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國
一
九月份,稚子開學(xué)第一天。學(xué)校報到剛結(jié)束,小子便拉著我往文化路方向趕。
電話里賈老師說了培訓(xùn)中心地點,“原市服裝廠宿舍”,似曾相識的地名,心里不由一動。
稚子想學(xué)的是洞簫,兩廂一照面,賈老師便很有經(jīng)驗的解釋孩子年齡小,手指不夠長,不適合學(xué)習(xí)洞簫,可以先選擇葫蘆絲、巴烏、竹笛之類的學(xué)一學(xué),等年齡上去了手指夠長了再轉(zhuǎn)學(xué)洞簫不遲。聽到“手指夠長了”這幾個字,我的心里又動了一下。陳年往事影影綽綽,一張張年輕的面孔此起彼伏,似要撞開記憶的閘門。賈老師還在說,我的思緒卻飄忽開了。這是一間二層小樓的辦公室,年代已經(jīng)久遠。市服裝廠早已改制,這些房子屬于20世紀。雖然室內(nèi)幾經(jīng)重裝,格局還是那個年代的。斑駁的外墻,狹窄而拘謹?shù)倪^道,一面開窗。眼光穿透窗戶,相距三四米的距離坐落著另一幢體量和造型類似的平房。平視的二樓內(nèi),是一間相對寬敞的美術(shù)教室,墻上掛滿了靜物素描,一群孩子圍在一位頗有藝術(shù)家氣質(zhì)的年輕人身旁,仔細聆聽他的諄諄教誨……
建議在葫蘆絲和笛子里二選一。家長?
噢,好的?我迅速收回思緒,有些抱歉地看著賈老師。他身型短粗,頭發(fā)稍長,眉目有點泥塑佛像的神態(tài),最特別的是那張肥厚的嘴唇,后來我覺得,這讓他無論吹奏什么樂器都嘴唇外翻,在逗人樂的喜感中,快讓人忍俊不禁時卻又因為他嚴肅認真的態(tài)度迅速轉(zhuǎn)化為一種莊嚴感。真是神奇!
葫蘆絲入門快一點,學(xué)好葫蘆絲,笛子便有近一半的基礎(chǔ)。笛子講究用氣,入門會慢一些,不過學(xué)好笛子,葫蘆絲也就小意思了。明白嗎?樂器都是相通的。賈老師再三強調(diào),無論學(xué)習(xí)什么,都切忌半途而廢,關(guān)鍵是開頭要想好了。
我學(xué)笛子。稚子說。
賈老師說的你都聽清楚了?笛子入門有點難,得做好思想準備。我對稚子強調(diào)。
賈老師認真地看著稚子:對!你要想清楚了。不要學(xué)幾節(jié)課就打退堂鼓。
我確定!就選笛子。稚子肯定地說。似乎怕表現(xiàn)決心的態(tài)度不夠,又深深點了下頭。
我和賈老師都笑了。賈老師摸摸稚子的頭,鼓勵地說:小子,真有決心!
那就這樣定了!他伸出肥厚的巴掌示意稚子,小子舉起自己的小巴掌和他擊了一下。
我家孩子和你的老板孩子——是你老板嗎?還是合伙人?話說到半截,又不確定地想確定下關(guān)系,免得出洋相。
我們是好兄弟,各開各的店。賈老師用紙杯給我倒了茶,抬臉笑望著我,似乎在安慰著我臉上抱有的歉意。
扯這些并非想要拉家常,而是選好了所學(xué)項目,剩下的便是學(xué)費問題了。而在一個金錢至上的社會,有時人情,或多或少會得到金錢賞給的一個情面。這對于一位荷包欠飽的家庭主婦來說,多少都是好的。
噢,對!你兄弟孩子和我兒子是同學(xué)。還是非常好的同學(xué)。這后一句幾近違心了。其實兩個男孩不太對路,上周還打了場小架,被班主任狠狠批斗一頓,連同家長都遭殃及。不過,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孩子間打打鬧鬧是家常便飯,時好時壞也是真實情形,不代表就說了假話。
我知道,肯定會給你優(yōu)惠的。你看這樣:我一節(jié)課優(yōu)惠到你60塊。而且吹奏樂器都是我在教,只要他想學(xué),都可以教。到時改學(xué)其他樂器都不加價。賈老師滿臉真誠的笑意。
我在心里合計了一下,原價80塊,現(xiàn)在60塊,心理上多少是有占了便宜的平衡感了,但仍有點不甘心,因為過來前打了個小心眼,進附近兩家店問了下行情。人家說的就是60塊,不是人情價。不過無論真打折假打折,我心里已經(jīng)認同了。因為我總喜歡有所牽連的東西。哪怕只是第一次說話的陌生家長的介紹,哪怕明知是扯冬瓜拽葫蘆的牽強關(guān)系。與做菜敢于冒險的精神相比,諷刺的是我對人情世故總有種沒來由的懼怕與緊張。當(dāng)然,更主要是我莫名地對這個地方有感情,一種模糊的,回憶、憂傷與欣快雜糅在一起的復(fù)雜情愫,這種復(fù)雜情愫或許會影響我的判斷?但似乎又不會。
現(xiàn)在,價錢也談妥了,我們商量好了每周一節(jié)課的學(xué)習(xí)時間。雙方都似乎松了一口氣。或者這只是我一廂情愿的個人感覺,對于一家無論大小的培訓(xùn)班老板,搞定一位學(xué)員家長,再怎么謙虛地說,都應(yīng)該是輕車熟路的事情。
談完了正事,我沒有要走的意思,賈老師也沒有送客的打算。他仍在扯一些笛子學(xué)習(xí)方面的東西。我有一句沒一句聽著。我的思緒像條逆流而上的鯉魚,就差那輕輕地一躍。那一躍,便是十年前的文化路。不錯,我是那么小心卻又急切地想要親近這條路,我了解它的前世今生。
我有個堂兄弟,從前,也在這條路上教鋼琴。我若有所思,漫不經(jīng)心地說。
哦?他叫什么?賈老師果然很感興趣地挑了挑眉毛。是征尋?抑或懷疑?
余莫笑,認識嗎?
余莫笑——哦,你是——賈老師的記憶閘門似乎也被撞開了,他富含禪味的五官突然生動起來。
我是他堂姐,那時他在殘陽溪琴行……
賈老師沒等我說完,一巴掌重重拍在自己大腿上。我倒嚇了一跳。
老熟人啊!想不到轉(zhuǎn)了半天是老熟人!賈老師很激動的樣子,摩拳擦掌仿佛不知何處安放自己的激動。
是的。真的是老熟人!記憶里賈老師似乎和堂弟在一個琴行共事。不過,那張面孔在腦海深處是模糊的。它可以是賈老師這張臉,也可以是白老師李老師楊老師譚老師那一張,或者是以外的臉。
那時你在報社,給我們寫過好多報道,還有照片……可他確實記得我,如假包換。
是呀!時間過得真快!那時我們還是小伙子小姑娘。現(xiàn)在,我胖很多……我不好意思地自我嫌棄了一句。賈老師哈哈哈笑了。
我就說認不出來你。確實變化很大呢!那時你很瘦!賈老師細細打量著我,只說那時的瘦,似乎是對現(xiàn)在發(fā)福的一種禮貌表述。
我卻說不出那時候賈老師的樣子。只是隱隱有些后悔,如果早一點提起十年前、提起堂弟和殘陽溪琴行,加分的“人情”會不會再給我的學(xué)費打個“折上折”?當(dāng)然,想到這里,心底還是為自己過分的精打細算鄙視了一下。但沒法,生活很現(xiàn)實。
果然,賈老師短粗的厚巴掌一揮,豪爽地說:都是老朋友了,交給我你就放心吧,我一定盡我所能教他。課時上多一節(jié)少一節(jié)也沒關(guān)系的。
這樣:我還可以給你開個“特殊通道”。賈老師轉(zhuǎn)向稚子。我們先學(xué)一個月笛子,如果你覺得困難,我們再轉(zhuǎn)學(xué)葫蘆絲好不好?
那意思是在賣給我這“老相識”人情!真應(yīng)了那句“人熟好辦事”!因為是熟人,原則性的規(guī)定都可以松動了。不由得我感謝一番。最關(guān)鍵多了這層關(guān)系,我更感覺心里有底了。又閑扯一通,回憶十年前的文化路,那時的琴行和人,又說到部分拆遷的路段及遷走的琴行。說到當(dāng)年跑新聞時在殘陽溪琴行與他們混過的那些時光,唱過的那些歌、喝過的那些酒、報過的那些負……真是萬分感慨,嗟嘆時光如梭。
那個包黑羽……是不是叫包黑羽?他還在嗎……猶豫半晌,還是問出了多年來一直纏繞在心頭的問題。他的身影一直印在我大腦深皮層,刀鑿斧刻般。那影子高高瘦瘦、黑衣牛仔褲,一把裝在黑色封套里的電吉他永遠斜背在背上。
早死了,好幾年了。賈老師老成世故地答。又似乎欣快起來:你還記得他?
他的欣快是為我的記憶力嗎?還是為不死的青春?
二
十年前的文化路,應(yīng)該和古城里的人民路一樣有名。這里是藝術(shù)文化傳播的聚焦地,也是D市兩所學(xué)院藝術(shù)類學(xué)生走向社會的重要平臺。很多音樂學(xué)院和美術(shù)學(xué)院的老師都在這條路上開辦培訓(xùn)班,很多院校的學(xué)生也在這條路上實習(xí),另外一部分畢業(yè)生,干脆就在這條路謀生,先是打工,積攢一定實力后,便三三兩兩另起爐灶辦學(xué)。多是兩人合伙,實力雄厚的,也往往單干。這條不過幾百米的文化路,十多年前街面院內(nèi)樓上樓下旮旮旯旯都擠滿了培訓(xùn)班,從清晨到夜晚,鋼琴聲二胡聲手鼓聲各種吹奏樂器聲充斥在熙熙攘攘的人流,與日復(fù)一日的車水馬龍交相輝映。那時候,走上這條街,我會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心境平和,那些或悅耳或聒噪的樂聲,即便是夾雜在尖利刺耳的車鳴聲里,于紛繁的城市,也是種奇異的奢侈享受。那時候,這里的每個空氣分子,都是浸潤在藝術(shù)細胞里的。那時的文化路,是校園與社會連接的重要通道,承載的是學(xué)生與社會人角色最初轉(zhuǎn)換的特殊意義!
其實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包黑羽是否是那兩個院校之一的畢業(yè)生。或者只是一個三等專科學(xué)校的畢業(yè)生也未可知。或者,他根本沒有讀過太多書,不過憑著自身的熱愛和天賦的秉性自學(xué)音樂成材,再出現(xiàn)在這條路上邊打工謀生邊實現(xiàn)自身理想。十多年前的文化路,的確有太多這樣的年輕人。
記不清第一次見到他是什么情形。只記得十多年前的有一段時間,每每身心疲憊,或是跑新聞剛好路過文化路時,總自然而然去殘陽溪琴行小坐。喜歡坐在門口,耳朵像裝有高度的分辨器,有意無意地剔除雜音,捕捉著我需要的樂聲,眼里欣賞來去匆匆的行人,緊張一天的心情也得到舒緩。那時我由別人眼中匆忙趕路的過客,轉(zhuǎn)換為單純的看客。或許正是這樣的角色轉(zhuǎn)換,使我心情得到有效舒緩。路兩旁長著粗壯的法國梧桐,冬天灰褐色的虬枝沖天,像一只只朝天吶喊時奮張的手臂,讓人懷疑它的生命會否就此止戈,只是在它熬過了一整個綿延不絕的冬天,讓人近乎對它的重生失去信心的臨界點,它會在某個你不經(jīng)意的瞬間綻出點點新綠。老樹嫩芽,每每讓我有想要流淚的沖動。這時我會想起,讀過成千上萬次的柏樺的那首詩:《唯有舊日子帶給我們幸福》。
也只有在暫時充當(dāng)?shù)目纯徒巧铮也拍苄遁d看不見的焦慮與壓抑。也是在那種時候,我看到了包黑羽。第一感覺,他的個子好高!保守估計也是一米九以上。他穿著黑色外套和自然穿舊的水磨牛仔褲,身材瘦削精干,一張同樣瘦削的年輕臉龐上,眼睛深邃漆黑,兩個高高突起的顴骨透著某種殉道者的堅毅。他的樣子實在很特別,最主要是他永遠高一個角度的眼神,輕悠虛空,走路時似乎永遠不看路,不知看在什么地方。
我就這樣記住了他。偶爾他也過來殘陽溪琴行坐坐,有時是一個人,有時帶一兩個同伴。在堂弟他們沒課的間隙,有一搭沒一搭喝茶吹散牛,有時也鋼琴吉他手鼓合作一首《卡農(nóng)》,或是巴赫、肖邦的曲子。他們當(dāng)然是喜歡Beyond的,《再見理想》《我是憤怒》《光輝歲月》《誰伴我闖蕩》《海闊天空》等Beyond的主打歌都是他們每彈必唱的曲目。那時的我同樣迷戀Beyond,他們的歌總給人一種撥云見日的振奮,鼓舞著一代代人。那時候我發(fā)現(xiàn),包黑羽不但身長腳長,與之相對稱的是,他的手指也非常長。修長的手掌、均勻的指型,小麥色的肌肉在骨節(jié)處微微凸起,又平緩地滑到指尖。每一顆指甲都飽滿干凈,透著微微的亞光。毫無疑問,這是一雙天生藝術(shù)家的手指,這雙手與他說不出來的憂郁氣質(zhì)是吻合的。
我的感覺是對的。堂弟說,包黑羽不只是文化路吉他玩得最好的藝人,甚至是他迄今為止所認識的人中,對音樂感覺最靈敏最有異質(zhì)的難得人才!包黑羽在另一家琴行教吉他,業(yè)余時間,他還與幾個同好組織了一個樂隊,他們的樂隊不只是閑暇時的娛樂或是升華為追尋理想的目的,而是經(jīng)常組織義演,義演所得都會購買一些日用品和點心,節(jié)假日送到福利院和敬老院,并用他們的音樂給老人和孩子帶去一個又一個開心的一天。
樂隊的名字我至今都記得:赫拉巴爾故紙堆,極有個性的一個名字。赫拉巴爾,一位我同樣喜歡的捷克作家,他稱為“為之延后死亡”的重要作品《過于喧囂的孤獨》是我最喜歡的作品之一。書中主人公漢嘉,35年的垃圾工生活,數(shù)噸重的書籍與書籍的思想也沒有使他真正優(yōu)雅和快樂起來,卻使他獲得了如同中國古代圣賢老子主張的“通透”的智慧,知道“知強守弱”,明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徹悟了最后的歸宿,最終乘著書籍升天……
那時候,我就確認,這個名字絕對誕生于包黑羽。更加確認的是:他與我有著同樣的靈魂!那時我們甚至還沒說過一句話,每次照面不過是禮貌地點一下頭。我?guī)缀跛闶浅;煸谀堑囊晃弧伴L姐”,至少都長他們一兩歲,有的長他們五六歲七八歲,以我不擅長交際的性情,有時尷尬地觸摸到一種似有似無的“代溝”,這種偶爾的不自在,往往會被一種熟悉的理想主義情懷帶來的欣快感所取代。和這些充滿活力與朝氣的弟弟妹妹在一起,我可以暫時逃離沒完沒了的枯燥工作和赤裸裸現(xiàn)實,提醒我也是有過理想的人!這樣的話,在我跌落生活泥淖的時候,會掙扎著少喝一點臟水,可以不至于淪落到太過鄙視自己的田地。
正式與包黑羽說話大概是半年以后。當(dāng)然,無論如何我也想不到是以那樣的方式與他說話。那時我正陷在進退兩難的境地。不只為工作,也包括感情。我來自類似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里描繪的封閉鄉(xiāng)村馬孔多一樣的小山村,相比物質(zhì)上的貧瘠,更加刻印在我心靈深處的是精神上的孤獨與貧瘠。我曾親眼所見一位四十來歲的中年婦女,因為丈夫與兒女的孤立而壓抑得精神崩潰,最終跳井自殺。打撈她那個中午,全村的人都去了。村里人將她家小小的院場圍堵得水泄不通,沒有人交頭接耳,這個村子的人習(xí)慣了緘默。然而他們的鬼把戲仍逃不過我的眼睛,我看到他們相互交會的眼神,那些神秘莫測的眼神幻化為雜亂不堪的話音,夾雜著來意模糊的笑聲充斥著我的耳朵。我堵上了耳朵。松開耳朵時,女人尸體已被打撈上來。奇怪的是她的面容很安詳,沒有任何死者給人造成的駭然感。她的嘴角甚至還浮現(xiàn)一縷笑意。一位老者松了口氣,接過她家人遞過來的床單蓋在女人臉上。老者說,她說完了自己一直憋著的話,現(xiàn)在不會有遺憾了,后事可以順利辦理了。在我想長者說這話是什么意思時,我看到井水翻涌著,由低到高,一連串話音像水泡一樣環(huán)繞著回蕩在井沿。村民們還是沒出聲,都側(cè)耳細細傾聽著。女人的話音訴說著陳年往事,訴說壓抑多年的心里話,有時抱怨、有時高興,夾雜著哭聲、笑聲、嘆氣聲,這個過程大概持續(xù)了二十來分鐘。最后,一切都結(jié)束了。水面恢復(fù)了平靜。萬物靜默。老者抓一把石灰撒在井里,說生于塵、歸于塵,一個月后,這井里的水又能喝了。
還有一個小孩的故事。相愛的一對年輕夫妻,在孩子一歲前后該學(xué)說話的當(dāng)口,因為口角打起冷戰(zhàn)互不理會。因為他家獨住半山腰,平常與村里人交往就淡薄,等一年后糍粑節(jié),娘家人照習(xí)俗接姑爺一家去過節(jié)才發(fā)現(xiàn),一家三口都成了啞巴,再也不會說話了。
這些類似“傳說”的故事并不是危言聳聽,而是真實發(fā)生在我眼里深烙在記憶里的。那時候我就有一個固執(zhí)相信的概念:人與人之間的溝通與理解該是這世上最艱難的一件事!然而,卻又是最必需的一件事!
畢業(yè)后,我選擇回到家鄉(xiāng)。當(dāng)然是以州市為單位大范圍的家鄉(xiāng)。與衣胞之地相望,卻又不至于太過遙遠。我需要這樣一個合適的距離,以更加客觀與公正的眼光審視我的母地,那個祖祖輩輩安貧守弱循規(guī)蹈矩的閉塞小山村,那個一代又一代人習(xí)慣了沉默不擅長交流的“啞村”。也基于此,那個因缺席交流與理解,而發(fā)生過一件件不可思議的奇異事件,堪比魔幻小說的我的母地。懷著巨大的開口言說的欲望,我用必勝的決心與堅忍的耐力打敗了應(yīng)聘的對手,穩(wěn)妥地進入D市報社,成為社會與民生欄目的一名正式記者。記者,是一個專門記錄的神圣職業(yè)!這時候,我相信冥冥之中一定有一只神奇的手,主宰我成為這樣一名記錄員,這或是“啞村”某種秘密的讖言與啟示!我的身份,代表的或者就是個寓言!盡管那種神圣感僅一年便被殘酷的世象消磨殆盡,這個“身份”淪落為了一份再普通不過的淘生手段。然而,我仍然一次又一次盡己力保留著更多更可能的真相。同時,多少在這一身份的加持下,我遇到了生命中重要的一次戀情。然而,相處不久后,原以為塵埃落定的戀情卻讓我面臨一個艱難的抉擇。
我喜歡你,覺得你適合做我的妻子。但我不敢保證婚后不出軌。他留著干凈利落的寸頭,五官標致,青色的下唇下留有一綹精心打理的短髭,左耳鉆著鈍光的耳釘。
面對如此無恥卻真誠的坦白,我竟無言以對。
他給我三天時間做決定。第二天我就將他送的鉑金項鏈扔到他臉上。一段令我全身心投入的戀情就此終結(jié)。他不知道那個晚上我坐在地板痛哭流涕的狼狽模樣,不知道我舍不得他刮干凈的青白面頰和含笑的酒窩。當(dāng)然,更不可能知道,一位年輕姑娘在舉步維艱的“單打獨斗”,及家產(chǎn)殷實的深愛男友之間的選擇是多么的痛苦。無論選擇什么拋棄什么,都絕對是內(nèi)心丟盔棄甲的激戰(zhàn)!
最終,我偏向尊嚴多一點。即便十年后的今天,我過得并不太好,仍然不會后悔當(dāng)初的選擇。
也是在丟盔棄甲的那個晚上,記得是端午節(jié)。我沒買粽子,只在出租屋熬煮了一鍋甜美鮮香的糯米粥,我鎖好門,用墊布抬著電飯煲的把手,從容不迫地穿過大街小巷、菜場和花鳥市場、穿過行道樹與花圃、穿過人流和車流、穿過D市一年四季無處不在的風(fēng),慢慢走著,將糯米粥一直端到了文化路。在殘陽溪琴行,與一伙年輕人又唱又吹又彈,笑鬧中大家很快分光了我用心煲制的粥。在那群人中,就有包黑羽。說不清是什么道理,極致的難過,卻要用狂歡來表示。不知是有病還是掩飾。當(dāng)然,吃到后面幾口,我?guī)缀跻铝恕8杏X脖頸梗了個硬塊,酸脹感一陣陣侵襲著眼眶。我?guī)缀跆与x了現(xiàn)場,跌撞著撲向那排梧桐樹。已近午夜,街上行人稀少,昏黃的路燈茫然地在行道樹上方打照出微光。我走到距離殘陽溪琴行稍遠的位置,抱著雙肩蹲了下來。
如果實在難過,還是哭出來的好。一個極富感染力的男聲回響在我身后。一回頭,包黑羽站在我身后。他將兩張面巾紙遞給我,模糊的淚眼中,我沒看清他的表情!不過即使是嘲諷,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至少我給自己留了條遮羞的底褲。這讓我今后無論走到哪里都存一份底氣!我說“謝謝”,扯過他遞的面巾紙捂住臉頰抽泣不止。我記得哭了好長時間,哭得已經(jīng)忘記身邊還有個人的時候我慢慢平息下來。掩面的紙巾已被淚水鼻涕浸透,一旁正好有只垃圾箱,在扔紙巾時,那只修長美好的藝術(shù)家的手又伸了過來。這時才想起來他一直沒走。我接過干凈的紙巾,感覺好多了的同時,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失戀,其實是對方的損失。因為他失去了一個愛他的人。包黑羽說話很平靜,這些類似心靈雞湯的標語,如果換了個人說,我可能會忍不住對他嗤之以鼻。但說話的人是包黑羽,即便這些話令人反感,他的聲音和神態(tài)真能給人一種安慰劑的療愈效果。
人,還會死。所以兩相比較,失戀真不算什么。他極富感染力的男聲又被風(fēng)兒送進我耳朵。我愣了一下,這下心里真的反感了。在我看來,“死亡”是一個沉重而尖銳的大詞,這么輕易就從一個二十來歲的“85后”文藝小青年嘴里說出來,無論如何都帶有一種輕佻。更何況他試圖教育的還是長他六七歲的“長姐”。我并不想掩飾這種直白的不適感受,所以故意輕蔑地撇了撇唇角,毅然轉(zhuǎn)身走開,將此時心里已歸類為“廉價的安慰”紙巾和瘦削的他留在了風(fēng)中。
那天晚上,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其實他最有資格說到“死亡”這個令人避之不及的沉重話題。
因為第二天我就從堂弟余莫笑口中得知:年僅21歲的包黑羽,他的生命已不可逆轉(zhuǎn)地進入倒計時!
三
每周五下午五點,接好放學(xué)的稚子,帶他在附近食館吃點東西,便趕往“抱樸”藝術(shù)培訓(xùn)點。這個集樂器吹奏和彈奏為一體的教學(xué)點,其實老板有兩個,賈曉木和毛維。當(dāng)然,教學(xué)老師也是這兩人。閑聊中,賈老師告訴我,生源還不錯。六十多吹奏學(xué)員他負責(zé),毛維老師主要教授鋼琴,有二十多學(xué)員。對于一家小型培訓(xùn)班,這樣的規(guī)模也算可以了。賈老師很知足。我不禁回想十年前的賈曉木,那時的他又是什么樣子的?我之所以對經(jīng)常混一起的堂弟前同事賈曉木沒留下太多印象,不應(yīng)單單解釋為我健忘的本事。我想更多的可能,是他的平庸所致。試想在十年前人才濟濟的文化路,英才輩出風(fēng)云際會的年代,你能記住的,應(yīng)該是最優(yōu)秀的或是最有特點的,恰巧賈曉木都不在兩者之列。而他的合伙人毛維更是沒見過,據(jù)說他那時在另一個地州的師范學(xué)院,兩年前才來到D市與賈曉木辦學(xué)。
在人家手下干,大樹好乘涼。問題是終歸不是自己的。自己當(dāng)老板,雖忙點累點,但想到是給自己打工,心里又高興了!賈曉木忙完手頭的事,坐下來給我泡茶。他說這話心頭肯定喜滋滋的,以致情緒溢于言表。看得出他是那種“小富即安”的人,教音樂完全只是謀生的手段,而非實現(xiàn)理想的托詞。其實十年來,我越來越覺出腳踏實地的好處!至少切于實際的努力,總比好高騖遠又求而不得的幻象好一些。這是否就是常提的“接地氣”?
嘗嘗我藏了5年的普洱紅餅。賈曉木燙洗好茶具,用茶刀撬了一塊茶餅,放到精致的玻璃茶盞里,經(jīng)過洗茶、沖泡、等待等不能含糊的程序,明艷的酒紅色茶湯由公泡杯緩緩注入我面前的青花瓷茶杯里。淺淺的杯底有一條凸雕的小金魚,在美麗的茶湯映襯下,彎彎的尾鰭給人游動起來的錯覺。
先聞香,再喝一口,味道醇厚綿密、回味甘久,的確是難得的好茶。賈曉木喝茶很有感染力,嘬著肥厚的嘴唇,茶水隨著嘬起的嘴巴緩緩吸入,響起一串連綿不絕的“噓”聲,最后還“啊”出一聲,像一個嘆號,這口茶才算喝完。不過,這樣喝茶的方式的確沒有美感,有時還令在座的人尷尬不已。特別是搭配在這樣一套雅致的茶具里,相當(dāng)于喝咖啡就大蔥。想來賈曉木即便意識到別人會這樣看扁他,也是不會在意的。他就是那樣一個居家過日子的實在男人,或許茶具在他眼里,就是個喝茶的工具,是完全務(wù)實的。就如音樂是吃飯的工具一樣,這和藝術(shù)上的務(wù)虛精神完全扯不上半點關(guān)系。
時間長了,我竟慢慢喜歡上賈曉木這樣完全不裝佯的實在性格。他是個很容易被看到底的人,與這樣的人打交道,心不慌。與之相反的是,稚子學(xué)笛子一個月,我只見到另一位老板毛維兩次。因為鋼琴學(xué)員不是很多,時間安排上他要比賈曉木從容很多。他總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對人禮貌少言,一副謙謙君子的平和態(tài)度。我似乎從未見過他和誰聊天開玩笑,也幾乎沒見過他笑。教授完鋼琴課,他總喜歡一個人待在辦公室內(nèi)間,安靜得經(jīng)常讓人忘記他的存在。
我和阿維是從小玩到大的兄弟,可以過命那種!賈老師有一次和我說,語氣有孩子的驕傲天真和實誠。他說培訓(xùn)點的賬都是毛維在管,高中時他理科很強,不知道后來為什么做了“文藝男”。賈曉木和我在外間開毛維玩笑時,他仍在里間電腦做賬,從來不搭腔。好幾次我想提醒賈曉木正規(guī)來講,還是賬款分開管的好,即便只是個小店。可張了幾次口,終是欲言就止!我不想讓賈曉木覺得自己在妄測他人,何況那人是他能“過命”的好兄弟。確切地說,賈曉木身上殘留的這點性情,可能是唯一最接近十年前我們純正的青春,我們共同追求的“理想國”的氣質(zhì)!我不忍心破壞!當(dāng)然,我也不可能告訴他,毛維總給人一種看不透的不安感覺。是的,那種感覺于我是準確而熟悉的,那雙靜謐眼睛背后透出的冷光、那種無時不在的疏離感……不錯,因為稚子父親、我的老公,他們幾乎就屬于同種氣息的人。
十年來,我生活在一個看似平靜祥和,實則被冷暴力和疏離感擠壓到臨界點的家庭。多少次都覺得快要爆炸了,然而又一次次地承受下來。我不知為什么不敢邁出那一步?還是在等什么?
我能等來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