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蘭西學院的“流水席”
《塞納河畔的一把椅子》 阿明·馬洛夫 著 文匯出版社
塞納河畔的法蘭西學院,長久以來與法國知識文化界貼合緊密,可謂法國知識分子的圣殿。學院里40位院士一經(jīng)入選,均為終身制,各有自己的席位。只有在某位院士去世后,席位才會被繼任者填補。這個候補的流程就像鐵打的交椅,流水的院士。更重要的是,每把椅子都能向歷史和未來延伸,隱秘延展出一條關(guān)于傳統(tǒng)、譜系和影響的“河網(wǎng)”。在椅子上,每位繼任者,都能感到先賢的余溫,前輩思想的遺韻,或許是種歷史慰藉。
阿明·馬洛夫的《塞納河畔的一把椅子》,讓我想起海明威的非虛構(gòu)杰作《流動的盛宴》。不同的是,海明威是回憶巴黎過往,那是親歷者在翻記憶里的老照片。馬洛夫是在歷史的河灘上,撿拾文獻里的遺珠——那些人物和事跡大多鮮為人知,但他們的影響并非無足輕重。作者給本書的副標題尤為宏大——“法蘭西四百年”。可見,他試圖從法蘭西學院里人事的小切口,來探尋法國社會生活史的大格局。
這本書的緣起有很大的偶然:2011年作者當選法蘭西學院院士,坐上了29號座椅。他的前任就是大名鼎鼎的人類學家列維-斯特勞斯。
根據(jù)學院禮儀“套路”,馬洛夫要對前任做些總結(jié)式頌詞。他就是在回顧閱讀斯特勞斯學術(shù)成就的過程中,不斷回望歷史,“然后,由此及彼,對于在他之前與在他之后、最近四百年間所有坐過同一把椅子的人都發(fā)生了興趣。”他渴望揣摩精神上的傳承關(guān)系,只有更好了解這把椅子上坐過的所有人。這決定了此書的“列傳體”寫法,每一任的生平功績和軼聞趣事,都用評傳的處理法。這個精通多國語言的大作家、龔古爾文學獎獲得者,冒著寫成“流水賬”的風險,硬把18個前任院士寫得活色生香。
法蘭西學院的誕生本就是一個意外事件。如今,很少有人會在意學院的奠基者其實是一群文藝青年在巴黎搞的文學聚會。他們的“初心”是“交往不聲不響,不虛張聲勢,除友誼之外沒有其他法則約束,他們共同享受精神社會和理智生活中最溫馨與最令人陶醉的部分。”他們相互約定,對外誰都不提起這個小圈子,保持了三四年,最后還是被好事者法雷無意聽到。他是交際界的紅人,于是消息就像熱傳遞一樣,最終傳到紅衣主教耳朵里。恰巧主教黎塞留是個喜歡文藝的角色,他用潛在的威嚴示意讓這個團體在官方名義下聚會。這樣一來,一個民間松散沙龍就被收編了。
伏爾泰后來在成為院士的講話中說,這些學院奠基者靠友誼、志同道合、熱愛藝術(shù)聯(lián)系在一起,不沽名釣譽,雖然他們沒有后來繼承者的才華。事實說明,法蘭西學院在很長時間內(nèi),并沒有收納最杰出的文化界名流。大多入選人士成就平平:巴爾丹留下的作品大多是講倫理價值的道德“勵志書”;波旁只是用拉丁語寫詩還不錯的神職人員,用法語寫作捉襟見肘,他對學生評價表里不一,對紅衣主教作品的耿直批評,成了反諷的矛盾。更有平庸之輩,靠保護人上位入選,也讓學院蒙塵懊悔。律師維勒拉德擠掉了大作家高乃依的席位,原因是他口若懸河,會討塞吉耶的歡心寵幸。才高人愈妒,在當時的文化生態(tài)里亦非鮮見。
有意思的是,入選院士里還有一些權(quán)臣重臣,他們是學院為了平衡勢力所做出的妥協(xié)。卡利埃對主子路易十四生前好戰(zhàn),壓抑了微詞,在其死后才出版了《與君王談判術(shù)》,闡述外交與反戰(zhàn)的關(guān)聯(lián),不料成了20世紀反思世界大戰(zhàn)的有力注腳。神權(quán)和王權(quán),在學院里輪流出現(xiàn)了代理人。大革命的血雨腥風甚至要連鍋端掉學院,即使這個舊時代下的產(chǎn)物醞釀過啟蒙的思想。
作者對材料的處理凸顯命運轉(zhuǎn)折、時代興衰,在我看來,本書稱得上杰出的敘事散文,毫不輸于小說的精彩。這源于作者總能挖掘平淡中的偶然性和微妙的戲劇感。院士們?nèi)脒x有各種各樣的稀奇古怪的緣由,這里有真才實學者,也有平庸之輩;有出于面子的“照顧”,沾親帶故的推薦,也有出于王權(quán)和神權(quán)的妥協(xié)博弈,擠掉了像高乃依、莫里哀、雨果這樣的一線大師。可以說,在這四百年里,學術(shù)和文化絕非置于純真象牙塔。這些院士們在利益、門派、權(quán)力里浮浮沉沉,呈現(xiàn)出整個社會生活史的現(xiàn)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