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潔思:和父親靳以在廬山村和徐匯村
1947年,靳以夫婦與兒女?dāng)z于復(fù)旦廬山村10號門口。
在上課之余,靳以在廬山村屋前的空地種菜。此時章潔思不過5歲,正是最淘氣的時候,有時一陣玩鬧,累了,就倚在屋角看父親種地。父親種豌豆苗、番茄、黃瓜,一邊就和她說了往昔的故事。章潔思想著年輕的父親和巴金在戰(zhàn)爭陰霾中依舊談笑的場景。
相比市中心的繁華,廬山村顯得荒僻。但能和父親在一起,聽他說話,看他種菜,這些回憶,成為她一生不忘的精神樂園。
巴金在剛結(jié)出的小瓜上寫了“金”字。等瓜長大,“金”字會不會也變大呢?只要有知己在一起。眼前的物資匱乏也變得有趣。
這是20世紀(jì)30年代初,巴金和靳以一起生活在北京三座門大街14號時的場景。
租下這座小院前院后,24歲的靳以開始籌備大型文學(xué)刊物《文學(xué)季刊》,這里也成為鄭振鐸、巴金、蕭乾、何其芳、曹禺、卞之琳等青年學(xué)者文人聚會之所。巴金曾在懷念靳以的文章中寫道:“我在三座門住了幾個月,每天晚上,對著一盞臺燈,我們坐在一張大寫字臺的兩面,工作到夜深。”放下書本的時候,他們也在小院的空地里種植蔬果花草。差不多10年后的1945年,巴金夫婦從桂林來到重慶,居住在市區(qū)的文化出版社門市部樓下,此時靳以正在西遷至重慶郊區(qū)夏壩的復(fù)旦大學(xué)執(zhí)教,入住土坯房宿舍復(fù)旦新村。當(dāng)巴金從市區(qū)到夏壩去看老朋友時,他們青年時的場景重現(xiàn):剛剛添了女兒的靳以為改善伙食,在嘉陵江邊的屋角繼續(xù)開墾空地、種植豆蔬。
抗戰(zhàn)結(jié)束后,靳以隨學(xué)校回到上海。此時,靳以住在教師宿舍——廬山村10號(即今第一宿舍)。此時的復(fù)旦大學(xué),周邊皆為農(nóng)田。靳以也就保留了“守拙歸田園”的傳統(tǒng)。在上課之余,他依舊在屋角的空地種菜。出生在重慶的女兒章潔思不過5歲,正是最淘氣的時候,有時一陣玩鬧,累了,就倚在屋角看父親種地。父親種豌豆苗、番茄、黃瓜,一邊就和她說了巴金在小瓜上寫字的故事。
章潔思想著那只被“寄予厚望”的小瓜,想著年輕的父親和巴金在戰(zhàn)爭陰霾中依舊談笑的場景。此時的廬山村顯得荒僻,但能和父親在一起,聽他說話,看他種菜,這些回憶,成為她此后一生不忘的精神樂園。
生命的新開始
父親靳以在夏壩土坯屋“復(fù)旦新村”時的鄰居全增嘏先生,此刻依舊是靳以在廬山村的鄰居,他住在廬山村9號。此外,廬山村里還有伍蠡甫先生。章潔思聽長輩們說過,新中國成立前夕,靳以被列入通緝名單。廬山村善良的看門人老宋聽到風(fēng)聲,趕忙來通知靳以。情急之下,靳以躲在伍蠡甫正在搬家的車?yán)铮瑥膹]山村順利逃脫。
剛搬進廬山村時,靳以的學(xué)生冀仿曾來造訪。他在長篇回憶《血色流年》中這樣描述:“靳以教授住的是一幢二層小樓房,每幢樓房都漆成奶黃色,樓上還有小陽臺,外觀確實很漂亮。走進大門,左首是廚房和衛(wèi)生間,正面便是大廳。一張大‘榻榻米’就占了三分之一的面積,上面隨意堆放著許多書刊。靠近窗幔是一張大寫字臺,墻上釘著一幅尚未裱裝的豐子愷畫:巖石縫里長著一根綠色的小草。此外別無陳設(shè),顯得空蕩蕩。我說,這也好,寬敞。靳以先生站起來,拉開窗幔,再打開落地玻璃門,就是戶外。整個樓下只有這么一間可派用場的房間。樓上呢?也是一間,作為臥室。一幢漂亮的小洋樓,竟是一座虛張聲勢的貨色。靳以先生打算將‘榻榻米’拆掉,把這間變成書房兼客廳,讓它適合中國人的習(xí)慣。”
1946年,凌叔華和女兒小瀅母女在滬等船赴英國前,曾住在廬山村10號。也在這一年秋冬時刻,靳以的朋友劉白羽悄悄來到上海,參加《新華日報》在上海的籌備工作。靳以不畏他公開的共產(chǎn)黨人身份,熱情邀請劉白羽到廬山村家中聚談,還與他一起漫步校園。1947年,靳以在復(fù)旦任教的同時接手兼編上海《大公報》副刊《星期文藝》。同年5月31日,復(fù)旦教授會成立,靳以被選為二十余人之一的理監(jiān)事,被邀請做復(fù)旦大學(xué)“繆司社”的指導(dǎo)老師。他請來胡風(fēng)等作家,為該詩社開講座,還在自己家中聚會。
1949年上海解放前夕,靳以把學(xué)生中的進步骨干分子留宿在家中。外出時,就把家里的鑰匙交給他們保管。5月,上海解放。靳以欣喜若狂。6月,他赴京參加第一次中華全國文學(xué)藝術(shù)工作者代表大會時,興奮寫道:“我遇見了多少親密的同志們,有的分別許多年了,有的卻是初次相遇,革命的火焰把我們照得紅彤彤的。那時候我就想,我該重新開始我的文學(xué)工作,四十歲正好是我的生命的新的開始。”
“我喜歡心地好的孩子”
廬山村10號的另外一邊,隔著一家的鄰居是一位農(nóng)學(xué)院教授,他家有四五個女孩。章潔思在1949年入住后,經(jīng)常和這幾個女孩一起玩耍。一次大家在“捉人”狂奔時,對方幾個姐妹里最小的孩子摔倒在地,哇哇大哭起來。章潔思立即停下游戲,抱起那個女孩,還拿出自己嶄新的花手絹替她擦去眼淚、鼻涕,一邊不停地安慰她。這幕情景被剛進村的靳以瞧見,他走到女兒面前,把她高高舉起,夸獎?wù)聺嵥夹牡睾谩Kf:“我就喜歡心地好的孩子。”
作為父親最偏疼的女孩,章潔思沒有成為一個宅在家里的閨秀。她在廬山村是遠近聞名的皮大王。但跑起來很野的她,讀書成績也很好,常常帶著獎狀一路從學(xué)校跑回家。
那時,廬山村家門前有一個鼓起來的小山坡,其實下面是一個防空洞。1949年入住廬山村后,章潔思喜歡這個小山坡,天天攀爬上去,直到在山坡上的青草和野花中踩出了一條小徑。她當(dāng)時在國權(quán)路小學(xué)讀書,每天放學(xué),就沿著山坡,抓著邊上的草,三步兩步登頂,遠眺四周,只覺風(fēng)景開闊。有時看見父親下課歸來,她就徑直沖下山坡,一邊大聲呼喊,一邊投入父親的懷抱。那是她最快樂的時分。
但其實,這防空洞并不是閑置的設(shè)施。
靳以曾帶章潔思到洞里面躲過好幾次警報。因為父親在身邊,章潔思不害怕,反而覺得好玩。但有一次,炸彈真的落下了。1950年的“二六”轟炸中,楊樹浦電廠被炸。當(dāng)時正在防空洞內(nèi)的章潔思抬頭一看,燈一瞬間都滅了。第二天,章潔思照常去上小學(xué),才知道同桌男孩的父親是電廠職工,那次空襲導(dǎo)致29位工人慘死。同桌的父親不幸就在其列。章潔思回到家,告訴父親:“你們新給我做的小棉襖不要了。”她要把新衣服送給同學(xué)。靳以對女兒表示了極大贊許,女兒還額外問父親要了一個銀圓,送給男孩以示安慰。
父親手植的瓜果
1951年2月,靳以奉命到滬江大學(xué)工作。翌年9月又回到復(fù)旦,準(zhǔn)備參加第二屆赴朝慰問團。10月6日即跨過鴨綠江。
章潔思和家人在滬江大學(xué)宿舍住了一年多后,再次跟隨靳以的工作調(diào)動回到復(fù)旦。這次,他們?nèi)胱⌒靺R村8號。地點在原來住所廬山村的對面。和廬山村一樣,這片住宅均為過去日軍軍官住房。只不過,廬山村是二層日式小洋房,徐匯村則都是帶有院落的日式平房。
父親還未入住徐匯村,就奔赴朝鮮。父親的好朋友,也住在徐匯村的方令孺也和靳以一起赴朝。習(xí)慣了和靳以以及靳以的朋友們朝夕相處的章潔思,生平第一次嘗到了思念和等待的滋味。善良的老保姆呵護著沒有父親陪伴的章潔思。每天帶著女孩早早到菜場的粢飯攤位前,買一大團粢飯,然后兩人一路走,一路慢慢吃著去小學(xué)。保姆不忘叫同鄉(xiāng)的攤主偏袒女孩:“這是我家妹妹,你要多放點糖。”等到章潔思下午放學(xué),總能遠遠看到保姆站在村口等著她。她手里一定有花生糖、牛皮糖之類的點心在等著女孩。
章潔思知道保姆喜歡她。正因為如此,她才會常常從高處跳下來嚇唬保姆。保姆總是嚇唬她說,別摔斷了腿。誰能料到,這句話,預(yù)言了章潔思的下半生?
四十多天的戰(zhàn)地之旅結(jié)束了,靳以和方令孺都回到了徐匯村。章潔思的快樂難以用語言形容。她幾乎寸步不離父親,嘴里一直叫著爸爸。章潔思記得,回到上海后,父親曾帶她去過李正文(曾任復(fù)旦大學(xué)黨委書記兼副校長)家。事后她翻閱父親當(dāng)年的筆記,才知道,父親是去談?wù)撜{(diào)離復(fù)旦的事。父親舍不得復(fù)旦,但是1953年,靳以還是調(diào)入華東文聯(lián)工作。年底,靳以擔(dān)任上海作協(xié)常駐副主席。章潔思也隨之開始在上海市中心生活。
1956年11月,靳以率中國作家代表團訪問蘇聯(lián),離別時章潔思活蹦亂跳去車站送行。50天后,靳以回到上海,才發(fā)現(xiàn)最心愛的女兒生了一場大病,從此在病床上再也站不起來。在他訪蘇日記最后一行,1957年1月5日,靳以寫道:昨晚一夜難眠,閉上眼就夢見南南(章潔思小名)。
60多年過去了,章潔思在今年整理出版了《靳以日記書信集》,當(dāng)她再次看到父親日記里的這句話時,不禁淚如滂沱。
秋天又到了,父親已經(jīng)離世六十年整。當(dāng)年在廬山村滿地跑的小女孩堅強地克服殘疾活下來,成為翻譯家。只是不知道父親當(dāng)年手植的豆瓜菜蔬,現(xiàn)在還在結(jié)果嗎?
靳以(1909-1959),原名章方敘。著名作家,編輯家,教授。1957年創(chuàng)辦并與巴金共同主編《收獲》雜志。
章潔思,靳以之女。1944年出生于重慶北碚。上海譯文出版社副編審。上海翻譯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