不讀客齋。”另聞多例“愙齋”讀“確齋”,南方北方都有。
再說口語“客”音,方言普查留存實證。友人替我檢索官方文獻,太原和北京都有q讀。概觀我所遇多音字,漏記方言口語常用讀音不稀罕,但不同于書面音的白讀倘有記錄,若及時復核,必能找到實據(jù)。
太原話是晉語,按傳統(tǒng)分區(qū)屬北方方言,但較新研究已將其作為獨立的一級方言,與另七大漢語方言(北方、吳、粵、閩、湘、贛、客家)并列。對此,我略具直接知識。三十多年前我曾致力一個科研課題,解析晉語區(qū)內(nèi)某次方言的連讀變調。第一步是對比中古調類和采樣字調,顯著之點是該晉語方言保存入聲。數(shù)年前我去實地抽樣核證入聲,順帶測聽成段語料,當?shù)刂欣夏耆苏f話與北方方言差別很大。
上段意在說明,北京和太原不是簡單的兩個地點,而是代表兩個方言區(qū)。暫不議方言分級,晉語較近古音乃公認——這對梳理音韻承繼更有意義。
綜上所述,“恪”“客”組字q讀不是個別地點的短期現(xiàn)象。跨多方言,口語生命力仍強,使用地域覆蓋多省,從東北、華北到山西,或許不止。往古尋根,上篇“續(xù)補”已見q源存錄千年。至于歷史截面分布連線等況,則待專攻者詳究。
近讀一文,典例之一恰為“客”變。據(jù)作者,《中原音韻》“客”字兩讀,北京話白讀qiè承其一。普通話kè并不直接來自早期官話兩讀,似乎是“例外”。又據(jù)作者同名講座摘要,另有明代《合并字學集韻》記載,“客”在《中原音韻》兩讀之外,“還有一個新的文讀形式”——這第三讀才是現(xiàn)今kè音可聯(lián)之宗。(趙彤《從漢語史看音變過程的幾種模式》微信版與講座摘要,承石汝杰見示;同名論文載《中國語文》2019年第1期)
《中原音韻》所錄音系基于元代“天下通語”,是探究近代音的主要依據(jù)。溯史據(jù)實,所謂“正讀”之外“又讀”,不知該怎么講?
再者,對印歐及別種語系的歷時研究不乏例證,某些現(xiàn)代音貌似古音未變,實則幾經(jīng)推擠,繞圈重合。“客”字原兩讀和第三讀的弱勢強勢轉換歷程,仍可探之思之,舉一反三,由表及里。寅恪先生每鉆一小題,含意往往深遠,吾輩何不隨其志向之余稍?
稍早,我已與友人研討“恪”字異讀,擴至腭化系列及更廣。更早為另一組字,我試將視線移到音韻學之外,頗有些意思。然我“于考古審音”(《四聲三問》,下同)等事“致力”甚微,在續(xù)作察勘前,亦效寅恪先生“不敢妄說”。僅記以備忘,表過不提。
第一問可小結如下:
陳寅恪不去北平則名字只讀kè,這個觀點尚未有實例可證。相反,多有親友舉證,早已念què,一直念què。此外,也未見實據(jù)可證“恪”“客”組字q的讀僅限清末民初北平。相反,韻書q系宗古直承,k音才是另出;各地q脈迄今未絕,綿延仍續(xù)。
第二問:“只讀kè”是陳寅恪本人意愿嗎?
有個孤證廣為流傳,畢樹棠說陳寅恪說“恪”讀kè。幾轉幾傳,變成了陳“說què是誤讀”“本人讀k蔓只讀kè”……也許因“恪”爭參與者大多未聞教于直接接觸陳寅恪的人,而畢見過陳,該孤證似有力壓群證之趨勢。
溯源該證至黃延復,下文“孤證”凡標引號專指摘黃,以別于再傳。
筆者前些年曾因事往訪清華圖書館元老畢樹棠先生(已故),談話間提到了陳先生的名字,他用濃濃的膠東口音說出“陳寅ke r”三字。當時我很詫異,因為他當年同包括陳先生在內(nèi)的一批清華老前輩都“過從甚密”。我問他為什么不跟著大家讀“què”或“quó”?他說他曾經(jīng)問過陳先生,陳先生告訴他“恪”應讀“ke”音;他又問“為什么大家都叫你寅què你不予以糾正呢?”陳先生笑著反問:“有這個必要嗎?”。(黃延復《陳寅恪先生怎樣讀自己的名字?》2006年11月21日“人民網(wǎng)”轉載)
如今,曾與陳寅恪朝夕相處的流求、小彭和美延發(fā)話,父親自稱寅què。可是,仍有堅持只讀kè觀點者再抬畢樹棠的孤證,作為對陳寅恪三位嫡嗣多條證言的公開回應,并強調畢有底氣教誡別人“只讀kè”。莫非,畢之底氣足以教誡陳氏三女?
陳寅恪逝于1969年,畢樹棠逝于1983年,黃文刊于2006年。算來,畢傳證于黃時,陳已去世十年以上。黃再傳時,畢已去世二十年以上。黃先生也已去世,難能可貴的是他公布“孤證”時,寫明非專題采訪。可溯信息到此為止。
據(jù)黃,畢與陳“過從甚密”。我問陳氏女兒,答“沒印象”(同時問到學生石泉,答言相當具體)。
看畢樹棠所憶“孤證”,對話短到不能再短,答語簡到不能再簡,不太像我從父親嘴里聽到的寅恪先生的風格。據(jù)父親,寅恪先生知識廣博超常,解答引證“天南海北”,“跳”數(shù)域多語種,邊講邊寫,一般同行“連抄都抄不下來”(引號內(nèi)父親原詞語)。
“恪”字異讀取名擇音,涉文史涉習俗涉通假涉音韻涉多方言,絕非數(shù)語能講透。當時通用què稱,陳若主張改用kè,依其習性,至少會擇“舊籍之有關者,略加詮釋”(《四聲三問》)。據(jù)趙元任,陳寅恪與他同在清華時,一貫強調要先“把基本材料都弄清楚”,否則所得的結論是不可靠的。若以為寅恪先生會輕易斷言“讀kè”而不說所以然,怕是不知陳。
陳在1934年《四聲三問》申明:“牽涉音韻學專門性質者,謹守‘不知為不知’之古訓,概不闌入”。參照1949年《從史實論切韻》,陳不言“概不闌入”,而是“則少涉及”。據(jù)陳留余地“不敢妄說”之作風估測,他在清華時對音韻所知,不見得少于畢。然被俞大維稱作“一代大儒”的寅恪先生,人不知又何慍焉?
畢樹棠的“孤證”,我也請陳氏女兒看了個網(wǎng)上相關言說。答曰:所述內(nèi)容“未聽過”。雖然,為父者無須向女兒轉述每次在外談話,但假如寅恪先生真的提倡自己名字應該讀kè,則為何他自己的父親、妻子和女兒不知道,胡適、吳宓等學者好友不知道,而竟然只有畢樹棠一人知道?依此而思,這個“孤證”又能證明什么呢?
“孤證”結尾,陳以反問表明意愿:維持讀què現(xiàn)狀,何必“糾”來“正”去?
我真想以“何必糾來正去”作結,可偏偏又來了個旁證,說是能支持畢傳孤證。
“旁證”未注引自何處,照錄舉證轉述如此:“陳寅恪的學生卞僧慧上世紀三十年代在清華大學歷史系讀書時,曾在圖書館親見畢樹棠教誡念què的學生‘陳先生的名字只有一個讀音kè’。”
卞僧慧自錄親見親聞,留證直觀簡單。卞證明的是,畢說陳寅恪名字只讀kè,他可沒有證明,陳寅恪本人說念kè。
上篇拙文代陳流求、陳小彭和陳美延公布實證,簡而言之:陳氏三女親聞父親自言寅què,祖父散原老人說què,母親唐筼念què,她們“記事以來就知道自己父親叫陳寅què”,父母生前親朋友鄰“從來沒有人讀kè!”
畢樹棠為一度同事,流求、小彭和美延是親生女兒。畢樹棠問過陳寅恪一次,陳氏女兒聽給父親叔伯起名的祖輩讀què至少四五年,聽父親本人自稱、家人和交往者呼寅què三四十年。
前輩所言至少互證兩點事實:一是至親和眾人皆讀“恪”為què,二是本人維護què讀。事實就是如此,只是后來有些人糾纏于“觀點”,對會對“恪”的讀音爭論不已。
按常理,直系親屬實證既出,同事“孤證”當可退場。筆者向來不輕易排斥孤證,尤重視不太出名者所遺、未入經(jīng)傳之資料。可畢傳孤證“應讀kè”,演化到后來,成了“què是誤讀”“只讀kè”,則離事實越來越遠。
第三問:陳寅恪外文簽名含k而中文自 稱 寅què,“有待修正”嗎?
上篇拙文引陳美延:“他本人外文姓名用Tschen,Yin Koh等,但說中文時自稱寅què。”有人認為,這是一個“有待修正”的說法(觀點),并質疑寅恪先生的態(tài)度。其實,引號內(nèi)陳述的是一種情形,早已存在于現(xiàn)實,故陳女之言雖剛發(fā)表,而相應之惑并非新起,乃歷來“恪”音紛爭拉鋸處。不妨趁此思索一番,以冀釋疑。
口語和書面語的第一性問題,常易使人困擾。不同文化語種轉換,更添層層迷茫。須說明,自稱寅què是陳氏女兒親聞,外文署名是寅恪先生親筆,都是第一手資料(事實)。想必人人都明白,修正數(shù)據(jù)乃研究大忌?可是,若遇現(xiàn)象難以解釋,產(chǎn)生疑問也并不奇怪。關鍵還是在于區(qū)別觀點與事實,且分幾步思考。
生活在海外較久者對美延所述情況,不太會感到奇怪。哪怕一時迷糊,靜心應可想通。有些漢字發(fā)音外語沒有,若用外文字母“硬”寫姓名,外國人讀不出,勉強讀出也大大走樣。我見過多次這樣的場景:某一名字被“讀”了多遍,被呼喚者沒想到是在叫自己。出國較早華僑常會遷就所在國語言習慣,拼寫名字各出奇招。而在華裔相聚時,在場者都按中文發(fā)音稱呼。上篇拙文帶及此況但未細談,限于篇幅再次從略。
倘若信奉無聲外文紙片比三個女兒親聞漢語語音記憶更可靠,且看陳美延提供的一條實據(jù):牛津大學意欲聘請寅恪先生,所發(fā)電報姓名是Chen Yinchieh。
我記憶中,過去送電報若送到多戶聚居處,郵遞員在外面呼喚某某出來接電報,鄰居在里面催促某某出去接電報。發(fā)報多為急事,郵遞員忙碌,力避打岔,需直呼其名。這個Chen Yinchieh當為書面符號直錄口語發(fā)音,應是寅恪先生聽得慣的稱呼。牛津大學誠意聘請陳先生,校方事先做了功課,用一個大家都不會弄錯的名字。
至于不那么急、以看為主、無須每個音節(jié)都念出聲的論文署名和信函抬頭等,回旋余地較大。首先,國際學界一般稱姓氏。其次,寅恪先生掌握多種語言,用思綿密。可能他預料,讀者群內(nèi)有的外國學者通中文,而未曾深入了解漢語者不一定知道“恪”有兩讀,“恪”字q音對老外很難,名字自選拼法先例可援……替換一個帶k又音,見了能讀,讀了能懂,兩不為難,何傷大雅?
關注點是寅恪先生怎么用漢語說(而非用外文寫)自己名字。
返回本問之首引陳美延之語。在我讀來,她既確證其父“說中文時自稱寅què”這一事實,也承認“他本人外文姓名用Tschen,Yin Koh等”那一事實。換一個表述法,我們面對如此情形:一方面,陳寅恪英文署名常含k,錄于紙面;另一方面,漢語自稱寅què從未改變,留在女兒們和眾多親友耳中,1919年在美國結識的吳宓留下què呼即一例證。
寅恪先生的女兒如實陳述這一看似矛盾的現(xiàn)象,不藏不掩。學者們的志趣應正視數(shù)據(jù)(而非修正或忽略),探求合理解釋,挑戰(zhàn)性越大越有意義,不知愚見可有一得?
馬前小卒自告奮勇探路,試析兩個相聯(lián)歷史小疑案,皆發(fā)生在清華。
疑案一,清華多例檔案陳寅恪外文名含k,但清華師生口頭皆呼“恪”為què。試解:一方面,清華原是留學預備學校,外文文件沿襲陳海外署名即成慣例;另一方面,在中國境內(nèi)的清華師生尊重陳本人意愿和歷來傳統(tǒng),普遍用漢語稱陳寅què。
疑案二,梅貽琦提醒學生寫英文信用Yinko Chen。試解:梅針對英文拼寫,而非漢語讀音。這正表明,陳寅恪漢語名讀què乃常例,英文名拼法含k乃特例,故需特別提醒。假若梅校長認為陳的漢語名內(nèi)“恪”應讀k音,何不公開倡導?校長平日當眾樹楷模,全校隨之早成習俗,何須特意提醒拼法?梅先生了解這一事實:陳寅恪外文名拼寫與漢語讀音不同。相似情況如杭立武提醒致陳外文函宜用k,亦可類推。
對過去存在事實,談何“有待修正”?而筆者對第三問的初步解釋,則亟盼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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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瞥目前所見實證,家內(nèi)家外國內(nèi)國外,在本人面前說漢語皆用 “寅què”。對該事實,持不同觀點者均無反證。鑒于此,何不求大同而免爭?這是我原本愿望。
新近得悉,陳氏宗族有六個“寅恪”。我問陳小彭,答曰姐妹們都不記得上代說過曾祖直系之外族親,她們“父親在生時根本不知道有六個陳寅恪,有關其他事更談不上了”。查陳小從所記家族史,未列旁支,直線如此:義寧竹塅陳氏始遷祖陳公元生于1711年,經(jīng)克繩(1760生)偉琳(1798生),到1831年她曾祖寶箴降世,已是第四代。
陳寶箴制定后代排行用字,長子三立長隨左右。祖父乃一家之長,嫡孫名字讀法理應口耳授受,承祖依韻。即便家屬自選,至少不逆家長之耳。至于族內(nèi)另五個寅恪,各自曾否拜會右銘公,相見多勤交談多久,有否論及“恪”音等,均未見記載。q讀k讀哪個循古繼宗,哪個居鄉(xiāng)隨俗,尚待考證。
即便不言承祖,也得問問六個“寅恪”本人和至親,是否都有愿望被統(tǒng)一名字讀音。陳流求、陳小彭和陳美延不曾聽說,她們的父親有此愿望。她們還一再表示:“如今聽到被念成‘陳寅kè’,很難接受。”而若凡事必依人數(shù)多寡統(tǒng)一觀點,只怕不會有本篇主題人物陳寅què。據(jù)傅斯年,三百年出一個。
我認為,無論出名或不出名,每個人自己及家人對呼名之意愿,都應尊重。可我對另五個的至親三代怎么讀“恪”,無力無途取證辨析,不能妄議。唯有一個陳寅què,他的名字我自幼耳熟能詳,知情者又不斷向我提供實證。拙文守拙本題界域,聚力聚焦這一位——我習慣稱他“寅恪(què)先生”。
這位寅恪先生冥壽將一百三,本人不能再對這個世界發(fā)聲,而獨立自由之名言則傳世長誦。名字讀音應在出生時已定,奈何身后五十年仍被爭議,入土難安。初夏拙文欲助盡早蓋棺,請與他息息相關的直系親屬舉證敘實。刊后果見評論:“此篇一出,此事該定論了吧。”然而,秋風吹又生,“恪”爭復蔓纏。
我曾憤憤,再思不然。觀點有異乃現(xiàn)實存在,須正視但無須每點必爭。而有機治史核查事實,弄清一點是一點,則為求識之步步進階,寅恪先生之精神所導。
寅恪先生在世時曾表態(tài),沿續(xù)què讀,沒有必要討論——這是本人觀點。在彼時彼境,絕大多數(shù)人尊重其意愿讀què,實錄難改;而自呼或當面被喚kè,尚未聞實例——這是既成事實。
人名的主人辭世以后,才興起“恪”爭,輪復一輪,不問至親實情。對此時此狀,寅恪先生又將如何?目瞽心明、由微達深的寅恪先生應會意識到,現(xiàn)在釋“恪”之涵義、疑義及相聯(lián)種種,不再只是一個字和一個人名的問題,當有必要“分析其因子,推論其源流”(《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以消舛訛層疊,以免紛爭循環(huán)。
故而,我雖自愧學淺識薄,仍勉力試解邊緣小題。先此拋磚,呈覽不章本篇可商三問,求教于大方。祈望有志者各獻良玉,各展專長,“剖析毫厘,分別黍累”(《從史實論切韻》),協(xié)力告慰寅恪先生在天之靈。
俯首“基本”——皆知寅恪先生看重“基本”。自“歷史之父”希羅多德以來,“三代回溯”乃史學基本方法之一。代有時限,時不我待。回到祖孫同堂歡聚和雙親三女同樂同愁的歷史現(xiàn)場,陳流求、陳小彭和陳美延是親歷者,是見證人。寅恪先生三位嫡嗣反復對我表明,她們最基本的愿望是說清楚不爭的事實——陳寅恪自己和至親三代都讀“恪”為què。
謹秉筆留錄,證而不爭。
補記:師生相承“三代回溯”試點
寅恪先生晚年將編輯自己著作的重任托付給弟子蔣天樞,可見信任程度。我向復旦大學古籍所詢問蔣天樞直承弟子章培恒怎么讀“陳寅恪”。獲答:章先生常講陳寅恪,都稱què,“我們聽慣了”,還傳來視頻為證,內(nèi)有章培恒說“陳寅què”。
今年10月12日,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和三聯(lián)書店聯(lián)合召開了“‘陳寅恪與近代中國的學術與思想’暨紀念陳寅恪先生逝世50周年學術研討會”,邀請陳美延等家屬代表參加。問陳家與會代表,獲悉會上發(fā)言者都說“陳寅què”——包括北大教授鄧小南、清華大學教授劉桂生、“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王汎森院士等。劉桂生是寅恪先生1949年嶺南大學首批學生,鄧小南的父親鄧廣銘先生與寅恪先生有直接交往。亦秉筆存錄。
(鳴謝黃毅和徐學清等相助收集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