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袁哲生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年08月 ISBN：9787220113871

輯一 開始——轉(zhuǎn)動的景物

靜止在樹上的羊

我印象中的動物園是“圓山動物園”。

記得小時候，有一次到動物園，那天應(yīng)該不是假日，因為園內(nèi)幾乎沒有游客。記不得為什么去，也記不得是否和別人同去的。

那天冷清的園區(qū)令人難忘，四處是灰灰的石頭和天空，找不到特別想看的目標(biāo)，除了一只白色的山羊。我從遠遠的地方發(fā)現(xiàn)它站在一根橫斜的樹干上，像是剛剛才在陳列館里看見的標(biāo)本被人放到樹上去的。我走近去看它，它的眼睛眨動了一下。

我不知道這個記憶是否真實，隨著回想距離的拉長，記憶中的景物不是漸漸變淡，而是慢慢靜止，不再移動，直到景幕中的我也變成了一個標(biāo)本。樹上的羊依然紋風(fēng)不動，像是停止在半空中的一個白色問號。

當(dāng)我和山羊都固定了以后，周圍的景物便又開始轉(zhuǎn)動起來。

輯二 途中——聯(lián)結(jié)的經(jīng)典

徐四金的長鏡頭

電影導(dǎo)演有很多擅用長鏡頭來說故事的，小說家當(dāng)然也不例外。

德國小說家、劇作家派屈克·徐四金的作品《夏先生的故事》（Die Geschichte von Herrn Sommer，彭意如譯）就是一個作家擅用長鏡頭來運鏡來說故事的好例子。顧名思義，《夏先生的故事》主人翁自然是夏先生，不過，徐四金并不準(zhǔn)我們走到夏先生旁邊，近距離地觀察他、揣測他，甚至了解他。徐四金把夏先生圍在一個保育動物區(qū)里與世隔絕，不準(zhǔn)我們打擾他。

徐四金并不直接描寫夏先生的生活，而是透過一個身高一百一十八公分、體重二十三公斤的小男孩的雙眼來讓我們偶爾“巧遇”夏先生，就像我們在山里偶遇一只松鼠那樣。《夏先生的故事》文長約兩萬多字，算是一個比較長的短篇小說，跨越的時空大約是十年，小男孩后來也升上了中學(xué)，身高長到一百七十公分。這十年之中，小男孩由一個純真無邪的兒童漸漸長成初嘗青春喜悅的小大人；從一個喜歡爬樹眺望遠方的夕陽和村莊的小鬼，變成一個經(jīng)歷失戀與苦澀的青蘋果。

但是，這個故事的主角還是夏先生。

不過，我們對夏先生所知甚少：從黎明到黃昏，夏先生總是在湖畔方圓六十公里的范圍之內(nèi)不停繞行散步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全年無休，無論下雪、降冰雹、刮暴風(fēng)、大雨傾盆、陽光熾熱如火或狂風(fēng)來襲，夏先生永遠是一雙及膝的威靈頓長靴，頭戴一頂晃來晃去的紅色毛線帽，一個背包，手持一根細長帶彎曲的榛木手杖，日出之前離家，月兒高掛天邊才返回家去，每天走上十六個小時左右。

夏先生從不停駐，只有一次暴風(fēng)雨又下冰雹，寒氣徹骨，當(dāng)年的小男孩和父親把車子停下在路旁躲避。這時，夏先生經(jīng)過了，父親搖下車窗向夏先生大叫：“您上車吧，我們載你一程！”夏先生連用眼角余光瞥一眼也沒有，繼續(xù)向前走，父親急了，大叫：“您會沒命的！”此時，夏先生倔強地轉(zhuǎn)向他們，說了他在這本小說里的唯一一句臺詞：“那就請讓我靜一靜！”

夏先生的臺詞少得可憐，但是，他還是男主角。

一直到多年以后，夏先生的“受苦”形象才在男孩的心中匯聚成一條意義深長的溪流。

這是一個長鏡頭的故事不是嗎？夏先生很盡責(zé)地在鏡頭遠方扮演一個黑色的落難身影，事隔多年，小男孩長大之后，想來不免怵目驚心，因為，夏先生的命運，已經(jīng)漸漸與他自己的命運重疊了……

長鏡頭可以把人變小，我們因而可以看到更多渺小的人物被交織在一起，更不假言語。

一代不如一代？

這個地球有一個非常奇特的靈異現(xiàn)象，那就是一代永遠不如一代，依然是世界卻一直飛快地前進著。

我知道，前進并不代表進步，寫作也不例外。同時，我沒有資格替任何世代發(fā)聲；我只能說我自己的一點想法，而且是頗為別扭的。

新是否不如舊？到底是上一代的作家比較好，還是下一代的？這樣想著的時候，我突然感受到出這個題目的編輯先生心中的慈悲之情：讓我以一種虛擬的中立身份站在兩大文學(xué)創(chuàng)作板塊之間，而這個并不真實存在的坐標(biāo)原點正是我所渴望的。這樣我便得以免除于被歸類的恐懼之中。

在我的想法里，“臺灣作家是否一代不如一代”這個問題暫時是沒有答案的。盡管一般常見的說法是：上一輩的作家比較有“深刻的人生體驗與關(guān)懷”以及“說故事的能力”等等；而新世代的作家則是“沒有人生愿景”，或是“只會看著自己的肚臍眼喃喃自語”，換句話說，也就是“虛無”的一代。但是，虛無一點都不渺小啊，它遲早會產(chǎn)生經(jīng)典之作。

文學(xué)史上的斷代或許是必然的，但那要過了很久以后，在經(jīng)典作品幾近確立之時。而經(jīng)典作品的出現(xiàn)是沒有時刻表的。此外，我覺得更重要的是，確立經(jīng)典作品并不是為了區(qū)分你我高低，它們所牽動的毋寧是更多彼此間隱而未顯的“聯(lián)結(jié)”。（當(dāng)我們極欲量測世代邊際時，或許正反映了我們彼此間未能充分了解的焦慮。）在此之前，我們只能等待——

當(dāng)經(jīng)典作品像一座座動人的大橋被架起時。

輯三 靜止——結(jié)束的時間

溫泉浴池

１ 之后

1999年的某個炎炎夏日午后J被他父親從家里趕了出來。

J兩眼茫然，從八樓搭電梯到樓下，走出公寓大鐵門。門外的小黃吊起眼珠子溫柔地看了J一眼，好像在說：“我陪你吧？”J回報了一個謙虛的眼神，小黃伸出長長的舌頭，搖搖尾巴（它的尾巴只有很可憐的一小截，像只兔子）。

那天下午，J的母親躺在客廳沙發(fā)上，一面吹大同電扇，一面收看電視上關(guān)于極地雪橇犬大賽的節(jié)目。J和他的父親在書房里繼續(xù)完成一幅拼圖，除了因為它比較貴，和比較神圣之外，更重要的是，它已經(jīng)花了他老人家四個月的時間了。其實，J也陪著父親在這幅拼圖旁邊耗掉了一樣久的時間，只是他覺得，這四個月對父親來說是珍貴得多了，畢竟父親已經(jīng)七十幾歲了。所以，J始終安安靜靜坐在一旁，不隨便說話，更不隨便插手。

拼圖被放在一張大會議桌的中間，大會議桌被放在書房的中間，而父親的書房則是他的世界的中心。

這張拼圖已經(jīng)完成百分之九十九，剩下的空白處只有基督的頭部了。J不知道這是巧合還是刻意，他想，或多或少是有心如此吧？父親留下這個畫面中最重要的部分，主要是想把作品終于被完成的喜悅推到最高點。如果換作是自己肯定也會這樣做的，J想。畢竟這是“基督”的最后晚餐啊！人生有幾個最后呢？想到這兒，J的雞皮疙瘩都浮上來了。J想要起身走出房間，因為他受不了那種重大時刻降臨的現(xiàn)場。

時間突然靜止了。

這天下午，J的父親心中最偉大的作品即將完成的時候，也就是畫面上的耶穌基督已經(jīng)露出美麗的發(fā)絲，和堅定的下巴的那一刻，卻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殘酷的事實：剩下的最后一塊拼圖不見了!

時間就是在這個時候靜止的。

原本期待喜悅的畫面停格了，坐在大會議桌兩旁的老父親和J都不動了，只剩下各自的腦海里有許多微小的粒子在顫抖著。

桌上的拼圖在基督的臉部有一個明顯的缺口，缺口邊上的弧線圈成一張丑陋的大嘴巴，好像是某個幸災(zāi)樂禍的一壘裁判正在用很夸張的肢體動作大喊一聲：“出局！”

父親像一座惱羞成怒的石像壓在對面的椅子上，J可以聽到椅子的關(guān)節(jié)發(fā)出礦層崩裂前互相傾軋推撞的聲音，那聲音無情極了，好像一只紅頭發(fā)的狒狒在盛怒之下突然磨斷了一排牙齒。

當(dāng)父親發(fā)現(xiàn)他最重要的作品竟然獨缺一塊而不能完成的時候，時間靜止了，畫面也停格了，只剩下兩人的腦海里不停切換著許多簡陋的想法。（不是你就是他，不可能憑空消失。找不回來了……）

J的心里快速閃過許多念頭。他想，他是否該默默退出？（他受不了重大時刻降臨的現(xiàn)場。）還是趕快裝作很認(rèn)真的樣子趴到地上去仔細尋找一番？

就在J的心里惴惴不安的時候，父親的椅子漸漸安靜下來了。

J的心里松了一口氣，這時，他忽然很想高歌一曲浦契尼的著名旋律《喔!親愛的爸爸》；可是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了，要不然他一定可以唱得很好的。

在椅子上沉默片刻之后，父親好像變了一個人。他的頭發(fā)變得灰白而沒有半點光彩，他的表情冷漠，眼神透露出一個長期被勞役者的不滿心情，好像一個精神苦悶的大廈管理員。

“你為什么不滾出去找工作，成天好吃懶做的在鬼混個什么東西？”

這句話遲到了一年多，現(xiàn)在終于出現(xiàn)了。

由于父親的這句話實在說得太過中肯了，J只好從大會議桌旁站起來，準(zhǔn)備回房間去換衣服、找工作。事情就是這樣發(fā)生的，J被趕出家門了。世事難料不是嗎？當(dāng)J的父親發(fā)現(xiàn)他的拼圖少了一塊時，同時也察覺到家里竟然多出了一個人。

他按照父親的話滾回房間，穿上白襯衫、黑色西裝褲，套上一雙黑襪子，準(zhǔn)備出門去找工作。

J兩眼茫然，從八樓搭電梯到樓下，大鐵門外的小黃吊起眼珠子溫柔地看了他一眼。

“休息是為了走更遠的路。”這句話一定是很久以前一個被迫去找工作的人發(fā)明的。J想，找工作多困難啊（他并沒有忘記自己擁有哲學(xué)碩士的學(xué)位），找間泡沫紅茶店就容易多了。

J點了一杯大杯的珍珠奶茶（他坐在一群青少年之間，這讓他覺得有些尷尬），事實上，它是那種加大分量的波霸奶茶，厚厚高高的玻璃杯好像是直接從果菜調(diào)理機上面拔下來，很有幽默感的容器，特別是對一個已經(jīng)從軍中退伍兩年還沒有工作的社會新鮮人來說。

J很滿意地從厚厚的玻璃茶缸底下吸出幾顆又黑又Q的珍珠。玻璃上冒出的小水珠看起來涼快極了，黑珍珠嚼起來甜滋滋。

“你好，可不可以耽誤你一分鐘的時間？”這個聲音好像從鼻腔里發(fā)出來，咬字卻很認(rèn)真。“我是班長老。”一個長得有點像湯姆·克魯斯的帥哥說。

握手。

握手的時候，J心里想：只耽誤我一分鐘啊？沒關(guān)系，當(dāng)然沒關(guān)系，我有很多個一分鐘哩！

J和班長老握手的時候，心中除了在想為什么這么年輕的大帥哥會是“班長”或“長老”之外，還感受到一股很強烈的自卑感。他們的年紀(jì)好像差不多嘛，為什么別人長得那樣，而自己卻只能長得這樣？

“你好，我是路長老。”另外一個長得雖然沒有那么帥，可是滿臉的書卷氣也足以讓人開始反省的小帥哥說。

握手。

這兩個人好像并沒有坐下來耽誤J一分鐘的意思，于是J很有禮貌地從座位上站起來。他偷偷用眼睛瞄他們掛在胸前的一小塊長方形壓克力名牌，班長老，是班哲明長老吧……路長老，一定是路易士沒錯吧？

“你住在附近嗎？”班長老說。

“對，我就住在附近。”我看起來像住在附近吧？J想。

“你住在西藏路嗎？”路長老對道路真的很熟悉。

“對，對，我就住在西藏路。”J說。

“你們也住在附近嗎？”J覺得自己應(yīng)該說點話，以助這番談話更順利一點。

“我們住在淡水。”班長老說。

“淡水，嗯，你們住在中正路對不對？”J也很想扳回一城，于是就猜他們住在中正路，哪兒沒有中正路呢？

“不是的，我們住在真理街。”路長老說。

J覺得非常惋惜，他們住在真理街，這應(yīng)該很好猜的，可惜他猜錯了，他很想請他們再給他一次機會猜點別的東西，可是氣氛不太適合。

“請問你有宗教信仰嗎？”班長老說。他說話的樣子還是很像湯姆·克魯斯，所以有一瞬間J覺得有點反應(yīng)不過來。J的注意力還沒開始集中。他覺得，一個長得像湯姆·克魯斯的酷家伙在泡沫紅茶店向你走過來的時候，你可能會期待他開口的第一句話是：“別再讓我看見你，滾吧！”或是“我保證，到時候你將會希望你從來不曾被生到這個世界上”之類的話才比較合理一點吧？

“我？我……我沒有宗教信仰。”J說。

“我們想到你家里去，跟你和你的家人談?wù)劊驗槲覀兊淖诮處Ыo我們的內(nèi)心很大的喜悅，所以我們想要和你們分享我們的快樂。”路長老用他字正腔圓的鼻音對J提出一個很誠懇的請求，這樣真摯而喜悅的聲音，坦白說，J這一輩子也沒聽到過幾次。路長老的表情是那么地和善，心地是那么樣地柔軟，有一秒鐘的短暫瞬間，J的腦子突然變得一片空白（我們之前就知道了，J受不了那種重大時刻降臨的現(xiàn)場），只剩下一群看似中暑的蜜蜂在那邊飛來飛去而已。后來連蜜蜂也飛光了，J覺得非常無助。他心想，好，談?wù)劊務(wù)劙桑蠹揖蛠碚勔徽劊窃摵臀业募胰耍绕涫俏腋赣H談一談，沒事大熱天的把兒子趕出去找工作，何必嘛？人生還有更重要的事啊，等父親和班長老、路長老談過之后就不一樣了。

于是J把家里的地址抄在一張價目表的背后交給路長老，然后很誠懇地跟他們說，因為他跟人約好了要去面談一個工作，為了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J還用了“我要去interview a job”這樣適當(dāng)?shù)木渥印說他談完了，就會馬上回家去加入他們。

J目送班長老和路長老的腳踏車離去，那是可以十八段變速的越野腳踏車。路長老帶頭，班長老緊隨在后，他們兩個都站起來用力騎著，很來勁的樣子。要不是因為他們穿著雪白的襯衫和黑色西裝褲（J自己也是穿著一模一樣的白襯衫和黑褲子），J一定會以為自己遇見了荷蘭或是法國的自行車國手了。

J走回到自己的座位旁坐下來，啜飲一口香甜濃郁的珍珠奶茶，QQ的珍珠填滿了他的臼齒上凹凸不平的空隙。J的心情好極了，他有一股非常吉祥的預(yù)感。

就在沁涼的冷氣吹拂下，J有點茫茫然陶醉了。他合上雙眼，班長老和路長老在他的腦神經(jīng)電路板上快速地往他家的方向趕去，宛若兩丸彼此爭先恐后的正、負電子。

想到父親和班長老他們誠懇晤談的嚴(yán)肅表情，J忍不住笑出了一點聲音來，帶有一絲絲黑珍珠甜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