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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夏日永別》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雷·布拉德伯里  2019年09月11日09:14

    作者:[美] 雷·布拉德伯里 著,由美 譯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年07月 ISBN:9787532781119

    第一章

    有些時光就像深吸一口氣然后憋住,整個地球都在盼著你的下一步。有些夏日拒絕結(jié)束。

    路邊花朵盛放,伸手撫去,灑落一地秋日銹色。每條小徑上都似有敗落的馬戲團經(jīng)過,隨著車輪的轉(zhuǎn)動,留下年代久遠的鐵銹印記。銹色鋪散在各處,樹下、河岸、鐵軌上——從前曾有一輛內(nèi)燃機火車頭從這里駛過,僅此一輛。花瓣與鐵軌一道把衰敗之氣扭轉(zhuǎn)到了秋日邊緣。

    爺爺從農(nóng)場開車去鎮(zhèn)上。“道格,你看。”他說道。在爺倆身后,也就是這輛基塞爾車的車斗里,載著六只巨大的南瓜,剛從田里摘的。“看見那些花兒了嗎?”

    “看見了,爺爺。”

    “那種花叫‘夏日永別’,道格。感覺到了嗎?八月重臨了。夏日永別。”

    “哎呀,”道格說道,“可真是個悲傷的名字。”

    奶奶走進食品儲藏室,感覺到一陣西風吹來。碗里的發(fā)面團鼓了起來,像一個壯觀的外星人腦袋,誕生于往年的收獲之中。她摸了摸棉布下膨脹的面團。那是破曉時代的地球,亞當尚未到來。那是夏娃與陌生人在樂園中成婚之后的破曉。

    奶奶望向窗外,那眼神就像陽光灑在院落里,使蘋果樹掛滿金黃。她也念叨著同樣的話:

    “夏日永別。已經(jīng)十月一日了,氣溫還有八十二度。季節(jié)從來不輕易放手。狗還在樹底下待著,葉子也不肯變黃。想哭的身體卻大笑起來。去閣樓上,道格,把那個沒嫁人的瘋姑姑從秘密房間里放出來透透氣兒。”

    “閣樓上真有個瘋姑姑嗎?”道格問道。

    “沒有。不過該有一個。”

    云朵在草坪上投下影子。太陽出來的時候,奶奶在儲藏室里悄聲低語,永別了,夏日。

    前門廊上,道格站在爺爺身邊,想跟爺爺借點兒東西:能望到山巒之外的遠見,想哭的沖動,還有古早的喜悅。只要有煙斗里煙草的氣息,再加上虎牌須后水就夠了吧。他心中仿佛有一只陀螺在飛轉(zhuǎn),忽明忽滅,令他口中發(fā)出笑聲,又令他眼眶里盈滿咸澀的淚。

    他巡視腳下湖泊一般的草地,所有的蒲公英都不見了。樹上也是一抹銹色,從遙遠的東方吹來埃及的味道。

    “我要去吃個甜甜圈,然后睡個午覺。”道格說。

    第二章

    在隔壁的自家房子里,道格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唇上還粘著一抹胡須似的糖霜。他正考慮睡一覺,睡意就在他腦中盤旋,用沉沉黑暗將他溫柔覆蓋。

    遠處,樂隊在演奏一段悠揚的陌生旋律,滿是輕柔的銅管樂聲和沉悶的鼓點。

    道格聆聽著。

    遠處的樂隊像是從山洞里鉆了出來,來到了明媚的陽光下。一群急躁的黑鸝鳥忽地振翅,似一陣短笛。

    “有游行!”道格低語,從床上一躍而起,抖落睡意與唇上的糖霜。

    樂聲變得更響亮、緩慢、低沉,如一團裹滿閃電的巨大暴風云,壓在屋頂上。

    望向窗外,道格拉斯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

    草坪上站著一隊人。查理?伍德曼,他在學校最要好的朋友,正舉著長號;威爾?阿爾諾,查理的好伙伴,正在吹小號;還有維內(nèi)斯基先生,鎮(zhèn)上的理發(fā)師,拿著大號——等一下!

    道格轉(zhuǎn)身從屋里跑出來,走到門廊上。

    門前的樂隊里還站著吹圓號的爺爺和打手鼓的奶奶,弟弟湯姆則吹奏卡祖笛。

    每個人都在呼喊、大笑。

    “嘿!”道格叫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怎么啦?”奶奶高聲回答,“是你的日子啊,道格!”

    “晚上放煙花。游艇已經(jīng)在等著了!”

    “去野餐嗎?”

    “去遠足!”維內(nèi)斯基先生戴著玉米片廣告里的草帽,“你聽!”

    從湖邊遠遠傳來小船鳴笛的聲音。

    “出發(fā)嘍!”

    奶奶打起手鼓,湯姆吹起卡祖笛,容光煥發(fā)的人群拉著道格走上街頭,一群狗兒沖著他們的背影歡叫。在鎮(zhèn)子中心,有人從綠鎮(zhèn)賓館的樓頂扔下一本翻爛了的電話黃頁。當五彩紙屑落到磚塊上時,游行隊伍已不見了。

    湖畔,霧氣在水面浮動。

    遠遠地,他聽見霧號的悲鳴。

    一艘純白色的小船在霧氣中隱現(xiàn),輕靠在碼頭上。

    道格盯著細看。“那艘船怎么沒有名字呢?”

    船上傳來尖利的汽笛聲。人群擁過來,把道格拉斯往跳板上推。

    “你先上,道格!”

    樂隊演奏起《他是個快樂的好小伙》,樂聲喧天。他們把道格推上了甲板,又跳回碼頭上。

    砰!

    上船用的跳板脫落了。

    那些人并沒有被困在岸上。

    是他被困在了水上。

    汽船鳴笛離岸。樂隊又奏起《哥倫比亞,大海上的明珠》。

    “再見了,道格拉斯。”鎮(zhèn)上的圖書管理員們高喊。

    “再見。”每個人都悄聲說道。

    道格拉斯四下環(huán)顧,看見甲板上放著幾個藤條野餐籃。他想起曾在一座博物館里見過的埃及古墓,墓穴里有一艘小小的雕花船,周圍擺放著玩具和一個個干癟的水果。它像燃燒的火藥般發(fā)出耀眼的光華。

    “別了,道格,別了……”女士們拿手絹抹眼淚,男人揮動手中的草帽。

    很快,小船駛上了冰涼的湖面,被霧氣包裹。樂隊淡出了視線。

    “旅途上要勇敢,孩子。”

    現(xiàn)在他知道了,就算他把船艙里里外外找個遍,也找不到船長或者船員。甲板下的引擎是自動運轉(zhuǎn)的。

    他麻木地意識到,如果自己俯身去觸摸船頭,就能發(fā)現(xiàn)這艘船的名字,還是剛刷上去的:

    夏日永別號

    “道格……”岸上人聲呼喚,“再見了……再見……”

    接著,游行隊列散了,碼頭上空了。小船吹響了最后一次號聲,他的心碎了,化作淚水從眼中掉落。他向岸上呼喊最愛的親人。

    “奶奶,爺爺,湯姆,救命啊!”

    道格從床上滾落,身上覺得忽冷忽熱,他還在不住地流淚。

    第三章

    道格不哭了。

    他站起身,走到鏡子前面,想看看悲傷是什么模樣。果然啊,整個臉頰都紅了。伸手去摸鏡子里的另一張臉,冰涼。

    從隔壁飄來烘焙面包的味道,傍晚的空氣都是香噴噴的。道格跑過院子,走進奶奶的廚房,看她清理雞的內(nèi)臟。他在窗前停下,望見湯姆高高地躲在他最喜歡的那棵蘋果樹上,想要攀爬天空。

    有人站在前門廊上,抽著心愛的煙斗。

    “爺爺,您在這里啊!好家伙!房子也在!整個鎮(zhèn)子都在!”

    “你好像也在這里呢,孩子。”

    “是啊……是啊!”

    樹木的影子斜斜地映在草坪上。不知何處,夏日的最后一臺割草機已把歲月修剪得整整齊齊,將碎屑掃成清甜的小堆。

    “爺爺……”

    道格合上雙眼,在黑暗中發(fā)問:“人死了,是不是會坐上一艘小船開走,把親戚朋友都留在岸上?”

    爺爺仔細看著天上的幾朵云彩。

    “差不多就是那樣吧,道格。為什么這么問?”

    道格拉斯仰頭看見一朵高高的云飄過,它之前不是這個形狀,之后也再不會是。

    “說吧,爺爺。”

    “說什么?夏日永別?”

    不,道格拉斯暗想,能不說就別說!

    隨后,在他的腦海中,暴風雨開始了。

    第十章

    青綠的老墓地里滿是墓碑和墓碑上的姓名。不僅是被草皮和鮮花掩蓋的逝者的名字,還有季節(jié)的名字。春天的細雨在這里寫下了一些軟綿綿的、看不見的信息。夏日的陽光已經(jīng)把花崗巖曬得發(fā)白。秋風使字體變得柔和。冬雪把冰涼的手掌覆蓋在大理石上。但如今,季節(jié)只是在顫抖的樹蔭下發(fā)出清涼的耳語,誦念逝者之名:“泰森!鮑曼!史蒂文斯!”

    道格拉斯躍過泰森的墓碑,舞向一位鮑曼,又繞著史蒂文斯轉(zhuǎn)圈。

    這片墓地涼颼颼的,滿藏著許多古老的死亡,還有古老的石塊——它們原本埋在意大利的群山之中,不遠萬里被運到這綠色的隧道里,躺在一片夏季太過明亮、冬季又太過悲傷的天空下面。

    道格拉斯盯著眼前所見。整片土地上都充斥著古老的恐懼和厄運。大軍成員站在他身邊,而將軍只想看著蝙蝠的翼手在空氣中扇動,轉(zhuǎn)瞬消失在高高的榆樹和楓樹之間。他們是否感受到了這一切?他們是否聽到秋天的栗子像下雨似的落在綿軟的泥土上,發(fā)出貓兒一般輕柔的腳步聲?而此刻,萬物都凝固在幽藍的、迷茫的暮色之中,每一塊墓碑都發(fā)出微光。就在這些墓碑上,曾有剛破蛹的黃蝶停留,晾曬翅膀上的露水,而現(xiàn)在它們早已不知飛往何方。

    道格拉斯帶領那群突然有些不安的暴民來到了一片靜謐的土地,并讓他們用一條頭巾蒙住了他的眼睛。道格的嘴巴孤零零地露在外面,對著自己微笑。

    摸索著,他把雙手放在一塊墓碑上,像彈奏豎琴一樣撫摸,口中低語。

    “喬納森?西爾克斯,一九二年死于槍擊。”另一塊:“威爾?科爾比,一九二一年死于流感。”

    他蒙著眼睛轉(zhuǎn)過身去,觸摸被綠色苔蘚覆蓋的深深刻下的名字,多雨的年份,還有在失落的陣亡將士紀念日上才會玩的老把戲。那些日子里姑媽、阿姨們用淚水澆灌草地,她們的啜泣像被強風凌虐的樹木。

    他誦念了一千個名字,扶正了一萬朵鮮花,揮動了一億次鐵锨。“肺炎、痛風、消化不良、肺結(jié)核。這些都教我們學會如何死去。”道格說道,“躺在這兒無所事事,真挺蠢的,不是嗎?”

    喂,道格,”查理不太自在地說,“咱們在這里碰面是要謀劃咱們的軍隊,不是來討論死亡的。從現(xiàn)在到圣誕節(jié)還有十億年的時間呢,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我可沒工夫去死。我今天早上醒來時還對自己說呢:‘查理,活著可真棒啊。繼續(xù)活下去!’”

    “查理,這正是他們想要你說的!”

    “難道我長皺紋了嗎,道格,還是臉黃得跟狗尿一樣?難道我已經(jīng)十四歲、十五歲或者二十歲了嗎?是這樣嗎?”

    “查理,你會把一切都搞砸的!”

    “我只是不擔心而已。”查理紅光滿面,“我知道人人都會死,不過輪到我的時候,我就說一聲‘謝謝,不必了’。波歐,你打算哪天去死嗎?皮特,你呢?”

    “我沒這個打算!”

    “我也沒有!”

    “瞧見沒?”查理又轉(zhuǎn)向道格,“沒有誰會像蒼蠅一樣死掉。現(xiàn)在我們就像樹蔭下的獵狗一樣躺著。冷靜點兒,道格。”

    道格拉斯的雙手在口袋里攥成兩個拳頭,緊緊抓著塵土、彈珠和一段白粉筆。查理隨時都會跑開,整群人都跟著他,像小狗一樣亂吠,在葡萄藤架下面閉著眼睛鬧騰,連蒼蠅都打不著。

    道格拉斯飛快地用粉筆把他們的名字寫在了墓碑上:查理、湯姆、皮特、波歐、威爾、山姆、亨利,還有拉爾夫。然后,他又蹦蹦跳跳地回來,任由他們自己去查看。樹下的微風將時間一點點吹散。大理石上沾了那么多粉筆灰,碎屑紛紛揚揚往下掉。

    那群男孩盯著看了好久好久,緘默無聲。他們的目光在冰冷的石碑上移動,掃視粉筆留下的奇怪形狀。最后,終于傳來一聲最微弱的低語。

    “我不要死!”威爾說,“我要戰(zhàn)斗!”

    “骷髏可不會戰(zhàn)斗。”道格拉斯回應道。

    “您說得對,長官!”威爾撲向墓碑,擦去那些粉筆字,淚如泉涌。

    其他男孩呆立著,僵住了。

    “當然了,”道格拉斯接著說,“他們會在學校教育我們,這是你的心臟,就是會犯心臟病的那個部位!他們向你展示你壓根兒看不見的蟲子!教你從樓上跳下來,用刀子捅人,摔在地上不能動彈。”

    “不,我不要。”山姆倒抽一口涼氣。

    最后一縷陽光拂過,墓地的大草場泛起漣漪。蛾子在周圍飛舞,溪水流淌的聲音掠過他們被月光照亮的冰冷思緒,還有道格拉斯靜靜說完后大家的喘息聲。“當然了,咱們當中沒有誰想在這里躺下,從此不再玩踢罐子的游戲。你們愿意這樣嗎?”

    “絕對不愿意,道格……”

    “那咱們就阻止這一切!我們要查清楚大人是怎么讓我們長大的,又是怎么教我們說謊、作弊、盜竊的。開戰(zhàn)?太棒了!搞謀殺?不能更棒!因為我們的日子永遠不可能像現(xiàn)在這樣好過了!一旦長大,你就會變成竊賊然后被槍斃,還有更糟糕的,他們逼你穿正裝、打領帶,再把你塞進第一國立銀行的黃銅柵欄后面!我們要挺住!要停在這個年紀!長大?沒門!長大了就要跟一個成天吼你的人結(jié)婚!那么,咱們是不是該反抗?想不想知道該怎么做?”

    “老天啊,”查理嘆道,“當然想!”

    “你們要,”道格接著說,“要跟自己的身體對話:骨頭,你們一寸都不要再長了!就是這樣!別忘了,夸特梅因擁有這片墓地。如果我們躺在這里,你、你,還有你,他就能掙大錢!但是,我們要給他一點兒顏色看看,還有那些擁有整個鎮(zhèn)子的老頭兒們!萬圣節(jié)就快到了,在此之前咱們就得出擊!你們想變得跟他們一個模樣嗎?你們知道他們是怎么變成那副模樣的嗎?要知道,他們都曾經(jīng)年輕過,但是,就在某個階段,老天啊,在他們?nèi)⑺氖蛘呶迨畾q的時候,他們大嚼煙草,然后往自己身上吐痰,那些痰都是黏糊糊的,接著他們?nèi)矶际翘狄海雌饋砭拖瘛銈兌模銈円娺^毛毛蟲變成蛹,他們自己織織補補的皮膚越變越硬,于是年輕人就老了,被困在自己的繭里。最后他們看起來就像那些老家伙一樣。所以,真相就是,老頭兒的身體里都困著一個年輕人。也許要不了幾年,他們的皮膚就會裂開,老頭兒會把變得老態(tài)龍鐘的年輕人放出來。但是,放出來的也不能再變回年輕人了,他們就像一大群鬼臉天蛾,或者……細想一下,我覺得那些老家伙會把年輕人永遠關(guān)在自己身體里,年輕人就這樣深陷在黏液中,天天渴望自由。很可怕,不是嗎?非常可怕。”

    “真是這樣的嗎,道格?”湯姆問道。

    “是啊,”皮特附和,“你知道你自己到底在說什么嗎?”

    “皮特的意思是,我們需要知道準確的信息,精準的。”波歐補充。

    “那我就再說一遍,”道格說,“你們都聽仔細了。湯姆,你記下來,好嗎?”

    “沒問題,”湯姆拿起鉛筆懸停在記事本上方,“你說吧。”

    他們站在黑黢黢的陰影中,聞著草葉、玫瑰和冰冷石塊的氣息,抬起頭來吸溜鼻涕,又把臉頰往袖子上蹭。

    “好啦,就是這樣,”道格總結(jié)道,“咱們再過一遍。只盯著這些墳墓是不夠的。我們要悄悄躲在敞開的窗戶底下,豎起耳朵聽,查清楚那些老怪物究竟在搞什么鬼。湯姆,你去奶奶的食品儲藏室里拿幾個南瓜出來。咱們要搞個比賽,看看誰能刻出最嚇人的南瓜燈。一個像夸特梅因老頭,一個像布利克,一個像格雷。把燈點亮了,放在外面。今晚上咱們就用南瓜燈發(fā)動第一場襲擊,怎么樣?”

    “好極了!”人人都歡呼雀躍。

    他們躍過死去的懷特、威廉姆斯和奈伯,在塞繆爾斯和凱勒的墳頭上跳山羊,尖叫著命令鐵門開啟,將冰冷的土地、失落的陽光和山腳下永遠流淌的溪水拋在身后。一群灰蛾跟著他們直到墓園的大門邊,湯姆猛地停下,用責備的目光瞪著哥哥。

    “道格,關(guān)于那些南瓜,老天啊,你犯傻啦!”

    “啥?”道格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來。而其他男孩繼續(xù)往前奔跑。

    “這樣是不夠的,我是說,你看看你都干了啥。你把大伙兒逼得太緊了,他們都嚇壞了。你要是再發(fā)表這種演講,就會失去整支隊伍。你得做點兒什么,讓一切回到正軌上。給我們找點兒具體的任務,否則人人都會在家待著不出來,或者摟著狗狗睡懶覺。想點兒好主意,道格,這很重要。”

    雙手叉腰,瞪著湯姆。“為什么我覺得你才是將軍,而我只是一個三等兵?”

    “道格,你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馬上就滿十四歲了,而你才十二,卻在這兒發(fā)號施令,讓我做這個做那個。情況有這么糟糕嗎?”

    “糟糕?簡直爛透了。你看他們,一個比一個逃得快。你得追上去,從這里到鎮(zhèn)上的路上,最好能想出辦法來。要重組隊伍。除了刻南瓜燈,給我們找點兒別的任務。使勁兒想,道格,使勁兒想。”

    “我正在想。”道格說道,眼睛緊閉。

    “那么,繼續(xù)思考吧!跑起來,道格,我會追上你的。”

    道格跑了起來。

    第十一章

    通向鎮(zhèn)子的路上,在學校附近的街邊有一間五分錢大賣場,所有甜蜜的毒藥都藏在甘美的陷阱里。

    道格停下來看了一眼,等湯姆趕上,然后喊道:“好啦,大伙兒,往這兒走。進店!”

    所有的男孩都停住了,因為道格念了店名,那是一句魔力咒語。

    道格招呼伙伴,他們聚攏過來,排得整整齊齊,就像一支精良的部隊,走進了店內(nèi)。

    湯姆終于趕上了,沖著道格微笑,仿佛掌握了什么無人知曉的秘密。

    店鋪內(nèi),蜂蜜在非洲巧克力的包裹下靜靜躺著。新鮮的巴西果、扁桃仁和雪白的椰子碎片被困在琥珀似的珍寶里。六月的黃油和八月的小麥披著焦糖外衣。所有這些吃食都用錫箔卷起,包在紅藍兩色的紙里,紙上寫了重量、配料和制造商。鮮亮的花束之間擺放著糖果:容易粘牙的飴糖,能讓心臟都變色的黑甘草糖,裝滿了草莓汁和惡心的薄荷水的耐嚼小蠟瓶,像雪茄一樣拿著嘬的杜絲糖棒,還有頂端一點紅的香煙造型薄荷糖——專門在呵氣成霧的冬天清晨吃。

    男孩們站在店鋪中間,看著這些能大口咀嚼的“鉆石”,能痛快暢飲的“美酒”。冷藏箱里灌滿了尼羅河的水,冰涼到能割破皮膚,柿子色的瓶裝汽水就浸泡在其中,發(fā)出輕柔的碰撞聲。玻璃架子上陳列著像柴火一樣堆得整整齊齊的薄脆姜餅、馬卡龍、巧克力塊、月亮形的香草威化,還有蘸巧克力醬的棉花糖,黑色的偽裝下面是純白的驚喜。每一種都能縈繞口腔、燃爆味蕾。

    道格從兜里掏出幾個五分鎳幣,沖男孩們點點頭。

    他們一個挨一個地從這座甜蜜寶庫里挑選自己最愛的,鼻子緊緊抵著玻璃,呼出的氣息在柜臺上結(jié)了一層霧氣。

    片刻之后,他們在街道中央奔跑,很快就站到了河谷邊緣,手里拿著汽水和糖果。

    男孩們聚齊之后,道格再次點點頭,于是他們開始向腳下的河谷進發(fā)。河谷對面矗立著那些老頭兒的住所,高高在上,給明亮的一天投下陰影。道格仰起頭,用手捂住眼睛,仍能看見那棟鬧鬼的宅子像一具笨重的甲殼。

    “我?guī)銈儊磉@兒是有用意的。”道格說道。

    湯姆掀開汽水瓶蓋,沖哥哥眨眨眼。

    “你們必須學會忍耐,這樣才能打好仗。現(xiàn)在,”他拿著自己那瓶高聲下令,“別大驚小怪的。倒了!”

    “老天!”查理?伍德曼猛拍自己的額頭,“那可是上好的根汁沙士啊,道格。我的是超好喝的橘子汽水!”

    道格把手里的汽水瓶翻了個底朝天。根汁沙士嘶嘶地冒著泡沫往外流,匯入清澈的溪流,奔向湖泊。其他幾個男孩看得目瞪口呆,這幅奇景映在每一雙眼睛里。

    “你想要流的汗都是橘子汽水味兒嗎?”道格拉斯一把抓過查理的飲料,“你想吐出根汁沙士唾沫,想永遠被毒害,永遠不能痊愈?你一旦長高了,就不能再長矮。你不能拿根大頭針扎自己就把氣兒放了。”

    壯士們傾倒各自的汽水瓶,無比肅穆。

    “都便宜河里的小龍蝦了。”查理?伍德曼掄起空瓶子砸向一塊巖石。男孩們都把瓶子扔了,像一群祝酒完畢的德國人。玻璃裂成無數(shù)晶瑩的碎片。

    他們又拆開巧克力、黃油薯片和扁桃仁點心。雖然一個個饞得合不攏嘴,口水直流,眼睛卻都注視著他們的將軍。

    “我從現(xiàn)在開始鄭重承諾:拒絕糖果,拒絕汽水,拒絕毒藥。”

    道格拉斯手一松,一大塊巧克力直直落下,仿佛死尸被投入水中,仿佛一場海葬。

    道格拉斯甚至不允許他們舔手指頭。

    走出河谷之后,他們遇見一個女孩正在吃香草冰淇淋甜筒。男孩們眼巴巴地看著,不停咽口水。她伸出舌頭涼冰冰地舔了一口。男孩們直眨眼睛。她一邊舔一邊笑。男孩們滿臉流汗。只要再來一下,只要再看一眼女孩粉紅色的舌頭,只要再聞到一絲香草冰淇淋的氣息,他的隊伍就要叛亂了。道格拉斯深吸一口氣,高聲吼道:“滾開!”

    女孩轉(zhuǎn)身跑了。

    道格拉斯等了一會兒,等冰淇淋的刺激消退,然后鎮(zhèn)定地說道:“奶奶那兒有冰水。出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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