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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馬腹村的事
    來源:節(jié)選自《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19年7期 | 呂翼(彝族)  2019年10月17日15:39
    關(guān)鍵詞:呂翼 馬腹村的事

    澤林的腦殼開始疼。有時是一個點(diǎn),像野蜂叮螫;有時是一片,如某人一巴掌扇來。有時在皮層,有時又像是在神經(jīng)里。這疼沒有規(guī)律,有時是一片云,不知不覺飄來,又不知不覺飄去。有時卻像是烏云暴雨,瞬間撲來,疼痛難忍。那疼,很狡猾,和他打游擊戰(zhàn)呢。摳前邊,卻跑到了后邊。摳上邊,卻鉆到了下邊。摳外邊,卻突然又竄進(jìn)里面。澤林把手掌叉開,將頭發(fā)捋住,掌心里就握了一簇。往上提,再往上提,疼痛就減輕了。可像這樣,頭發(fā)容易掉,捋一次,掌心里就是一小把。本來頭發(fā)就不多,估計(jì)要不了多久,就會禿成光頭強(qiáng)了。他有點(diǎn)兒心疼。

    澤林剛駐村時,眼睛花,是因?yàn)樵趩挝簧峡磮D多,查資料多,寫文件多。大自然養(yǎng)眼得很,過不了幾天,居然就正常了。看山,山青。看水,水秀。看人,一個個憨態(tài)十足。也不是憨態(tài),是誠懇。金沙江邊嘛,山高坡陡,交通不便,與外面交往少些。交往少,就不容易學(xué)壞。澤林說話,村民望著他笑。澤林吃飯,村民雙手給他遞碗添飯。澤林進(jìn)村,總有人給他帶路打狗。馬腹村村民,不是那種攪家精,不是某些人說的刁民,不是那種當(dāng)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澤林覺得自己是來對了。原以為幾十年的光陰,就那樣丟了。不想居然還有這樣一個機(jī)會,過過新生活。來沒有多久,村里的問題出來了。有問題是好事,解決了問題,工作就往前推動了一步。澤林心里很陽光,要是基層沒有問題,領(lǐng)導(dǎo)還派自己來干嗎?澤林把這里的問題,理解成莊稼林里的雜草,出一苗,就拔一苗。出一蔸,就挖掉一蔸。

    澤林的頭疼,在下鄉(xiāng)來之前就有了。事情處理得不順暢,頭就開始疼。反復(fù)疼,換著地點(diǎn)疼,疼多了,發(fā)就掉。澤林不服老,自己哪就老了?奔波幾十年,很少有時間靜下來思考人生,很少想到自己的年齡。突然有一天,看到鏡子里繁亂的頭發(fā)里,居然有那么幾根,白白地夾雜在黑發(fā)里,很刺眼,像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人群里,擠進(jìn)來幾個壞人,不舒服,拔掉。過三四天,又冒出來。于是再拔。于是再長。如此反復(fù),他一留心,才覺得自己年齡還真不小了。再過兩年,就要過五十的坎,便傷感青春的不再。頭疼的次數(shù),明顯增多。早上洗完臉,澤林抓起梳子梳頭,嘿,梳齒往頭皮上一過,舒服,頭疼居然減輕。再梳,不疼了。這是把牛角梳,也記不得是哪一年,澤林在西雙版納的佤族山寨買回的。他送妻子季老師,季老師梳了兩次,嫌笨,不大用。澤林就揣在衣兜里,只要沒事,就掏出來梳幾下。還行,要不了幾下,那頭痛就被梳理得服服帖帖,不在了。

    駐村扶貧前,澤林向季老師申請:“你用過的,我?guī)г谏磉叄焯焓幔透杏X到你在腦殼邊晃蕩了。”

    “就當(dāng)我在給你撓癢癢。”季老師說話做事都很實(shí)在,“男人壽命大多比女人短,就是因?yàn)槭犷^少。天天梳啊!”

    澤林來馬腹村當(dāng)扶貧隊(duì)長,轉(zhuǎn)眼就一年多了。這馬腹村,掛在高高的山腰上,遠(yuǎn)遠(yuǎn)看去,零星的房舍,細(xì)小得像長袍上的紐扣。從位置上看,要是打起仗來,絕對是兵家必爭之地,易守難攻。但在這和平年代,行路難,飲水難,做產(chǎn)業(yè)難,世世代代住這里的老百姓,日子就過得煎熬。澤林原本考慮的是整體搬遷,但剛一提起,幾個本地村干部就將頭搖得像撥浪鼓。理由是這里氣候好,物產(chǎn)好,種植和養(yǎng)殖都很好辦,只要公路一通,要脫貧就像扔一件破襖。后來,澤林才知道,還有一個更深層的原因,馬腹村人認(rèn)為,他們每家都有靈筒,靈筒里住有祖先的靈魂,只能供好,不能搬走。村子搬空了,以后自己的靈魂回來,找不到歸宿。澤林問村主任木惹是不是有這回事。木惹沒有正面回答,只說老人有老人的想法,年輕人有年輕人的夢想,各人的理解不一樣。不搬就做不搬的打算,通過澤林多方爭取,投資近千萬的出山公路,眼下總算完成。這當(dāng)然得力于澤林所在的單位,省住建局。這不,一大早,太陽剛從山埡口冒出來,拉百貨的車,拉客人的車,圖個新鮮來試路的車,就從縣城開來了。男男女女、老老小小全都擠到村口,整個馬腹村像鍋漲油,熱辣辣的,比討親嫁女還熱鬧呢。木惹激動得自己掏錢,抬了兩箱鞭炮來放。放就放嘛,路通了不是件小事,慶祝一下沒啥不可以的,只要不大操大辦,不鋪張浪費(fèi)。澤林不是那種驕傲的人,也不是愛面子的人。工作這些年,操辦過的活,比這大的,多了。眼下呢,要干的事,也還不少。嘿,讓他們高興吧!澤林笑一下,長長地舒了口氣,回屋。

    頭隱隱有些不舒服,估計(jì)是昨夜睡得晚的原因。澤林拿過梳子,開始梳頭。手重了些,生疼。澤林咧咧嘴,摁了摁頭皮,倒在床上。靠著疊起的被子,四肢有了放處,舒服了些。繞開疼處,繼續(xù)梳頭,這種感覺還算愜意。他瞇上眼,眼前若有若無地飄來一些面孔:老婆,兒子,滇池里的海鷗……接著又有領(lǐng)導(dǎo)講話的聲音、文件上的白紙黑字、自己作的表態(tài)發(fā)言……

    院子里突然鬧嚷起來。山里人說話,口粗,像巖上滾石,咯噔咯噔,一堆撲過來。咯噔咯噔,又一堆撲過來。這也可以理解,吃的是洋芋、蕎麥,喝的是苞谷酒,烤的是柴疙瘩火,不可能有江南的吳儂軟語。澤林聽?wèi)T了。澤林腦殼里太迷糊,不知是不是夢里,只要不是打架,他現(xiàn)在就不想起床。但是,說話聲越來越大,腦殼里的疼也變大。他在枕頭邊找到梳子,從額頭起,從前往后刮。一、二、三……他用力很重,外面的疼強(qiáng)烈起來,里面的疼就弱了下去。

    頭皮的真疼,讓他知道外面的鬧,是真的了。澤林住在三樓,立馬躥起,湊到窗邊。好多人呢,男人披著披氈,女人穿得花花綠綠,牽成一線,有條不紊地朝村委會走來。其中有一簇人,擠去擠來,抬著個啥,好像有些沉。

    麻煩。鬧事了!聽說在這以前,馬腹村聚眾鬧事的不少,為一條溪水的改向要鬧,為羊啃了幾株莊稼要鬧,為一片樹影遮了陽光要鬧。最近修路,占了一些村民的土地,移了部分村民的果樹,一定程度上侵占了他們的利益。可補(bǔ)償什么、如何補(bǔ)償,都一一兌現(xiàn)了的,清清楚楚的啊!澤林揉了揉眼睛,還看不清。回頭找到眼鏡,呵口氣,擦擦,戴上。越來越多的人,擠滿了院子。

    “木惹!木惹!”澤林喊著,迅速沖下樓。

    這些人,澤林都熟悉,全是馬腹村的。他們臉上洋溢著不可抑制的激情,叫,鬧。見到澤林,有人吼道:“來了!澤林隊(duì)長來了!”

    “嘭!”幾個壯漢抬著什么,沉重地砸在地上。其中有兩個漢子,將披氈往地上一扔,手里銀光一晃,就躥了過來。

    是刀!嚇人了!這些人,是要打冤家咯!

    澤林腦殼又疼。他來不及梳頭了。他舉起雙手,試圖止住他們:

    “整啥!你們要整啥!”

    “羊……”有人說。

    “羊怎么了?狼咬死了?落崖了?還是被盜了?你們就來胡鬧!”

    “嘿嘿,不是不是!我們是要吃羊,要吼歌,要跳舞!”

    “要吃羊?回家去吃!弄到村公所來,影響不好!”

    有人說:“隊(duì)長,你誤會了!是路通了,烤只全羊感謝您!”

    刀子一晃,就要下手。

    逢年過節(jié),討親嫁女,殺上一頭牛、兩只羊,抬幾壇酒,款待親友,這是金沙江邊的風(fēng)俗,正常。但為感謝他,就要?dú)⒀颍瑵闪植⒉毁I賬:

    “住手!”

    被這一吼,眾人蒙了。舉刀的手沒有放下,擼袖摁羊的還在用力。笑著的臉,喜色一時無法褪去,硬硬地僵住了。眾人不解:這澤林隊(duì)長,平日都好好的,眼下咋了?吃著火藥了?

    “隊(duì)長,祖祖輩輩都沒有干成的事,給你這一弄,就成了。殺個羊,喝碗酒,咋了?”

    “買個針頭線腦,不用到鎮(zhèn)上了。賣一頭豬、兩筐雞蛋,不用人背馬馱了。討親嫁女,坐個車兒,‘嘟’的一聲就到了。高興一下,咋了?”

    “四鄉(xiāng)八里出去討生活的人,都要回來過十月年。以往鞋子都要走爛幾雙,現(xiàn)在坐車回家,灰都不沾,慶賀一下,咋了?”

    還有些婆娘,盼著打工的男人,從車上一步跳下,從肩上卸下大捆的行李,吃的,穿的,臉上搽的,娃兒玩的,人情往來的,全有,多好。之前走路回來,不帶東西的理由,誰都認(rèn)為很充分,現(xiàn)在可不行的。這些天,電話里早就叮囑過了,被叮囑的人,也連說對。

    是的,這路要修,幾十年前就說過。不止一次測量過。不止一次,男女老少齊上陣,人山人海,鋤頭挖壞幾大堆,騾馬壓倒一大群。不止一次,推土機(jī)在山那邊拱來拱去,炸藥也炸了幾大堆,就是沒成。巖石太硬,資金短缺,項(xiàng)目轉(zhuǎn)移……原因多了。現(xiàn)在弄成了,好事。

    “不是犯法。但又唱,又跳,還殺羊,還吃酒,不是形式主義?是啥?”

    “這羊,肥著呢!每只至少也值千把塊錢,隨便就烤吃掉,不是奢靡之風(fēng),才怪!”

    “脫貧工作才開始,苦蕎粑才動邊,就頭腦糊涂,沾沾自喜,行嗎?”

    “要感謝嗎?可以。就再干兩年,把窮皮褂真甩了,到北京去感謝!”

    木惹只好從人群后擠過來:“隊(duì)長,讓大伙樂樂。不用公款,也不給村民攤派,他們自籌,自己搞搞文化活動,行不?”

    “不行!要找樂,也不能吃羊!”澤林說,“生個火堆,圍著跳兩圈,就夠了。”

    很艱辛的脫貧工作,剛開個頭,就自以為是,這不是澤林的做派,更不是上級允許的。他喪著臉,噘著嘴,像是誰借了他的白米,還的是粗糠。這一吆喝,人們像皮球給泄了氣,像火上給澆了水,激情之火,突然熄滅。那只待斃的羊,在地上“咩咩”哀求。白光一閃,又有人揮刀而下。澤林臉都白了,伸手制止,晚了。但那羊沒死,它掙扎著躥起來,趔趄著,走到院子的角落里啃草。原來刀沒有落在羊的喉嚨上,而是砍斷了捆綁的繩索。

    澤林懸著的心落下,木惹的心也落下。木惹一揮手,村民的腳軟耷耷的,不情愿地要走。

    “別走。”澤林說。

    別走?村民一個個滿臉驚訝。這個省里來的干部,看上去文縐縐的,眼鏡后面的目光,總是熱乎乎的。眼下的反復(fù)無常,讓人琢磨不透。

    “都回來!”木惹招手:“剛才有些急,說話重了些,向大家道歉。”

    道歉?這也值得道歉?村民才不在乎這個,又轉(zhuǎn)身要走。

    “別走。”木惹說。

    村民又才聚攏過來,眼睛發(fā)熱:“發(fā)救濟(jì)糧不是?”

    “不是。”

    又沒鬧春荒,也不是過年無米,澤林當(dāng)然不會給大伙發(fā)救濟(jì)糧。他是和大伙說建房的事,上面要求,年內(nèi)必須建好,搬進(jìn)去過年。整個村子都是土墻房,木桿串斗,茅草苫頂,而且大多都是幾十年的老房子。有點(diǎn)兒小錢的,節(jié)衣縮食,無非就是把草頂換成瓦頂,把土墻抹上石灰。風(fēng)雨大點(diǎn)兒,房子就有倒塌的危險。遇上地震,哪怕三級,大部分房子都得散掉。這住房,原始落后,沒有保障,不安全,功能差,遠(yuǎn)遠(yuǎn)達(dá)不到眼下脫貧的要求。住房安全是重中之重,這個大伙都清楚,澤林剛一駐村,就宣傳這個,耳朵都聽起老繭了,誰不曉得?眼下路通了,磚頭、水泥、鋼筋、木材,要拉進(jìn)來,還不就是一句話?人背馬馱,用不著了。可修房是大事,大得不得了,花錢費(fèi)米,勞心費(fèi)神,誰不曉得?馬腹村的人,一輩子能修一次房,就是大拇指了。買米量家底,吃飯量肚皮,有多大的能力,做多大的事。剩余的時光,吃吃酒,曬曬太陽,那才安逸呢!澤林把要求再說了一遍,都搖頭,黑色的頭顱,不安地晃動起來,像是調(diào)皮的孩子在耍撥浪鼓。可搖頭解決不了問題。房子不是搖搖頭就可以不修的,也不是搖搖頭就可以修好的。

    澤林不管大伙搖不搖頭:“勇敢的人穿虎皮,懶惰的人蹲火塘。從現(xiàn)在開始,動手了。年前搬新家,不準(zhǔn)打退堂鼓!”

    再交代。能細(xì)的地方,都說得很細(xì)了。比如地址的選用、基腳的深厚、墻體的規(guī)格、材料的標(biāo)準(zhǔn),都得按要求辦,不能偷工減料,不得自行擴(kuò)建……山寨的人,沒見過世面,得一一教,一一說,讓他們懂。金沙江邊的建筑,民族特色很鮮明。澤林對民居非常感興趣,木惹曾領(lǐng)他看過很多地方:原始的洞穴,后來的地窩、崖棚、樹巢,再到各種形狀的閃片房、土掌房、杈杈房。那些歲月長河里留下來的東西,構(gòu)成了山民的生活史。就是眼下的土墻房,功能也非常單一,還不安全。嘴巴拌干了,話說盡了,人群四散。澤林又讓木惹通知村委會成員,還有自己手下的幾個扶貧隊(duì)員,圍著火塘烤火喝茶。

    柴火熊熊,熱氣上升,就商量出了個子丑寅卯。任務(wù)明確,工作就開始。一家一家,精準(zhǔn)施策。跑了幾天,摸到的情況是,村民都想住新房,大多都愿意。往山外的路修成功了,他們看到了曙光,對澤林這一幫扶貧隊(duì)員有了好感,對村委會也有了信任。有這樣那樣困難、顧慮的,做了工作,說了利害,說了政策的溫暖,都愿意。當(dāng)然問題也不少,其中最核心的問題是要投入大量的錢。這一點(diǎn),上邊早考慮到了,有補(bǔ)助,一戶好幾萬。不夠的,還協(xié)調(diào)農(nóng)村信用社,幫助貸款。木惹出來擔(dān)保,各村民小組組長出來擔(dān)保,依規(guī)依紀(jì),很快,錢就打在了每家每戶的卡上。

    工作順溜,心情舒暢,澤林就會在空閑時,沿著村外的路往山上走。高處,高高的烏蒙山,山連山,霧遮霧,神秘得很。低處,金沙江一江金色,河水怒吼,不停不止。往村里走,可以看看這不一樣的村莊。偶爾掏出手機(jī),照個相,留用。

    最難的問題,還是冒出來了。問題和房子有關(guān)。這間房子,高高地矗在村頭。從埡口拐進(jìn)來,一進(jìn)村口,就能看到它。房子土木結(jié)構(gòu),瓦頂,基腳均為石礎(chǔ),偶有雕刻,但相對粗糙。兩層高,有些飛檐,有些翹角,有些巍峨。一看就是早年衰落的大戶人家留下的。但年代久遠(yuǎn),朽蝕嚴(yán)重,搖搖欲墜。瓦頂塌掉一半,剩下的一半,上面覆著枯朽多年的衰草,瘋長著自由散漫的藤蔓。澤林剛下來的第二天,就來看過,知道是新中國成立前一位頭人留下的。掐指一算,至少八十年以上了。

    “和房主商量一下,拆了吧!”木惹建議說,“搞個村民活動場所,讓大伙有個玩處。”

    “拆不得。”這房真要拆了,就是暴殄天物,澤林想。

    “咋?”

    “是文物呢!”

    “啥文物?這樣破舊,看著心煩。”

    澤林說:“找找主人,聊聊嘛!”

    說各種話的都有:

    “劣馬逮著耳朵馴,犟牛勒著鼻子教。這房主人,難整。”

    “哪里找主人呀,也許發(fā)了財,根本就看不起這破房。”

    “也許死了。”還有人說,“從他去打工以后,我就沒有見到過。”

    說起這事兒,木惹覺得難。木惹當(dāng)了多年的村主任,大事小事經(jīng)歷無數(shù),辦法多,一般很少有事能難住他。可這個房的事,就難住他了。可見這事情,沒有想象的那樣簡單。

    剛下到馬腹村時,澤林就到處摸底,對每家每戶的情況,能倒背如流。他知道,這房主人叫爾坡。他的祖上,是馬腹村的頭人,在金沙江一帶,可不是等閑之輩。他們祖祖輩輩打冤家,從江那邊打過來,再從江這邊打過去。打來打去,人死財空,偌大的家業(yè),全都付之東流。新中國成立的頭一年,他們家族再次裹攪進(jìn)去,最后敗了。全家人為撲救被點(diǎn)火的老房子,除了爾坡的爺爺,全部罹難。那時,爾坡爺爺才幾歲,被扔到江里。是解放軍及時趕到,把他撈出來的。爾坡爺爺長大后,還記得恩情,感謝解放軍,一直任勞任怨,默默干活,平平安安活了七十多歲,在這屋里去世。有一年,山洪暴發(fā),眼看這祖上留下來的房,就要?dú)в谝坏瑺柶碌母赣H和母親沖到房后排洪。洪水泄去,人卻無影無蹤。而這個爾坡,高中畢業(yè)后,就外出打工,要結(jié)婚了,匆匆忙忙來過一回,婚禮沒辦成,就走了,好像就再也沒有回來過。這也正常,一般外出打工的人,只要能活下去,誰還愿回這走一回腳就要腫一回的大山旮旯?誰還會死守這窮得屙屎都不生蛆的蠻荒之地?三年前,村委會對貧困戶進(jìn)行界定,木惹費(fèi)了很多力,才找到他的電話號碼。通過電話了解,曉得他爾坡上無片瓦、下無妻兒,最近還因軋鋼筋從高處摔下,差點(diǎn)兒丟了命。村委會一班子人反復(fù)討論,最后將他確定并上報為建檔立卡戶。可爾坡還不配合呢!左說右說,他才寄回身份證、照片和其他相關(guān)信息。現(xiàn)在,他每月都領(lǐng)著政府的補(bǔ)助。

    可居然有人說爾坡死了,那些寄回的資料,別人是可以代勞的。

    “死啥死啥!馬腹村的人,命大得很。”木惹不承認(rèn),“沒見過你的多啦,難道你也死了不成!”

    給死人發(fā)救濟(jì),發(fā)低保費(fèi),是違法的。他當(dāng)村主任,要是干了這事,不管有意無意,是要被處分的。

    也有人說爾坡沒死。說某年某月,某個黃昏,曾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一只黑熊,在爾坡的草屋前蠕動。細(xì)看,還有煙火,還走來走去,看左看右。知道是人了,就抓住枝柯,踩著石礫,爬到房前,抹掉蛛網(wǎng),想去看個究竟,卻看不到任何人影。以為是鬼,嚇得背脊發(fā)冷。回頭卻見地上丟有煙頭,正冒煙。估計(jì)是爾坡,當(dāng)然只能是估計(jì)。

    既然是建檔立卡貧困戶,房子是必須要修的。但這房,是重新加固好,還是重新修建好?這房是保留,還是拆掉重建?澤林需要再琢磨。木惹在前,澤林在后,踩著梭腳石,爬到爾坡的房前。門上掛著一把鎖,銹蝕斑斑。木惹將鎖一扭,居然就開了。木門生澀,吱嘎作響。兩人低頭進(jìn)屋,屋里空曠,黑得怕人。木惹打開手機(jī)上的照明燈,順著看了一遍。屋角有火塘,火塘里有半坑冷灰,還有破爛的木柜、木床。不多的鍋碗,覆滿了灰塵。

    木惹的手機(jī)燈光在堂屋正面的墻上,停留了一下。上面掛著幾只竹筒,竹筒上蓋了紅布,很神圣。

    “啥?”澤林問。

    “爾坡祖先的靈筒。”

    “那他為啥不帶走?”

    “不能。只能守在老屋。魂不守舍,祖先回不來。”

    村里人都認(rèn)為,仙逝的人有三個靈魂。一魂歸赴祖界,一魂留守葬地,一魂入靈筒。駐守在靈筒的,須供在老家的正堂屋,和家人在一起,不能帶走。澤林算是明白了。可爾坡祖先的大靈筒旁邊,居然還掛了個小靈筒,地位略微矮些,澤林便有些奇怪:

    “小的那個是啥意思?”

    “爾坡的。”

    “爾坡的?他還沒有死呀!”

    “活著的成年男人也有靈魂,外出就得掛。幾年前,爾坡這靈筒是掛在外面的,現(xiàn)在掛進(jìn)來了。”

    “哦?”

    “沒有子嗣掛外面,有子嗣了,就移進(jìn)來。”木惹補(bǔ)充說,“干了壞事,禍害百姓,罪惡累累的靈魂,是不能進(jìn)來的。如果品行高尚,貢獻(xiàn)多多,那可略掛高些。”

    澤林點(diǎn)點(diǎn)頭。

    金沙江邊的風(fēng)俗,很是特別。澤林走過不少地方,聽到很多掌故。但如此注重靈魂的歸宿,倒是少見。有信仰,只要是正道,都好。澤林也有他的信仰,他向善、誠懇、認(rèn)真。不拿不該拿的,不吃不該吃的,不去不該去的,是他的準(zhǔn)則。參加工作以來,同事都認(rèn)為澤林是好人,說澤林在哪個單位,就是哪個單位的福。雖然不見得是褒義,但澤林覺得這就夠了。如果非要說澤林有啥問題,就是太直。樹直有用,人直無用。有啥說啥,說完就走,不會轉(zhuǎn)彎,不會藏,有時還真夠嗆。也不是不會,澤林覺得沒有必要,自己覺得是問題的,如果還掖著捂著,心會塞,會疼,時間長了,心會黑,會爛,那不成了狼心狗肺?當(dāng)然,澤林也清楚,在單位上,當(dāng)小兵說真話可以,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規(guī)矩多,顧慮多,更得忍,忍得越好,越成熟,辦事才穩(wěn)妥。

    搞了多年建筑的澤林清楚,眼下這房,是烏蒙山區(qū)就地取材、最原始的建筑,也是保存相對完好的土木建筑。要說有多大的史料價值和藝術(shù)價值,倒不見得。但要申請列入縣級文物保護(hù),是沒有問題的。馬腹村要是有這樣一個文物保護(hù)點(diǎn),發(fā)展旅游產(chǎn)業(yè),肯定是錦上添花。想到這,澤林暗地里為這個念頭興奮。

    眼下,澤林幫村民們修房,而家里也正為房子的事揪心。家里要買房,不是澤林的主意,是季老師的主意。季老師是省城一個小學(xué)的老師。一說她的姓,澤林腦海里跳出的詞語就是:急。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一直在入職考試的路上。這不,都二十七八的人了,一次又一次名落孫山,一次又一次與那些誘人的崗位擦肩而過。年齡大了,沒有一分錢的收入,以后的日子,還真不知道咋過。澤林十八歲參加工作,二十歲就結(jié)婚生子,算是成家立業(yè)了。眼下這些孩子,唉!作為父親,澤林對兒子,要粗枝大葉一些,更多的是心靈上的關(guān)心。在買房這樣的事情上,澤林是被動的。澤林有澤林的事,那些婆婆媽媽的活兒,他不大管,都是季老師在操心。最近一兩年,季老師利用空余時間,跑了不下百家樓盤。比較位置,比較樓層,比較價格,比較服務(wù),同時還要評估:這個位置好不好?這家房地產(chǎn),可信度到底有多高?會不會是空中樓閣?會不會是爛尾樓?這些年來,關(guān)于樓市,啥稀奇古怪的事情都發(fā)生過。比較來比較去,掂量去掂量來,眼花了,心亂了,更是定不下來。其實(shí)澤林也清楚,定不下來的主要原因,還是包包里沒有錢。

    季老師的錢,被騙子煸干了。這話說起來,既讓人心酸,又讓人難以啟齒。

    這不,正想著,季老師打電話來,前幾天和他說的那個樓盤,要開盤了,她已經(jīng)認(rèn)了一套,要交出三十萬的首付。

    “我只有兩萬,其他……其他你想辦法。”季老師那個急,仿佛火燒眉毛,仿佛尿急豆?jié){漲、娃娃滾下床。

    季老師一提這事,澤林就想梳頭。

    “不買,行不?”澤林掰了一根樹枝,將門上的蛛網(wǎng)挑掉,幾只蜘蛛嚇得四下奔逃。

    “不行,我已經(jīng)認(rèn)籌了。據(jù)說轉(zhuǎn)手就能賺十萬。”

    “那你先賺十萬。”

    “賺你個頭!只顧眼前的蠅頭小利!幾十年工齡的老職工,給兒子交個首付,居然交不起。你不害臊我都害臊了!”

    季老師的同事和學(xué)生家長多,各種層次、各種界別的人都有,有錢人也不少。哪個樓盤房價如何,開發(fā)商是誰,哪個學(xué)校有老師在偷偷補(bǔ)課,收費(fèi)多少,甚至市里誰提拔了,誰又被調(diào)查了,她比記者知道得還快、還多。這個季老師,要是她當(dāng)公務(wù)員,絕對比澤林吃得開。

    澤林打開視頻聊天,圍著這快要倒塌的老屋轉(zhuǎn)了一圈,讓老婆看眼前的房:“他們的生活,比我們難多了。”

    馬腹村風(fēng)光風(fēng)情不錯,季老師幾次說要下來看望澤林,都沒有成行。現(xiàn)在澤林讓她看視頻,看如此貧窮落后的地方,她不耐煩了。她也不是不耐煩,是澤林不識數(shù),不支持她的工作。一個女人,為了兒子到處籌錢,丈夫卻無動于衷,不是缺乏責(zé)任心是啥?

    “曬給你單位領(lǐng)導(dǎo)看,我才沒有心情!”季老師說話像蹦豆,“貧困戶房子破了,有人管。我的破了,誰來管?兒子找不到工作,誰來管?”

    季老師發(fā)完脾氣,和往常一樣,自個就掛了電話。

    掛了電話就沒事了,澤林知道妻子的脾氣。他回過頭來,爾坡這住房,外觀有些歷史的痕跡,但沒有住的價值。旁邊有一塊平地,很寬闊,這在馬腹村很是少有。澤林想,村民活動場所建在這里,倒是不錯。

    “聯(lián)系一下爾坡。”澤林對木惹說。

    木惹有他的電話號碼。木惹打了,但那邊不接。一般都是這樣,每次木惹打去電話,那邊都不在第一時間回話。過了一天半晌,爾坡才回過來。不是說他在高空作業(yè),要靜音,就說他正在搬水泥鋼筋,哪敢接。

    天知道。

    爾坡不接電話,木惹也不急。木惹又不是啥大領(lǐng)導(dǎo),不可能一呼百應(yīng),不可能有人前呼后擁。早些年的村干部,當(dāng)?shù)氖穷^人,是真正的領(lǐng)導(dǎo),一呼百應(yīng),利益不算少。現(xiàn)在不行了,要求嚴(yán),規(guī)矩多。當(dāng)?shù)哪氖穷^人?是孫子!稍不注意,還會惹火燒身。利益?根本就談不上。機(jī)關(guān)每天上八小時的班,可村干部不止,眼睛一睜開,就開始辦事。晚上回家,水沒有喝上一口,又有人找上門來。夜里躺下了,門還有人敲,院子里的狗還在叫。木惹早年初中畢業(yè)回家,恰好村級組織換屆,木惹沒有事干,便卷入了自己家族與其他家族之間的爭鋒。爭來爭去,他當(dāng)上了村文書,后來是副主任。主任調(diào)任另一個村,他就當(dāng)上了主任。沒當(dāng)上正職時,做夢都想當(dāng)。自己說了算嘛!當(dāng)上了,才發(fā)覺是個大包袱,沉重地壓在他的身上,讓他喘不過氣來。他成了一個村的磨心,好事沒影子,煩心事都圍繞著他轉(zhuǎn)。先前村里的干部,在家里就能辦公,還可以種地,可以養(yǎng)牲口,可以做生意,吆五喝六、劃拳吃酒也不是沒有過。現(xiàn)在不行了,現(xiàn)在村委會才是家,天天有任務(wù),時時要迎接檢查。木惹甚至覺得,好多政策規(guī)矩,像是為他制定的。要不是有澤林下來,他木惹縱有三頭六臂,也無法蹬打開來,現(xiàn)在恐怕早就汃掉了。待遇呢,少得可憐,一個月一千多塊錢,不夠抽煙,喝酒就更不用說了。家里地種荒了,牲口少了,有點(diǎn)兒土特產(chǎn)也沒有時間送出山去賣,經(jīng)濟(jì)日漸蕭條。他干脆把煙戒了。木惹的媳婦當(dāng)年嫁他,住的也是上輩留下的老房子。媳婦看中的,是木惹為人正派,還有這份體面的工作。結(jié)婚后,媳婦勤扒苦掙,養(yǎng)畜,種地,修房,生娃。日復(fù)一日的辛苦,大姑娘熬成了黃臉婆。媳婦難以承受,支撐不了家里的活,怨氣不少。木惹一回家,迎面來的是一塊冷臉巴。一個男人,在外再苦累,都是小事。回家沒有溫暖,那才是大事。木惹受不了,要辭職。鄉(xiāng)上的領(lǐng)導(dǎo)剛下村回來,跺著一雙臟鞋,反手捶打著背脊說:“天底下所有有責(zé)任心的干部,都累。誰不累?上級來調(diào)研過幾次了,說不準(zhǔn)很快就會有村干部轉(zhuǎn)正的政策。建議你考慮考慮。”

    木惹希望的火光再次點(diǎn)燃。但兩年過去了,轉(zhuǎn)正的風(fēng)聲悄無聲息。他和媳婦商量來商量去,又想辭職,準(zhǔn)備到城里幫人修房子。木惹騎著摩托,剛到村口,族里最年長的老人站在路中間,銀白的胡須不停地抖動。老人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指著他的鼻子:

    “想當(dāng)年,我馬腹村的漢子,如果戰(zhàn)死在疆場,是要檢查傷口的!”

    這話說得很重,當(dāng)?shù)厝艘宦牼投男轮袊闪⒊跬贤频臄?shù)千年里,這里械斗不斷,死人是常事。但這里有個規(guī)矩,在戰(zhàn)場上犧牲,不能就說你有多了不起,還得驗(yàn)傷口。刀槍穿過的孔,要是在正面,沒說的,你是迎敵而上,家族都為你自豪,以你為英雄,隆重祭奠。傷口要是在身后,哪怕就是在腦勺子上,說明你是逃兵,死得沒有價值。對不起,尸陳荒野,任狼撕狗啃,還要被吐口水詛咒。最嚴(yán)重的是,靈筒要被拋棄,不能和祖先的在一起。

    既然這樣說了,哪怕下刀子,咬著牙巴骨也要上。這也是木惹的脾氣。

    爾坡不大配合,估計(jì)是多年前心里郁積的氣,至今沒有消除。這和木惹有關(guān),木惹也頗多歉意。木惹想,隨著時間的推移,總有一天,會得到消解的。即使是塊石頭,從金沙江的上游,磨礪到下游,經(jīng)歷過驚濤駭浪,絕對是塊奇石。兩人沒有世代冤仇,沒有奪妻之恨,也沒有借債不還,這是前提。

    看木惹打去的電話,爾坡沒有接。澤林覺得不能老等,澤林就用自己的電話打,爾坡還是沒有接。他干脆發(fā)去短信:

    “爾坡兄弟,你好,我是馬腹村的扶貧工作隊(duì)隊(duì)長。獨(dú)在異鄉(xiāng),真不容易。”

    很快,爾坡回了:“想家,卻沒有家。”

    “很快就會有的。最好見個面,我們商量一下。”

    “獵犬有志,不舔別人的洗臉?biāo)桓F人有志,不吃富人的剩菜飯。”這是金沙江邊諺語,這個澤林懂。澤林回:

    “兄弟,可別眼睛疼怨手指,肚子疼怨嘴巴。電話說?”

    澤林和木惹剛回到村委會院壩里,爾坡的電話來了。澤林掏出梳子,邊梳頭,邊和爾坡說話。這次澤林不是頭疼,是借此機(jī)會給自己的頭皮按摩按摩。聊了半天,澤林明白了爾坡不太配合的原因:窮。

    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可是因?yàn)楦F,就連上級幫助都不要?窮了,就不聽從組織的安排?事實(shí)是,窮還和懶互為兄弟,緊緊捆在一起。他澤林來這窮山溝,不是來吃素的,也不是來養(yǎng)老的,是奔著這個字來的,是帶著重托來的。看來要把這個字掰碎,讓它從這塊土地上滾蛋,還真得下些功夫。一直以來的努力,還不夠。只讓畢摩(金沙江一帶專門替人祈福、祭祀的祭師,是彝族文化的傳承人)天天念驅(qū)窮經(jīng),不行。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不行。拔窮根還得先從腦殼里開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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