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望舒與施蟄存的書緣
己亥年六月梅雨季節(jié)的一個下午,想想許久未外出淘舊書了,我便冒雨去了復(fù)興坊的犀牛書店。這家位于老洋房內(nèi)的舊書店,在上海書友中有著極好的口碑,常去逛逛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到犀牛書店時雨勢已漸小,走過堆滿書箱的過道,店主小莊坐在里面埋頭上網(wǎng)。正在書架挑書之際,來了個電話,我便朝書店的后面走去,忽地發(fā)現(xiàn)犀牛書店后面還有間小倉庫,打完電話便去里面翻找起來,小莊除了說句“里面書價高”以外,任我隨意地挑選。
喜出望外,從小倉庫中淘到一本王曉建編的《逛舊書店淘舊書》(中國文史出版社1994年9月版)。實際上,此書我已有一本再版本,這次遇上初版再買一本,皆由于我對此書有著難忘的記憶,正是這本書把我?guī)肓伺f書的世界。
《逛舊書店淘舊書》
茅盾、周作人、朱自清、孫犁、施蟄存等 著
王曉建 編 中國文史出版社
1994年9月 定價: 6.80元
《逛舊書店淘舊書》篇首是施蟄存的兩篇文章,其中《買舊書》一文寫于1934年2月,原刊于他主編的《現(xiàn)代》雜志,后選入施蟄存的散文選集,文中寫的是施蟄存早年買西文書的經(jīng)歷,其中提到一部法文版《魏爾侖詩集》:
“蓬路口的添福書莊,老板是一個曾經(jīng)在外國兵輪上當過庖丁的廣東人,他對于書不很懂得。所以他不會討出很貴的價錢來。我的朋友戴望舒曾經(jīng)從他那里以十元的代價買到一部三色插繪本魏爾侖詩集,皮裝精印五巨冊,實在是便宜的交易。說到這部魏爾侖詩集,倒還有一個好故事。望舒買了此書之后一日,來了一個外國人,自稱是愛普羅影戲院的經(jīng)理,他上一天也在添福書莊相中了這部書,次日去買,才知已經(jīng)賣出了,他從那書店老板處問到了望舒的住址,所以來要求鑒賞一下。我們才知道此公也是一個‘書淫’,現(xiàn)在他已在愚園路和他的夫人開了一家舊書鋪……”
這部《魏爾侖詩集》原來是被戴望舒購得,后來到了施蟄存手里,再后來又到了陸灝手中。
那么,這部《魏爾侖詩集》到底有多精彩?陸灝在《北山樓藏西文書拾零》一文中有詳細描述:
“這套彩繪皮裝精印的詩集,共有六本,分別是:《感傷詩集》(Poemes Saturmiens,1914)、《美好的歌》(LaBonne Chanson,1914)、《戲裝游樂圖》(Fetes Galantes,1915)、《平行集》(Parallelement,1921)、《今昔集》(Jadis Naguere,1921)和《愛情集》(Amour,1922),巴黎Librairie Albert Messein出版。每本書前都印有一張‘印制說明’,我曾請施康強先生幫助譯出:‘日本紙印刷五十冊,內(nèi)含一套單行的插圖,由藝術(shù)裝幀商Rene Kieffer簽發(fā),巴黎Seguier街18號,編號1-50;小牛皮版印刷五百冊,編號51-550。本豪華版永不再印。’每冊都有編號,這六本詩集的編號都不一樣,每本書的彩繪插圖作者也各不相同……”
保爾·魏爾侖是法國著名詩人,1844年出生于麥茨,五歲隨父遷居巴黎。中學畢業(yè)后考入法學院學習,后到某保險公司和巴黎市政府任職員,開始在巴那詩派的刊物上發(fā)表詩作。巴黎公社期間,擔任過公社新聞處主任。革命失敗后,與詩人蘭波一起去英國和比利時,因醉酒槍擊蘭波而入獄兩年。出獄后做過中學教員,搞過耕種試驗。晚年傾家蕩產(chǎn),流浪四方。1896年,因病而終。魏爾侖著有詩集十余種,如《土星人詩集》(1866)、《游樂圖》(1869)、《無題浪漫曲》(1874)和《智慧集》(1880)。其詩歌論著《詩藝》,被認為是象征主義詩派的綱領(lǐng)。魏爾侖以他那反叛既不失傳統(tǒng)的詩風、哀傷又不悲痛的詩意,為他在法國的詩歌舞臺上贏得了崇高的聲譽。
保羅·魏爾倫與阿瑟·蘭波
那么這部《魏爾侖詩集》,戴望舒是什么時候送給施蟄存的呢?在《北山樓藏西文書拾零》中,陸灝這樣描述:
“施先生和戴望舒是同學和好友,在震旦讀書時,他們就合租一間廂房,一起跟法國神父學法語,早年都曾醉心于法國象征派詩歌,魏爾侖是他們共同喜歡的詩人,戴望舒還譯過不少魏爾侖的詩。戴望舒后來把這套書送給了施先生,那是兩人友誼的紀念……”
另據(jù)戴望舒女兒戴詠素回憶,在抗日戰(zhàn)爭勝利以后,戴望舒帶著全家從香港回到上海,和老朋友施蟄存聯(lián)系上了,并由著名翻譯家周煦良介紹,受聘上海師范專科學校擔任中文系教授,同時又在暨南大學兼任西班牙語教師,居于新陸村11號。
1947年7月,戴望舒因為支持暨南大學學生的愛國民主運動,遭學校當局解聘;1948年5月,戴望舒因參加教授罷課,上海師專校長以他與共產(chǎn)黨有來往為由向當局告發(fā),因而遭地方法院出票傳訊和通緝,不得已,戴望舒只得再度攜家眷避難香港。而就在這個時候,戴望舒將《魏爾侖詩集》送給了施蟄存。
施蟄存早年在杭州著名的女子中學——行素女中(玉玲瓏閣)任教時留影。
50年以后,施蟄存又將《魏爾侖詩集》送給了陸灝,陸灝那時是《文匯報》社的編輯,與施蟄存是忘年交。對于施蟄存贈《魏爾侖詩集》,陸灝的記載頗為詳盡:
“90年代起,施蟄存先生開始做結(jié)束工作了,其中一項工作就是生前散書……那時,我與幾位朋友經(jīng)營了一家小書店,施先生有一次說,他想把西文書全部處理掉,讓我去挑選,挑剩的放在小書店寄售……那天下午,施先生一本一本地向我介紹他的西文舊書,輪到這套書出現(xiàn),雖然法文我一個字也不認識,但書中每首詩都有一幅彩色題圖,漂亮極了,我一見傾心,愛不釋手。但施先生撫摸著書本,說:‘這套書暫時還舍不得送你,過一兩年后一定踐約。’果然兩年后,收到施先生的信。信上說:‘《魏爾侖詩集》可以送你了,等天晴,帶一個袋子來取去。’在送書的時候,我請施先生在書上題幾個字留作紀念,他說過幾天補寫一段文字,但后來也一直沒寫出來。”
1999年施蟄存老先生在鑒賞器物銘文
施蟄存生前散書是在他年過90以后,他那時耳朵已失聰,看書也要靠放大鏡,那時施蟄存的興趣已轉(zhuǎn)移到金石碑帖和古玩小件上去。他將一些珍藏的舊書要么寄賣,要么贈送給好友、學生,如將大部分詞學書籍送給了臺灣中研院,陳顏公刻本《寶顏堂》送給了華師大圖書館,部分英文書籍送給了李歐梵和其他青年學者,法文書籍送給了施康強,送給耶魯大學孫康宜的有《小檀樂室匯刻百家閨秀詞》《眾香詞》《名媛詩閨》等。
追憶往事,故人故事,未曾消逝。
(本文作者姚一鳴,原為上海世紀出版集團員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