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話并不等同于歷史，卻與歷史密不可分。按照哈里斯與普萊茨納在《古典神話》一書中的解釋，遠古的神話便是先民集體意志與愿望的表達和體現(xiàn)。主神宙斯的尋歡作樂，或太陽神阿波羅的見異思遷，在很大程度上，都不應簡單視為貪婪好色的卑劣行徑。按照社會學家的分析，乃是象征著人類對美好事物的一種永恒不懈地追求，正表現(xiàn)了人類精神與意志的執(zhí)著與頑強。對神話的闡釋，因此便由于歷史時代和社會背景的變易而各不相同，而每一種不同的闡釋，由于其鮮明的時代性，又進一步豐富了神話本身的內(nèi)涵并加深了人們對于它的理解。

特洛伊戰(zhàn)爭的故事是古希臘神話中的經(jīng)典之作。由于兩部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修斯》的大力揄揚，傳說中的英雄人物如阿伽門農(nóng)、奧德修斯、阿基琉斯等等，在西方社會都已是家喻戶曉，其英雄業(yè)績也已耳熟能詳。對這樣的神話進行重新闡釋，作者顯然需要極其豐贍的才識和巨大的勇氣。

德國當代著名女作家克麗斯塔·沃爾夫（1929-2011）出版于上世紀80年代的代表作《卡桑德拉》便是作者對這一段神話（或歷史）進行深入反思后的產(chǎn)物。

促使這一小說問世的直接原因是1980年女作家及丈夫的希臘之旅。隨后（1982）作家本人獲得法蘭克福大學一個客座教授的席位，并于當年5月開始在該校進行了一系列關于《詩學》的演講，內(nèi)容主要是希臘之行所得的感想和研究：前四講著重介紹該小說的創(chuàng)作動機及歷史背景，第五講則為該小說的初稿。

卡桑德拉為何選擇女預言家的職業(yè)？這是希臘之旅開始之際始終在女作家心頭縈繞不絕的一個問題。在埃斯庫羅斯的古典悲劇《阿伽門農(nóng)王》中，卡桑德拉只占有極小的篇幅，而沃爾夫在查閱了大量的歷史文獻之后，卻毅然決定選擇卡桑德拉作為小說女主角，其原因在于借助女性獨特的視角，作家可以對這一男性話語權力籠罩下的經(jīng)典之作重新進行闡釋并挖掘隱藏在其背后的女性生活的真實狀況。眾所周知，上世紀80年代，戰(zhàn)爭與和平以及婦女的命運是當時社會問題中最熱門的話題，作為身處民主德國的女作家沃爾夫本人有著極強烈的歷史責任感和社會使命感，這從她此前的小說《分裂的天空》及《克麗斯塔·T的回憶》中都可以見到。不少評論家認為沃爾夫本人已經(jīng)不自覺地將自己認同為類似卡桑德拉女預言家的角色，更說明作家欲借此小說昭告世人并祈望和平幸福生活的良苦用心。

戰(zhàn)爭對于女性的傷害

《卡桑德拉》中的女性視角，首先體現(xiàn)在小說人物對于戰(zhàn)爭的態(tài)度。戰(zhàn)爭對男性而言，可能類似于一場打打殺殺的游戲，出于虛榮和自私，他們一味叫嚷戰(zhàn)爭讓女人走開，如小說中特洛伊英雄赫克托耳要求其母赫卡柏王后不要進入議會，“戰(zhàn)爭期間，議會要討論的，已不再是些婆婆媽媽的事了”。他們喜歡戰(zhàn)爭的冒險，因為戰(zhàn)爭可以給他們帶來萬世不朽的功名，當然也有大量珍寶美女，比如阿基琉斯便因為功勛卓著而獲得了美女布里奇斯，其后阿伽門農(nóng)為敦促他投入戰(zhàn)斗更花費了寶馬黃金和18名女俘。他們往往聲稱為自由而戰(zhàn)，為家族榮譽而戰(zhàn)，而事實上，正如卡桑德拉所說：“通過戰(zhàn)爭，他們毀滅了他們通過戰(zhàn)爭想要保全的家庭。”忠貞的妻子安德洛瑪刻與出征前的丈夫話別的凄惻場景被寫進了歐里庇德斯的同名悲劇，然而人們讀到的只有赫克托耳保家衛(wèi)國誓死如歸的豪邁激情，可是這一場戰(zhàn)爭的意義，卻很少有人去追問。

傳統(tǒng)的說法是由于墨涅拉俄斯之妻海倫遭特洛伊王子帕里斯的誘拐而引發(fā)了這一場戰(zhàn)爭。沃爾夫卻推測——倘若海倫不愿意，帕里斯如何能在斯巴達王國境內(nèi)誘拐成功？可是在小說中，作家卻給出了更有力的解釋，戰(zhàn)爭是不可避免的，因為希臘人要爭取達達尼爾海峽無償?shù)某龊啵绽锇⒛λ瓜Ｍ氖羌訌娍睾嘁匀〉酶嗟狞S金，后者于是炮制出一個富麗堂皇的借口：奪回國王被擄掠之姊以捍衛(wèi)王國榮譽。這樣一個“以愛之名”的戰(zhàn)爭動機，經(jīng)過國王別有用心地刻意渲染，像卡桑德拉發(fā)現(xiàn)的那樣：“謊言重復千遍，也會類似于真理”，立刻激起群情激憤，其后便有了帕里斯船隊浩浩蕩蕩的遠征。

對于希臘人而言，發(fā)動這場戰(zhàn)爭的目的同樣是不可告人的。身為邁錫尼大國王之弟的墨涅拉俄斯終日忙于政務，忽略了妻子的存在導致海倫與帕里斯私奔，本是伊自家事，犯不著興師動眾，勞師襲遠。可是根據(jù)卡桑德拉的觀察，包括大國王本人在內(nèi)所有的希臘將領都知道，被帕里斯誘拐的只是海倫的一具幻影，她的真身早已去了某個偏僻的荒島。希臘人的目的便是借機鏟除雄踞一方的特洛伊這一勁敵，從而鞏固其在半島及周圍地區(qū)的霸主地位。

戰(zhàn)爭滿足了男人的權欲（如阿伽門農(nóng)）、色欲（如阿基琉斯）或新奇欲（如奧德修斯），可是帶給女性的卻是不幸、傷害和無盡的絕望。阿伽門農(nóng)之妻克呂泰斯泰拉在戰(zhàn)爭一開始便痛失愛女伊菲革尼亞——后者被迫充當女神的祭祀品。卡桑德拉親眼目睹其幼弟特洛伊羅斯被阿基琉斯殺害，其余眾兄弟則在城破之后盡遭希臘人的毒手。安德洛瑪刻則很快聽聞丈夫戰(zhàn)死并被戰(zhàn)車拖拽示眾的消息。年邁的赫卡柏王后也親見自己的丈夫和兒女一一死去，她本人也淪為希臘人的女俘。卡桑德拉想在殺戮（killing）和死亡（dying）當中求得一線生機（living）的美好愿望也被無情的戰(zhàn)爭擊得粉碎。戰(zhàn)爭帶給他們的只有喪失親人的痛苦和家庭破碎的絕望。

可是不僅于此。戰(zhàn)爭還徹底毀滅了她們?nèi)诵缘淖饑溃瑢⑺齻冑H為奴隸，降為物品。戰(zhàn)前的特洛伊王國，王后赫卡柏可以與國王并坐，參加討論王國事務的議會。卡桑德拉作為國王的愛女和顧問，也可以自由發(fā)表見解。可是隨著戰(zhàn)事的展開，她們的特權都遭到剝奪。赫卡柏被拒之議會宮門之外，卡桑德拉則被宣布為瘋子，一舉一動都受到國王衛(wèi)兵的監(jiān)視和跟蹤。男人雖然一方面叫嚷讓女性遠離戰(zhàn)爭，可另一面又不斷利用女性進行一些“政治聯(lián)姻”和其他勾當。比如普里阿摩斯答應將卡桑德拉嫁給歐律皮羅斯換取對方軍隊的加盟。波呂克塞娜則被當作釣餌，她假意與阿基琉斯幽會并由帕里斯將其射殺。她們被剝奪自己的意志，再也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而淪為戰(zhàn)爭可資利用的工具。相對于喪親之痛，這樣的悲慘命運更令人唏噓感概。

由于生理方面的因素，戰(zhàn)爭中的女性更易受到身體方面的摧殘與凌辱，這也是幾千年來男性性壓迫下女性難以逃脫的厄運。故事一開始，卡桑德拉便遭遇太陽神的性騷擾，由于不肯屈身以降而導致終身的悲劇命運。身為女祭司，她在熟睡之中遭到男祭司潘透斯的奸污。城陷之日，在神廟中尋求庇護的她竟遭到希臘將領小阿賈克斯公然強暴。及至成為女俘，又不幸淪為阿伽門農(nóng)王的掌上玩物。她一生惟一摯愛的埃涅阿斯，卻在戰(zhàn)爭結束前只身離她遠去，留給她一線空空的希冀而已。其姊波呂塞克娜在阿基琉斯死后由于極度驚嚇而發(fā)瘋，被叫嚷為阿基琉斯報仇的希臘軍士殺死后竟又遭凌辱。雖然也“拖垮了它自己”，但戰(zhàn)爭卻將男人變?yōu)橐矮F（brute）并將女性變?yōu)楂C物（prey），它毀滅的或許只是男人的身體，但卻是女性的全部——從肉體到精神。小說家沃爾夫在這里展現(xiàn)的不僅是3000年前的一幕戰(zhàn)爭場景，也是此后歷次戰(zhàn)爭中女性悲慘命運的真實寫照。

被解剖的男性

對神話中男性人物形象與性格的刻畫，也展現(xiàn)了作家獨特的女性視角。傳統(tǒng)的男性中心主義前提下的那些“英雄人物”（埃涅阿斯除外），在這里都受到嚴厲的解剖而暴露出其丑陋的面目。史詩中獨斷威猛的阿伽門農(nóng)，在小說中全然一副軟弱不堪的“衰仔”的形象。他明知眾將領逼迫他拿自己的親生女兒獻祭是出于嫉妒，卻不敢與之抗爭。他剛愎自用而其實色厲內(nèi)荏，因為與阿基琉斯爭奪女俘導致后者退出戰(zhàn)斗，后來又迫于眾人壓力向后者賠罪，一副誠惶誠恐的小人面目，令人不齒。就連他拼命擄掠女俘，其目的也是虛榮心作怪，因為“他早已喪失了性功能”。另外，驍勇善戰(zhàn)的阿基琉斯本是史詩中最光彩的英雄人物之一，可在小說中所見到的只是一個嗜血的殺人者的形象。除了在戰(zhàn)場上殺死特洛伊王子赫克托耳及其他將領，他還在神廟追殺手無寸鐵的特洛伊羅斯，其后又殺害阿馬宗女王并以其女戰(zhàn)士祭祀。甚至連俘虜他也不放過。在聽說其友帕特洛克羅斯戰(zhàn)死后，他一口氣屠殺了12名戰(zhàn)俘，以之獻祭。他的桀驁不馴、狂妄自負使得戰(zhàn)爭期間希臘聯(lián)軍一度將帥失和，軍心渙散，幾乎導致其覆亡。其人在小說中以喜怒無常、患得患失的形象出現(xiàn)，絕無半點蓋世英雄的氣概。

普里阿摩斯在傳說中是長者與智者的形象，小說一開始他也比較賢明仁慈，可是一旦決意發(fā)動戰(zhàn)爭，他的性格及行事方式便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他禁止預言家卡爾卡斯說出宮閨內(nèi)的事實真相，他寵愛帕里斯而不惜為他犧牲舉國將士，他不再采納卡桑德拉的忠直之言而將其視作瘋人。隨著戰(zhàn)爭的展開，他變得愈發(fā)狂暴偏執(zhí)，議會成為一言堂，廷臣對他大唱贊歌，他也欣然領受。希臘人木馬計之所以得逞，很大程度上也是由于他的輕信固執(zhí)和盲目樂觀。另外，從波呂克塞娜的敘述中還可以了解到，他曾在深夜?jié)撊肱畠号P室，有亂倫之嫌……在所謂賢明君王的神圣光環(huán)被摘除之后，剩下的盡是這樣一些不堪入目的卑劣行徑。

帕里斯是戰(zhàn)爭的罪魁禍首，本是貪求美色的浪蕩子的形象。小說中更加入了他的輕率躁進、不負責任、好大喜功等性格特征：在伊達山的金蘋果事件中，他判阿芙洛狄特為勝者，并獲得絕色海倫的許諾。可一見墨涅拉俄斯，他便迫不及待地表明自己的意圖，致使雙方失和。他率領艦隊號稱解救國王之姊，可在斯巴達從事的卻是誘拐的勾當；明明所得的只是一個影子，可出于虛榮他還是不肯讓人說出真相。他膽小如鼠，不敢與希臘將領正面交鋒（卡桑德拉稱他“寧愿作愛而不愿作戰(zhàn)”），只是躲在墻后施射冷箭。跟小說中其他的男性人物相比，帕里斯不僅生性放蕩，而且政治上很不成功，是卡桑德拉嘲笑的“所有男人自我中心的孩子中最為典型”的形象。

對經(jīng)典的摹仿和“反仿”

《卡桑德拉》中的女性視角，還體現(xiàn)在作家對一些社會習俗和現(xiàn)象的描述與分析，如小說中描寫特洛亞的成年女子，必須在一年中的某個時候，去往阿波羅神廟下，接受任何一名男子的挑選并隨之過夜。這樣的惡俗，較諸中世紀歐洲封建領主對屬下的初夜權有過之而無不及。據(jù)說惟有從事祭司職業(yè)的女子（她已專屬于神故不受世俗男人的暴虐）方可免遭此厄。而卡桑德拉選擇成為女祭司，以其堅決之個性及自主之精神，或即與此有關。

此外，小說中的女性視角，還體現(xiàn)在作家對經(jīng)典作品的刻意摹仿或“反仿”。如神話中阿基琉斯之死，據(jù)說是當他追趕潰散的特洛伊人到達城門之際，阿波羅暗中指使帕里斯向他的腳踵射出致命的一箭。而在小說中，則是由于阿基琉斯先向波呂克塞娜吐露了他的秘密，而后者又要求他光著腳步入神廟才使得事先埋伏在那里的帕里斯有機會給他致命的一擊。這里的情節(jié)顯然取材于《圣經(jīng)·士師記》中力士參孫的故事：非利士人收買了參孫的情人大利拉，刺探出參孫的秘密；于是趁他熟睡之際，剃去他頭上的7條發(fā)綹使他失去力量從而束手就擒。

小說《卡桑德拉》將持續(xù)10年之久的特洛伊戰(zhàn)爭及此前此后的時代背景及重大歷史事件濃縮在一個時間節(jié)點，即卡桑德拉作為女俘被置于一輛馬車之上拉出彌克那的獅門、面對死亡的一剎那的心理獨白。雖然沒有具體的線索或完整的情節(jié)貫穿全文，然而整部小說卻渾然一體，一氣呵成，毫無雜亂無章、支離破碎之感。除了女作家駕馭題材的高超技巧，這在很大程度上也應當歸結于小說所采用的獨特的女性視角。借助于對神話的女性主義闡釋，沃爾夫試圖揭示出隱藏在其中的婦女生活的真實狀況，通過對歷史的反思，使人們更加珍惜經(jīng)歷一戰(zhàn)二戰(zhàn)以及冷戰(zhàn)之后來之不易的世界和平，以及兩性之間平等交融的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