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誰能安睡》
作者:宮部美雪 出版社:四川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年08月 ISBN:9787541154423
等我長大以后,要當個小男孩。
When I grow up,I want to be a little boy.
——約瑟夫·海勒(Joseph Heller)
開球
“同情不為人之故。”以前的人這么說。關(guān)于這句諺語,我們班主任是這樣教的:“這句諺語的意思是‘太過于同情他人,有時候反而對那個人沒有幫助。在這個社會里,偶爾也必須無情地袖手旁觀’。”
可是過了三天,教務(wù)主任特地跑來更正。
“那句諺語的真正意思是‘同情有困難的人,為他人提供幫助,以后當自己遇到困難時,別人也會幫助我們。我們的社會建立在這種互助的精神上,所以同情別人并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自己,我們要多多幫助人’。同學(xué)們懂了嗎?”
就我個人而言,不管哪個解釋都無所謂,班上同學(xué)的想法也大都跟我一樣,可是對老師們來說,這好像是個大問題,因為兩個星期后,我們班主任就離職了。
班主任走了之后,我們班陷入了三天的冷戰(zhàn)期。告密者竊竊私語,間諜在放學(xué)后跑到體育館后面寫黑函,結(jié)果就發(fā)生了兩名男學(xué)生被脫褲子丟進校園水池的事。
這次教務(wù)主任也來了,可是我們沒人肯招,因為大家知道,誰敢多嘴,這次被脫褲子丟進水池的就是他。當然,我也沒說。既然一年級的杜勒斯是我的死黨,我當然不想當菲爾比,因為他最后沒有好下場(我最近沉迷于美國中情局的隱秘內(nèi)幕,所以上次我媽問我:“如果要去國外旅行,你想去哪里?”我才會回答:“弗吉尼亞州的蘭利。”我媽把弗吉尼亞州和加利福尼亞州搞混了,就解釋成我是想看正宗的沙灘排球)。
那兩個被丟進水池的家伙所犯的罪,據(jù)說是向他們爸媽甚至是教務(wù)主任打小報告,說我們班主任對那句諺語的解釋是“胡說八道”。其實,我們班主任本來就常毫不客氣地批評教科書里的內(nèi)容,或不舉行考試只用報告來打成績,從以前就一直跟學(xué)校高層唱反調(diào),所以這次離職只是時勢所趨,純粹是“時候到了”而已。可是,小孩子不會懂這些道理的。不,是故意裝不懂,因為把別人丟進水池里實在太好玩了!
言歸正傳。其實這個事件本身和我接下來要講的并沒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只是事后再回想,它讓我深深地思考過“同情究竟是為了誰”,因此在這里暫且當作小小的引言吧。
“世間根本沒有‘情’這種東西。”
這句話是我的死黨島崎俊彥,也就是一年級的杜勒斯說的。他說這話的時候,銀邊眼鏡還閃閃發(fā)光。有他這種小孩,當爸媽的可能經(jīng)常——真的是經(jīng)常,會覺得世間是無情的。聽說他那個手藝高超的理發(fā)師爸爸,看到他元旦開春寫的第一篇書法竟然是“權(quán)謀術(shù)數(shù)”時,氣得揪住他的領(lǐng)子把他塞進了衣櫥里。
不過,我的意見倒是有點不同。在我接下來要講的故事當中,我的確嘗到了所謂世間的“情”,而自己也丟出了一些“情”。
對,“丟”出了一些“情”。因為我所遇到的“情”跟骰子一樣,不丟出去不知道會出現(xiàn)哪一面。所以我丟出骰子,賭了一把。
這個故事,就是那場賭局的始末。
上半場
首先,讓我從最初到我家拜訪的一個男人說起。那是我們一開始抽到的特大號黑桃A。
那個男人,如果要說是福神,面相實在太差了,而且他也沒有坐寶船來。他來的那天是七月六日,是梅雨還沒結(jié)束、天陰沉沉的星期六下午,也不是適合福神造訪的時節(jié)。
雖然他紅光滿面,但也不像是酒神(因為他完全不會喝酒),要說是窮神,可穿戴得也太好了,而且還肥滋滋的。
那個人是律師。
“哦……前川法律事務(wù)所啊?”
媽望著擺在客廳桌上的名片,臉上的表情顯得無比認真,好像是在想,除了賣無水鍋和羽毛被的推銷員之外,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這么正式地拿名片出來向她做自我介紹了。以前倒是常有——媽心里好像也在想這個,因為她以前是秘書。
媽和爸結(jié)婚已經(jīng)邁入第十五年。要把他們兩人結(jié)婚典禮的紀念照翻出來,得先從壁櫥里拿出兩個行李箱,加上一臺已經(jīng)不用但舍不得丟的電風(fēng)扇,再打開被推到墻壁最里面的抽屜柜最上層,用力眨眼抵抗灰塵和樟腦丸的味道,移開收著我嬰兒時期照片的相簿后,才有辦法拿出來。
據(jù)我所知,截至目前,媽好像從沒打算花那么大功夫去看結(jié)婚照。至于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在此我先不予置評。
“那么,前川律師找我有事?”
“是的,如果您確實是緒方聰子女士的話。”
“我的確是啊。”媽認真地回答。
“不過,我應(yīng)該在電話里跟您提過,希望您先生也在場的吧?”
這么說,媽事先就知道這個律師要來了?這點我倒是有點意外。既然如此,怎么沒有先告訴我呢?
更不用說爸了。爸在一個小時之前,就帶著高爾夫球桿到河堤邊的高爾夫球練習(xí)場去了,媽也沒叫爸別去。
對于律師的問題,媽笑著回答:“沒有,既然是我還在上班時的事,那我先生聽了也不懂。”
“所以,您先生不在家?”前川律師迅速地推斷,然后一臉為難地說,“我希望您先生務(wù)必在場。如果可以的話,令公子也一起……”
說到這里,他把老花鏡(我想應(yīng)該是)戴好,翻了翻手邊的文件。
“您的孩子,就只有現(xiàn)在上國一的雅男小弟吧?”
媽顯得很驚訝,說:“這些您都調(diào)查過了?”
律師點頭說:“那是當然的。”
“可是,為什么要……”
“這點之前在電話里也跟您提過了。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不僅和緒方太太有關(guān),也和您全家人有關(guān)。”
媽好像很傷腦筋,不斷用食指摸著鼻尖。
“可是,我不懂。您在電話里說,那是跟我單身時發(fā)生的某件事有關(guān)。既然如此,就跟我先生、小孩沒關(guān)系。”
律師先生拿下老花鏡,交握著肥胖雙手放在膝上,然后縮起圓下巴,挺起上半身轉(zhuǎn)向媽。
“在電話里我不方便透露太多,而且突然把事情全部告訴您,您一時也無法接受。要是您誤以為是惡作劇而把電話掛了,我會很困擾的。”
“那是會被誤以為是惡作劇的事嗎?”
“一點也沒錯。”
“到底是什么事?”
“緒方太太,”前川律師嘆了一口氣,“請把您先生找回來吧。如果太遠不方便,我改日再來拜訪。這件事就是這么重要。”
看到律師這么嚴肅,媽好像才把律師的話當真了。她那個為擊退大批報紙推銷員而練出來的裝傻表情,稍微退讓了一下。
“雅男!小男!”
媽整個人轉(zhuǎn)過來回頭叫我。
“你在廚房吧?聽到?jīng)]?小男!”
老媽明察,我是在廚房里。難得這個星期天足球社不用練習(xí),我就睡到日上三竿,現(xiàn)在正在吃很晚的早餐。只不過,我不是坐在餐桌前,而是一只手拿著吐司,一只手端著裝了番茄汁的玻璃杯,貼在通往客廳的門縫里偷看。
我悄悄溜回餐桌旁,放下吐司,喝了一口番茄汁,裝出剛才還在專心吃早餐的樣子,再回到門旁邊。
“干嗎?”
我一露臉,眼睛突然跟前川律師對個正著,我立刻就感覺到他把我看穿了。這個律師知道我在偷聽。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去叫你爸回來?我想他應(yīng)該是去‘一桿進洞俱樂部’了。”
“嗯,”我點頭,“我剛才看到爸出去了。”
“不好意思,幫媽跑一趟。騎腳踏車很快就到了。”
“我要怎么跟爸說?”
聽到我的話,律師先生沒開口,只微微一笑,臉上露出“你明明就聽到了”的表情。
“就說有很重要的事,家里來了客人。”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媽開朗的表情背后藏著一種不妙的氣氛,因為她的眼角是吊起來的。
這種表情實在令人心驚肉跳。記得媽的爸爸,也就是我的外祖父被醫(yī)生診斷出肝癌活不了多久時,媽就是帶著這種表情回來的。去年爸在公司的健康檢查發(fā)現(xiàn)有問題,被醫(yī)生建議去做精密檢查時,媽也是這種表情。一直到檢查出是初期胃潰瘍,只要吃藥就會好之前,媽時不時就會露出這種表情。
當下,我的心情就好像在比賽中被裁判亮了黃牌(話是這么說,我也只參加過自己社團內(nèi)部的練習(xí)賽而已)。那是警告!要小心!
“那我出去了。”我說。
河堤邊的高爾夫球練習(xí)場“一桿進洞俱樂部”,不管什么時候去都擠滿了人。兩層樓的建筑被大大的網(wǎng)子圍住,供個人練習(xí)揮桿的打擊席有八十席,后面還建了兩個練習(xí)用的沙坑,從我家騎腳踏車過去大概要二十分鐘。
大老遠就能看到那片象征高爾夫球練習(xí)場的綠色網(wǎng)子。那個網(wǎng)子就是那么高、那么大。尾崎巨炮又不可能會來,因此這設(shè)備很明顯地太過夸張浪費。但是照爸的說法,那張網(wǎng)也兼具宣傳的功能,所以大一點也無妨。
我在練習(xí)場的柜臺請漂亮的小姐廣播,卻得到冷淡的回應(yīng):“你自己進去找吧,小弟弟。”我穿過大廳,向打擊席走過去,然后看到爸在一樓的十五號打擊席那里。
爸在當臨時教練。
一個身穿粉紅色高爾夫球裝、長發(fā)披肩的女人被爸從背后環(huán)抱著,兩人共握一支球桿。不用說,她當然很年輕,而且身材豐滿,是我最希望出現(xiàn)在自己夢里的、不太能跟人家講的姐姐。
我右轉(zhuǎn)走回柜臺。漂亮的小姐沒把聚在大廳里等空位的客人放在眼里,悠哉地修她的指甲。
“不好意思,還是想麻煩你廣播一下。”
“哎呀,沒找到?”
“我不想看到自己老爸手足無措的樣子,因為我還是小孩子。”
“像我爸啊,從我一出生就一直手足無措呢。因為……”
小姐說著,一面拿起麥克風(fēng),很快地說了兩次“來賓緒方行雄先生、來賓緒方行雄先生,請到柜臺,有您的訪客”之后,才繼續(xù)把話說完。
“他不記得自己做過什么會生小孩的事。”
“他有夢游癥?”
“不是,因為我老媽是圣母瑪利亞。”
這時候爸來了,一只手還戴著手套。他一下子就看到我,可能是我想太多了,我覺得爸看起來有點慌。
“原來是雅男啊。你怎么跑來了?”
“家里來了一個律師。”
有時候,事實勝于雄辯(這是學(xué)校上課教的,不過我忘了出自哪里)。在高級餐廳的地板上發(fā)現(xiàn)蟑螂時,大家的對話會立刻中斷,爸臉上表情消失的速度,就跟那時候一樣快。
“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反正媽叫爸馬上回去,說是有重要的事。”
爸重復(fù)了一次“什么?”才總算恢復(fù)正常。
“你等一下,我馬上回來。知道了嗎?”
然后,他往打擊席的方向匆匆消失了。
爸的樣子還真不是普通的狼狽。他和那個受他指導(dǎo)的女人不是剛好今天在隔壁席,而是每次都約好一起來的——我開始慎重地思考這個可能性。
還有,那件事跟律師跑到家里的關(guān)聯(lián)性。
我抬頭看向漂亮的柜臺小姐,她手肘靠著柜臺,手指朝上,正在風(fēng)干剛保養(yǎng)好的指甲。
她臉上寫著“我全聽到了”。
“有律師跑到我家,很夸張吧。”我對她說,“讓人覺得好像有什么嚴重的事要發(fā)生了,對不對?”
柜臺小姐應(yīng)了一聲“是啊”。
“請問,來打球的兩個人,可以每次都把位子預(yù)約在一起嗎?”
她馬上就回答:“不行,沒辦法這樣。”
“哦。”
“不過,如果一起來的話,位子一定會在隔壁。”說完,小姐吹了吹右手指甲上看不見的灰塵,“先在大廳會合,再一起來柜臺也是一樣。”
“是啊。”我點點頭,再次盯著她看。仔細看之后,才發(fā)現(xiàn)她其實沒有大我?guī)讱q。同樣都是十幾歲的青少年,差就差在頭跟尾而已。可能因為她坐在這里,所以看起來好像知道很多我老媽也不知道的事。
“請問,那個穿粉紅色高爾夫球裝的女人……”
我一說,她就點頭說:“她呀……我一開始就猜她一定是你老爸的紅粉知己。”
“他們一起來過幾次?”
聽到我這么問,小姐默默地舉起一只手,伸出又白又細的五根手指。
“他們一起回去過幾次?”
小姐笑了笑:“這一點,小弟應(yīng)該比我更清楚吧?”
我想了一下,爸出門一直到晚上才回來的星期天……
最清楚的應(yīng)該是媽吧。
“你可以幫我打打氣嗎?”
柜臺小姐雙手撐著下巴,身體探出來,小聲地對我說。
“好好忍耐,用功念書。等學(xué)校畢業(yè)之后,進一家有宿舍的大公司,這樣爸媽離婚就不會影響到你的生活了。”
“謝謝。”
正當我在思考小姐的教導(dǎo)時,爸回到了柜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