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賓與基辛格:凝視與較量
《以色列總理私人史》[以]耶胡達·阿夫納 馬娟娟 譯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出版
《以色列總理私人史》是目前唯一一部講述以色列從建國至今政治內幕的作品。書中披露了大量事關以色列生死存亡的決策、絕密軍事行動和高層和平談判的驚人細節(jié)。讀者可以領略到世界政要的風采,包括貝京、拉賓、里根、卡特、基辛格、阿拉法特、撒切爾、戴安娜王妃等。這是一部扣人心弦的政治回憶錄,也是一面透視當今中東事務的多棱鏡。
基辛格展開旋風式穿梭外交,試圖操控拉賓
1975年3月,基辛格國務卿回到中東試探政治大氣候,開啟了一場國際關系史上從未有過的漫長冒險。人們稱之為穿梭外交——他旋風般地隨時往來于埃及和以色列之間,勸說以色列總理拉賓和埃及總統(tǒng)薩達特進行下一步談判。在基辛格馬拉松式的日程表上,時間安排復雜得令人費解,他會在白天最不可思議的時間到達耶路撒冷,然后在晚上一個古怪的時間飛往開羅。他往來乘坐的波音707飛機是林登·約翰遜任肯尼迪的副總統(tǒng)時用過的。
由于會談可能在一天當中的任何時候進行,而且往往匆忙展開,因此人們神經高度緊張。拉賓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承受了過度壓力,他感覺到基辛格正在誘導他答應讓以色列國防軍進一步從西奈半島撤軍,且撤退程度超過了他的預期;另一方面,埃及方面邁向和平的步子也沒有達到他可以接受的程度。總之,他感覺到基辛格正在不惜一切代價地向埃及總統(tǒng)展示,美國單憑一己之力就可以搞定以色列。
不知疲倦的基辛格提出了讓步和交換條件,他或甜言蜜語,或激昂頓挫,或虛張聲勢,或威脅恫嚇,有時候甚至還會不惜力地自嘲一番來取悅主人,緩解緊張的氣氛。一次會議上,拉賓始終堅持薩達特要在政治上做出實質性舉動,來換取以色列國防軍在西奈半島做出相應撤退,此舉引發(fā)了激烈爭吵。
拉賓拒絕讓步,他的執(zhí)拗讓基辛格極為憤怒。基辛格的副手喬·西斯科是個永遠保持冷靜的人,他提議休會,讓法律顧問們嘗試在語言上做些巧妙的讓步。其他人忙去了,基辛格開始調侃自己,努力緩和緊張的氣氛:“伊扎克,你知道英語是我的第二語言,我可能不一定掌握其中的微妙之處。剛到美國時,我花了好長時間才弄明白‘maniac’(瘋子)和‘fool’(傻瓜)不是什么親切的稱呼。最近,我提出教敘利亞總統(tǒng)哈菲茲·阿薩德說英語。我告訴他,如果你讓我教,那你就是第一個會說德國味兒英語的阿拉伯領導人。”
這種謙卑的智慧——拉賓自己不具備這種品質——確實緩和了氣氛,于是會談繼續(xù)進行。
怒視、凝視以及密室較量
在基辛格往來穿梭的日子里,媒體怎么寫基辛格都覺得不過癮。報紙頭條稱他是超級明星,相信他有能力干出些當代外交史上聞所未聞的大事。無論他走到哪里,都有成群結隊的國際媒體記者跟在后面。其中最享有特權的是“基辛格14人團”——他們都是華盛頓的資深記者,國務卿在他的老舊專機的機艙最靠后的部分為他們留了14個座位,因而得了這個綽號。雖然空中旅行很不舒適,但他們可以假裝“高級官員”,獨享參與國務卿在空中舉行的非正式、不具名的深度吹風會的機會。
一天深夜,“14人團”中的7名記者溜達進大衛(wèi)王飯店的咖啡廳,當時我正在那里和幾個記者閑聊。所有人都是一副長途飛行之后沒倒好時差、滿臉憔悴的樣子。
記者們圍住這7個人,拋出五花八門的具體問題:拉賓是不是真的拒絕讓出西奈沙漠吉迪和米特拉兩個山口的通道?他是不是仍然堅持要用“永久結束交戰(zhàn)狀態(tài)”模式換取進一步撤軍?如果拉賓拒絕讓步,基辛格是不是真的威脅要回華盛頓,責怪以色列毀了他的使命?
他們提問時緊張的語氣,真實再現(xiàn)了煙霧繚繞的總理辦公室中會議室的氣氛——精疲力竭的談判者徒勞地尋求打破他們身陷其中的僵局。我進屋的時候,基辛格把一張地圖推給對面的拉賓總理,嘟嘟囔囔地抱怨道:“看在上帝的分上,伊扎克,給我畫條底線,看看你們到底準備在西奈半島撤多遠。無論什么時候我去見薩達特,他都會立刻給我答案!”
拉賓刻意用強調的語氣回答:“亨利,以色列和埃及一樣是個民主國家。我不會由人任意指揮。那兩條通道是牽制埃及人入侵以色列的關鍵。我只有在得到內閣的最終認可之后,才能給你底線。”
“那需要多長時間?”基辛格輕蔑地問。
“上一次內閣會議開了10個小時。”拉賓挑釁地答道。
基辛格扔下手里的鋼筆。“你知道嗎?我不想知道了。你在地圖上想怎么畫都行。”
大家突然陷入沉默:沒有人走動,甚至沒有竊竊私語,直到一名美國安全人員輕輕推門進來。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基辛格,耳語道:“先生,您把它落車上了。”他手里拿的是一副眼鏡。
基辛格對他怒目而視,好像在輕蔑地說,沒我允許,誰讓你靠過來的?
那位安全人員遭到羞辱,頓時僵在那里,手拿著眼鏡不知如何是好。美國駐以色列大使肯尼思·基廷過來解圍,他接過眼鏡起身遞給桌子對面的喬·西斯科,后者把它遞給基辛格。在確保了這種自下而上的傳遞順序后,國務卿把眼鏡放進口袋,收起桌上的紙,嘟囔了一句“我走了”,便向門口走去。他看上去很沮喪,知道這次使命已經失敗了。
“亨利!”拉賓低沉的聲音中包含感情。基辛格轉過身。兩人相互凝視著。
“你心里很清楚,我們一直以來每一次都做出了讓步,”拉賓怒氣沖沖地說:“你知道,我們已經接受了你關于‘不使用武力’的措辭,其含義比‘永久結束交戰(zhàn)狀態(tài)’要弱得多。你知道,我們已經同意交還西奈半島的油田。你知道,我們已經原則上同意撤回到兩條通道的東部。你知道,我們已經同意讓埃及軍隊從目前的位置往前推進,讓他們占領緩沖地帶。為了你的使命能夠獲得成功,我們已經展示了這么多善意和靈活性——并且將我們自己置于巨大的危險之中——就這樣,你還要指責我們破壞你的使命,而不是去譴責薩達特的不讓步,這完全是歪曲事實。”
基辛格聽完轉過身,一言不發(fā)地走出會議室。以色列談判團隊相互交換了下驚愕的眼神。拉賓立刻拿起電話指示助理打電話給內閣成員召開緊急會議。會上,通信員送來美國總統(tǒng)杰拉爾德·福特的一份緊急信件。拉賓念道:
基辛格已經通知我,他的任務即將擱置。我想表達的是,我對以色列在談判過程中的態(tài)度感到非常失望……為確保全面保護美國的利益,我已經下令重新評估美國的中東政策,其中包括我們和以色列的關系。
這是一封極為蠻橫的外交公文,內閣部長們靜靜地聽著,只覺得嗓子發(fā)干。拉賓心里當然很清楚,這封信到底是誰寫的。大家臉色陰沉地討論著事情的后果,悲觀地評估未來形勢。這時,一名助理進來告訴總理,基辛格打電話來問他是否可以立刻過去一趟。
拉賓走進指揮室,基辛格正在那里喘著粗氣,努力讓自己保持鎮(zhèn)定。
“伊扎克,我是來告訴你,總統(tǒng)的那封信跟我毫無關系。”他說。
拉賓點上一根煙,透過打火機的火焰看著基辛格,說:“亨利,我不相信你。是你讓總統(tǒng)寫這封信的。是你自己口述的。”
基辛格大為震驚,開口吼道:“你怎么能這么揣摩?你以為美國總統(tǒng)是個受我擺布的傀儡?”
拉賓沒回答。他只是冷冷地站著,一語不發(fā)。
基辛格氣得發(fā)狂,憤怒地喊:“你根本不明白,我是在努力挽救你。美國民眾不會贊成這么做。你這是在逼我,堂堂美國國務卿,像個賣地毯的黎凡特人一樣在中東四處轉悠。這是為了什么——為沙漠里幾百米的沙地討價還價?你瘋了嗎?我代表的是美國。你正在輸?shù)裘绹褚膺@一戰(zhàn)。我們的循序漸進原則被扼殺了。美國正在對整件事情失去控制。一場戰(zhàn)爭可能就此爆發(fā),蘇聯(lián)人就會回來,那時候就沒有美國軍用飛機來支援你了,因為美國民眾不答應。”接著他的憤怒徹底爆發(fā):“我警告你,伊扎克,你得為破壞第三猶太共和國負責。”
拉賓滿臉通紅地反擊道:“我也警告你,亨利,評判你的不是美國歷史,而是猶太歷史!”
第二天上午,兩個人——長時間來他們既是朋友,也是對手——把自己關在本-古里安機場的一個房間里。據(jù)拉賓后來告訴我們,他和基辛格進行了推心置腹的感情交流。拉賓再一次向基辛格說明自己的真正想法——雖然他意識到新的局面可能會惡化下去導致戰(zhàn)爭,但以色列不能再做讓步了。這不僅僅會給他作為總理,帶來嚴重的政治后果;還使他作為個人,感到極為焦慮,因為他覺得自己對每一名以色列國防軍戰(zhàn)士負有責任,他們就像他的兒子們一樣。實際上,當時他的兒子就在西奈半島前線,是一名坦克排長,他的女婿是坦克營長,他深知戰(zhàn)爭爆發(fā)后他們的命運是什么。
“那么基辛格什么反應?”我們問他。
“我從未見他如此動情,”拉賓說:“他也許想回答,可是他情緒太激動,說不出話來。他該上飛機了,我們各自在機場做簡短的告別演說。輪到他時,他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雖然他對這次調停失敗很失望,但除了這些,我能看出來,作為一個猶太人,作為一個美國人,他的內心很不平靜。”
飛機剛一起飛,國務卿就按照習慣,向飛機后部的“14人團”做通報。他告訴他們,可以“不具名地”指出以色列應為這次談判破裂負責;這次調停失敗將不可避免地激化中東矛盾;現(xiàn)在很可能發(fā)生戰(zhàn)爭,伴隨而來的是石油禁運;蘇聯(lián)又將重新取代美國成為中東地區(qū)的主導力量;歐洲會徹底拋棄以色列;美國民意會轉過來反對以色列,因為以色列浪費了簽署過渡協(xié)議的機會——這次機會是花費了一年半才創(chuàng)造出來的。
聽完拉賓的講述——他是從基辛格的一名隨行記者中聽來的——我想起那幅著名的基辛格博士心理畫像:當事情沒有按照基辛格希望的方向發(fā)展時,他會反應過度;他生氣的時候會任性地發(fā)脾氣;他那權謀政治家式的操縱手法;以及他在所謂客觀的名義下,容易矯枉過正的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