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芳玲:念想鮑德溫書倉
四分之一世紀前,拍攝了這張鮑德溫書倉主人湯姆抱小狗Crunch的照片
上個世紀末的1993年,初訪美國賓州西徹斯特小鎮(zhèn)(West Chester)的鮑德溫書倉(Baldwin’s Book Barn)時,替主人湯姆·鮑德溫(Tom Baldwin)與他的愛犬Crunch拍攝了上面那張照片,那時年紀輕、見識少,完全沒想到賣書之處、賣書之人竟然可以是如此樣貌。
一棟1822年建造的農(nóng)倉,矗立在占地六英畝(約三十多公畝)的大草原,1946年被經(jīng)營古舊書的湯姆父母買下,兩年后改為賣書的場所兼住家,1980年代湯姆成了書倉的第二代經(jīng)營者。走進書倉彷彿進入時光隧道,燒著材火的圓肚大暖爐、滴滴答答響的古董掛鐘、地球儀、巨型木制拱門,再加上一位抱著友善小狗的銀發(fā)主人向你微笑致意,已讓人覺得如夢似幻,而分布在迷宮般、五個樓層的數(shù)十萬冊古舊書,更像挖掘不完的寶藏般令人欣喜。更重要的,這書倉像是一個神奇的氣場吸引著來客,我日后會開始以書店為書寫的主題,與鮑德溫書倉有絕大關(guān)系。更沒想到十多年后,我不僅數(shù)度重訪,還住進了書倉,與主人和他后來繼任的愛犬Pip與Bird成了摯友,并聽聞許多傳奇故事、會見許多有趣人等,一些經(jīng)歷都已記錄在我之前的兩本著作《書店風景》與《書店傳奇》里。
懷舊、重傳統(tǒng)的湯姆,先后幾只小狗都是杰克羅素梗犬,而且書倉內(nèi)外盡可能保持著父親留下的樣貌,看一些老照片,會覺得書倉半世紀以來幾乎沒變,湯姆總自豪又自信地對來客說:“我們的未來就是我們的過去。”(Our future is our past.)就連他聘請的員工,幾乎都是六七十歲以上的退休人士,在這一切求新、求變、求快、求年輕的世代,我對此特別動容。
雖然湯姆的妻子兒女約1990年代就已遷居到南方佛羅里達州,但熱愛書倉的他,總是帶著愛犬每個月搭機兩地往返。他年過七旬后,一度想找人接手書倉,消息還上了《紐約時報》,但和一些有意愿者談過后,都覺得不合適;有回他來信表示,已婉拒好幾個提案,打消出售念頭,并說會堅持到最后,為我和眾人留守這夢幻書倉,也相信上帝屆時自有其安排。大凡了解湯姆者,都知道他對書倉用情至深,要出讓,何其困難!更何況他與小狗就是書倉的親善大使與吉祥物,實在很難想象誰能取代他倆。
過去幾年我自己忙于照顧和湯姆同庚的母親,稍有時間幾乎都往臺灣跑,有六年不曾回訪書倉。這期間一開始和湯姆還保持聯(lián)絡(luò),接著音訊少了;在書店當義工的好友卡拉·賀門(Cara Herman)告知,約2015年起,湯姆到書倉的頻率銳減,有時半年才一次,他的記憶力明顯嚴重衰退,2017年初在書倉過完新年,回去佛羅里達州后,再也見不到他的身影。
今年6月初,卡拉來信說八十歲的湯姆在安養(yǎng)院時,不慎跌傷而去世了。雖然早幾年我已在心中默默向湯姆道別,但接到噩耗,還是傷痛難止,不禁回憶起我與湯姆及他前后三任愛犬四分之一世紀的情誼;想起幾次拜訪書倉,他帶著小狗到機場迎送;想起他開車帶我去不同人家中收購古舊書;想起他坐在釋放燃木香氣的大暖爐旁或是戶外草原的大樹下,對我訴說一個又一個傳奇故事;想起書倉中那五只名字全是以B開頭的貓咪;想起湯姆如何善待來客、小動物與弱勢族群;想起他如何力保近兩百年歷史的書倉建筑與氛圍,為愛書人堅守一方樂土。
走訪過數(shù)千家書店,每回有人問我哪家是最愛的書店,給的標準答案往往說自己是個“書店博愛兼濫情主義者”,每家書店各有其特色與美麗之處,但我必須坦承,湯姆的鮑德溫書倉,有股自然散發(fā)的魔力與魅力,是我在別處難以感受到的,更重要的,是主人透過書倉所展示出的生活風格、價值觀,深深打動了我。人與人終究要分離,只能留下無盡的相思,念想湯姆的方式,就是把幾次回訪書倉的圖文日志整理出來,也獻給這位我摯愛與摯愛我的書倉主人。
相信很多人與我一樣,關(guān)心書倉的未來;湯姆的妻子凱西(Kathy)接受媒體采訪時,盛贊書倉的“老”員工們與幾位義工對書倉的真誠付出,使得書倉運作順暢,她和家人希望能永遠保有它。2022年書倉建筑將滿兩百年,多么希望湯姆能活著見證!
鮑德溫書倉的場景與氛圍,令人心發(fā)思古之幽情
春夏秋冬都拜訪過書倉,但偏偏沒遇過下雪天。有回和湯姆提到,不知大雪中的書倉是什么樣子,未料他不久后就傳來書倉雪景的影像,那是某年冬季大雪時他拍的,整個書倉都覆蓋在雪中,我們夏天時坐在戶外聊天的桌椅凍成了厚厚的雪糕,樹上的枝枒也結(jié)了冰,但喜愛小動物的湯姆還是清理了喂鳥器,方便鳥兒在寒冬覓食。Courtesy of Tom Baldwin
鮑德溫書倉下午六點就不營業(yè),夜燈打上后,斑駁老墻上的光影散發(fā)出浪漫、神秘又帶點鬼魅的氣息。傳說書倉鬧鬼,湯姆笑說,可能是他父親巡視他建立的書倉是否安好。我自已在書倉住過幾回,并未感應(yīng)到。2017年有超自然靈異現(xiàn)象研究者帶儀器到此偵測,宣稱他們感應(yīng)到幾個駐店鬼魂。
書倉的圓肚大暖爐每到冬季一定會發(fā)出熊熊烈火,春寒秋涼時節(jié)也不例外。我愛極了這個大暖爐,2017年我的第一本書《書店風景》出版二十周年發(fā)行紀念版,更是以此大暖爐為唯一主角。每回想起書倉,總憶起那燃木釋放的縷縷香氣,以及和湯姆圍在爐旁談天說地的時光。而今湯姆離世,所幸大暖爐依然固守在書倉,溫暖上門的新舊來客。
鮑德溫書倉一共有五個樓層,這棟老建筑沒有電梯,但我反而喜歡木板樓梯走起來嘎嘎聲響。書倉四處散放著各式各樣的椅子,有些還是舒服的搖椅,走累了隨時都能坐下來歇息,但可記得別和慵懶的貓咪搶位子。在此手捧一冊書,就可輕松愉快度過一整天。你問我什么是友善的書店?能提供來客座椅的書店就是友善。
書倉的背后是一個小坡,后門在三樓的坡上,天氣好時就會打開;那些書架都是用運送水果的木箱合釘在一起的,上面還可見殘存的標簽,湯姆說他小時常搬這些水果箱搭建書架。
書倉戶外的草坪上、大樹下,散置了木制的休閑桌椅,歡迎來客于此野餐或休憩。天不熱時,我常喜歡拿本書坐在此閱讀,在徐徐涼風與美景的伴隨下,通體舒暢。當然,最令我懷念的,還是和小狗Bird一起聽湯姆講故事。Photo by Susan Procario
拜訪書倉期間,幾乎每天都在那晚餐,廚師自然是湯姆,他以前還真的開過餐廳,有回大廚嘔氣離職,他還親自上陣呢!每回跟湯姆去超市買菜,總見他精心挑選魚肉蔬果,回書倉后又利落烹調(diào)(挨著書倉加蓋的建筑是湯姆的辦公室兼廚房與餐廳)。最難忘他做的烤甜洋蔥,整顆洋蔥挖空中心部位,再塞入奶油、塊狀濃縮牛肉湯和其他香料,然后放入烤箱,頓時香氣彌漫書倉。
湯姆的最愛無疑是隨身都帶著的小狗,但他也愛貓,書倉一度有五只貓,每只命名都是B開頭——Barney、Beatrix、Beauty、Bingo、Buddy。很多人到書倉是為了來看這些貓咪,有回Beatrix還生了小貓,熱鬧非凡。自從湯姆不再到書倉,貓咪們已經(jīng)一一送給他人收留。
有次回訪書倉,兩位在古董市集設(shè)攤的好友卡拉與克里斯拿來兩大箱女用的古董帽送我,質(zhì)地由羊毛、兔毛、棉布、毛氈、塑膠到羽毛不等,造型從貝雷帽、鉤針編織帽、大帽緣的遮陽帽到古典的“藥盒帽”(Pillbox hat;指平頂、短筒、無帽緣的帽子),有些還以紗網(wǎng)、花朵、蝴蝶結(jié)裝飾。征得湯姆的同意,拿了書倉的木制燭臺當帽架,逐一替這些帽子留下影像記錄。由于搭機不易攜帶大批帽子,旅程結(jié)束后,書倉的員工體貼為我打包裝箱,把它們寄到舊金山我的住處。
2013年6月15日離開書倉前,與主人湯姆、三位員工——喬·斯科特(Joe Scott)、卡羅爾·勞赫(Carol Rauch)、弗雷德·丹納威(Fred Danaway)(由左至右)以及懷中可愛的Bird合影留念,沒想到這竟是我與湯姆最后的合照,可喜的是,其他三位仍在書倉工作。相信嗎,圖中看似較年輕的女士卡羅爾,其實那年剛過八十大壽,但精力充沛,能提兩袋滿滿的書輕快上下樓,她現(xiàn)已八十六歲。弗雷德七十九、喬七十八,他倆同時在九一一襲擊事件那天到書倉任職,已近二十年。
這張我頗喜歡的照片攝于2013年初,影像中的湯姆抱著愛犬Bird,站在書倉后方的書區(qū)。記得拍完照后用電腦打開圖,才發(fā)現(xiàn)貓咪Bingo不知何時悄悄地蹲在左下方打量,這個老人、書倉、貓咪與小狗的景象,只能永存我心底。再見了,親愛的湯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