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友
山里的老人到了古稀之年,都希望在冬天里離開人世。究其原因,冬天農(nóng)忙已結束,人都閑暇下來;年豬已殺,糧食已歸倉,吃的不愁;再者,對一些實行火葬的民族而言,冬天對死者遺體的停放,起到較好的防腐作用。所以,如果在一年四季里做個選擇的話,老人們大都希望在冬天里告別人世。冬天里過世的人,用當?shù)赝猎拋碚f是“會死”的人。“翻譯”過來就是懂得在恰當?shù)臅r間死的人。
當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今的山里,年輕人大都外出打工,很少有閑暇的人;吃的只要有錢都可以買到,不必等地里的收獲;防腐的東西有的還用上了冰柜。其實,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什么時候死,個人無法選擇。“會”和“不會”都是命中注定的事。可是,“觀念”這東西就是有點怪,它會不由自主地留存在腦海里,一旦發(fā)生對應的事,它就自然地跳出來。所以,在北京刺骨的寒風中驚悉李世宗先生無疾而終時,我自然地想起山里老人希望選擇死亡時間的事來,禁不住悲嘆道:這位有著長者風范的知識分子楷模就這樣走了!這老先生真會選擇死的時間啊!
我是在北京參加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九次代表大會期間,得知李世宗先生仙逝的。所以,當中國作協(xié)主席鐵凝主持某次全體會議時說,從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八次代表大會以來,陳忠實、雷抒雁、韓作榮、陳映真等多位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離開了我們,提議參會代表全體起立——向去世的作家們默哀。在我站起來低下頭那一刻,我想到了剛以91歲高齡離世的李世宗先生。鐵凝主席提到的作家,陳忠實先生來瀘沽湖采風時我曾陪同過,雷抒雁、韓作榮兩位先生我在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習時給我們上過課,對我的創(chuàng)作還給過很多關心幫助。我的腦海里一一閃過他們的畫面。這些畫面電影一樣閃過后,眼前浮現(xiàn)出李世宗先生的面容來。我遺憾沒能親自送老先生最后一程,只能在遙遠的北京默哀送他駕鶴西去。
李世宗先生的作品我很早就在一些報刊上拜讀過,但一直未曾謀面,真正見到他,是我到麗江市文聯(lián)工作以后。由于工作關系,單位逢年過節(jié)都要慰問一下離退休干部。最初幾年,市文聯(lián)要慰問的離退休干部只有兩位:一位是李世宗先生,他是1926年出生,1948年參加工作的,是離休干部;另一位是牛相奎先生,是退休干部。他們都是麗江的文化名人。無論從本單位角度看望離退休人員,還是從全市角度看望德高望重的文藝名家,他們都是漏不掉的人。每年市里組織慰問文藝界人士,只要不出差,我都會盡量參加,以表達對老文藝家的敬意。我曾陪同市領導慰問過李世宗先生,也曾單獨帶單位的同事前去拜望過他。
第一次拜見李世宗先生是2011年中秋季來臨的時候。也就是在那次的慰問中,我才知道老先生住在古城五一街文生巷。我們在老醫(yī)院下了車,出大門往北少許,左側現(xiàn)出方國愈先生故居,右側有一條小石板路,盡頭現(xiàn)一別致的納西庭院,那就是李世宗先生次子李群育先生的家,老先生當時就住在那里。看到那么一個所在,我心想那一片將來可都是名人故居啊。
我們?nèi)r小門是開著的,進得庭院,我們被迎進李世宗先生簡樸的書房。聞著翰墨的香味,我們圍坐在他的四周,向他表達敬意。我說,您老教書育人近40年,在永勝就當了20年老師,桃李滿天下,是地道的教育家;到麗江市文聯(lián)任副主席后又與和心友、和在瑞、楊承烈等志同道合的詩友發(fā)起創(chuàng)辦“玉泉詩社”,為麗江的文藝事業(yè)做出了突出貢獻;離休后繼續(xù)發(fā)揮余熱,為麗江的文化立世嘔心瀝血,非常了不起。老先生謙遜地說他還做得不夠。我接著問老先生平時做些什么,他說看書,寫點文章。老先生話不多,不時叫我們吃水果,他還想把水果拿給我們吃,我們都慌張起來,急忙說自己動手,紛紛站起來把手伸向果盤。老先生看到大家都不拘束地在吃水果,露出欣慰的笑容。陽光照進院子,彌漫著祥和。如果有什么不那么和諧的話,那就是四周不時傳來刺耳的敲擊聲,那是鄰居們把房屋租出去了,承租人正在裝修。我問李群育先生是否打算把房子租出去,他搖了搖頭。也許古城就因為還有這么一些文化人居住,還有這樣的堅守,商業(yè)味里還彌散著些許文化氣息的吧?!
看著古老的書桌,書桌上擺滿古舊的書,還有那些卷軸的書畫,再看看這個戴著鴨舌帽,脖子上圍著圍脖,臉上有著時光斑點的老人,仿佛歷史老人就坐在身旁。他是那么寬厚,那么淵博,那么謙遜,那么洞察一切,那么平和,我心生無限的敬意。我覺得不能打擾老先生太久,送上祝福就與老先生告別。臨走問他有什么困難盡管吩咐。他說現(xiàn)在各方面都很好,沒有什么困難。看我們要走了,老先生還準備站起來送我們,被我們勸住了。李群育先生執(zhí)意送我們到了路邊。
那之后我還拜望過幾次李世宗先生。有年老先生快要出院時,我們才知道他住院了,急忙跑去看望他。那天上午約十點來鐘,我同單位的同事推開九樓老先生住著的病房,就見老先生的次子,曾任麗江報社社長、總編輯,后又任市人大副巡視員的李群育先生在陪他。李群育先生也是麗江的文化名人,他見我們進來,就起來同我們握手。李老先生坐在床旁的一個沙發(fā)上,懷里蓋著一床毛毯,正在輸液,鼻孔里塞著插管,可能是氧氣管。床上坐著個女的,我猜想她可能是老先生的孫女之類。看到老先生旁邊的茶幾上放著2013年3月19日的《光明日報》,上有中華詩詞研究院副院長蔡世平的文章《文學性缺失:當下詩詞之弊》,我很吃驚。見他在住院間隙還不忘看報學習,活到老學到老,就指的這個吧!
我問老先生睡得好不好,他說好。問他吃的怎么樣,他說不能吃太多的東西。我指了下茶幾上的報紙,說您老在住院時還看書學習不簡單吶。他笑一笑,沒有說什么。看到我在給他豎大拇指,他有點羞怯的感覺。看到老先生臉上有著孩子般的羞怯,我心里非常的驚訝:一個老人要有多高的境界,才會有這種孩子般的羞怯?我對眼前的這個老人除了感佩,再無其他。
我們?nèi)サ臅r候是星期五,聽說下星期一就要出院了,我為老先生康復出院高興。我想著第二天是星期六,之后就是星期天,也就是過了那兩天,老先生就可以回到他溫馨的院子里,看著滿園春色,寫詩作文,心里說不出的欣慰。
那是我唯一一次看望住院的老先生。其余去的幾次,老先生都是精神矍鑠,身體健康。讓我驚喜的是,有兩次我還在第一時間拜讀了他的近作。第一次的詩作中有《“九一八”聞警感賦二首》,詩云:“報警聲中熱血騰,江頭一曲叩信靈。高粱大豆香飄拂,破浪沖霾義勇興。”另一首云:“郁郁神州情激切,中華兒女氣軒昂。野心亡我非今日,萬目睽睽任爾狂。”這些詩對我們不忘國恥,奮發(fā)圖強,具有很好的警示和激勵作用。我隨即把稿件轉給編輯,叫他們盡快發(fā)表。我說屬于他們這些老人的歲月,一天就是一天。這組詩后來發(fā)表在《麗江》2015年1期上。第二次看到的近作比第一次多,有20來首詩。在這組題為《感時感事雜詠》的詩里,有首詩乃有感于朱自清“但得夕陽無限好,何須惆悵近黃昏”之句而作的,詩云:“民揚正氣國揚魂,今日天涯真比鄰。老邁常懷先哲句:何須惆悵近黃昏。”還有兩首云:“韶華歲月去如流,方啟朦朧已白頭。任是月圓花正好,襟懷浩瀚不忘憂。”“一夢飛揚華夏魂,無邊春色暖寒林。艱難創(chuàng)業(yè)嘔心血,萬縷千絲在惠民。”這些用古體寫下的豪邁詩句,看后覺得一點也不“古”,而是一種久違了的“新”,是一種大境界,大胸懷,大氣魄,是對我們實現(xiàn)“兩個一百年”,努力譜寫中國夢發(fā)出的時代強音,是最動人的吟唱。默誦著這些發(fā)自肺腑的詩句,想到老先生那么大年紀了,還才思敏捷,我拿著詩稿的手心在冒汗。我想,只因他心里有愛,才有抒不完的情的吧?確實,只要心里有愛,筆下就會有詩。這也可以作為李世宗先生鮐背之年還筆耕不輟的詮釋。在我認識的人里,如果有誰做到了生命不息,學習不止的話,我確定李世宗先生是第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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