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念峻青:錚錚鐵骨 劍膽琴心
2019年8月19日,驚悉作家峻青在華東醫(yī)院仙逝,心情悲痛。21日下午,我到峻青家祭拜靈位,燃香三炷,泣不成聲,“峻青老師,再也聽不到您的膠東口音了,再也不能當面感受您的非凡氣質(zhì)了,您的優(yōu)秀文學作品,流芳百世!”
我從小就叫他“峻青叔叔”,我的父親修孟千與他同是山東海陽人,在解放全中國大軍南下途中,又都分在一個黨小組,到上海落戶后,又一起從事黨的文藝宣傳工作。記得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峻青到我們位于常熟路209弄瑞華公寓的家來作客,他身材高大魁梧,嗓門響亮,走路好有勁,老戰(zhàn)友見面歡敘,屋里自是一片歡聲笑語。也記得1956年冬天,峻青出訪歐洲回來,在錦江飯店貴賓樓請我們?nèi)页燥垼埡笤诖髽堑讓硬萜汉嫌啊?/p>
峻青送給我父母親的短篇小說集《黎明的河邊》、散文集《歐行書簡》等,與我父親其他的文學書籍一起,排列在我家玻璃書櫥的顯眼處。還在讀中學的我津津有味地閱讀峻青的這些著作,覺得如此的文學作品真有一種吸引人的特殊魔力。小說、散文中的故事和場景,充滿戰(zhàn)斗激情、生活氣息和悲壯色彩,生動又都很有氣勢,它們感染著我年輕的情感,給我以思想上的震撼。特別是《老水牛爺爺》中的老漢死后,那條忠實的大黃狗孤獨地守在老人的土墳前,滴水不沾、默默死去的感人場景,還有《歐行書簡》中對于奧斯維辛集中營“單只鞋子堆成小山”“焚尸爐鐵門被拉開的刺耳聲音”的力透紙背描寫,都讓我在閱讀中了解到國家和世界發(fā)展史上的大事。為了正義與和平英勇抗爭與奮斗的愛國主義、理想主義精神,就此在我的心中悄然扎根、發(fā)芽。我也由此漸漸熱愛上了文學寫作,因為,文學讓人認識人生,文學使人眼光遠大,文學能夠鑄造和培育人的美好心靈。在知青年代,我將《黎明的河邊》《歐行書簡》等帶到云南邊疆,在煤油燈下再次細細閱讀。文學的力量,通過峻青的著作傳遞到我們的心中,影響著我們的人生之路。
1978年底,我由邊疆回城后,與峻青叔叔多次見面。八十年代初,峻青和作家竹林一起到瑞華公寓我家作客,開心暢敘,我父母親請他們吃晚飯。《人民文學》雜志的周明到上海組稿,他帶著我,到峻青在烏魯木齊北路的住所去拜訪他。1994年8月,我父母親的老戰(zhàn)友、曾任山東省文化廳長的魯特和妻子劉瑰玲到滬,住在我家十多天,我陪同母親和魯特夫婦一起去看望峻青,為他們拍下了珍貴的合影。
這以后,我都是在與友人聚會和報刊媒體上,得到峻青叔叔的消息。
2012年5月,我成為峻青著作《林寺吟草》的責編,我感到分外幸運。在本書的編輯過程中,與峻青叔叔有了多次接觸和交談。
峻青是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年代涌現(xiàn)出來的作家,又是在祖國和平建設年代中,創(chuàng)作時間極長、作品極為豐富的作家,還是一位文學題材涉獵面廣泛的作家。他16歲在故鄉(xiāng)寫下第一首詩歌《半島寇深》,直到85歲寫《年年思歸》,歷經(jīng)漫長人生和社會的變遷、人事的更迭,這位老戰(zhàn)士的心志卻從未幻滅,在血與火的洗禮中,發(fā)自內(nèi)心的歌聲,依然在他胸中激蕩回響。峻青對于現(xiàn)當代文學的貢獻,就在于以其親身經(jīng)歷和體驗,用激情和細膩的文字,生動地再現(xiàn)了波瀾壯闊的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中的無數(shù)個難忘的血肉豐滿的細節(jié)和動人故事,使我們對那段苦難輝煌的歷史有了直接的充滿質(zhì)感的了解。峻青是奮力謳歌正義與理想,不惜犧牲生命去殉民族解放、國家繁榮事業(yè)的戰(zhàn)士,又是一以貫之地對文學藝術作著不懈探索的作家。
細讀《林寺吟草》,可以看到峻青在長達七十余年的文學生涯中,在創(chuàng)作小說和散文的同時,還對傳統(tǒng)詩歌藝術的創(chuàng)作進行了繼承和發(fā)展,做了認真的探索,他將這些重文學意蘊而又不被格律束縛的詩,定名為新舊體詩。這些詩作有著深刻的生活積累和生動的藝術感染力,我們能夠從中感受到形象立體、鮮活濃郁的詩意,得到歷史、精神、藝術多方面的精神激勵。
當時已是93歲高齡的峻青叔叔,患有心血管疾病,他的心臟已經(jīng)裝了一個起搏器和三個支架。二十多年了,他連上廁所都要帶著硝酸異山梨酯噴霧劑,以防不測。但每次到他家,一出電梯,他都已是站在家門口,離開時,他也總是邁著緩慢的腳步,將我送到門口。這種講究禮節(jié)的“送往迎來”,真讓我這個小輩不敢承當。
峻青說起抗日戰(zhàn)爭中,日寇在膠東半島制造的“馬石山慘案”,那表情,那聲調(diào),那動作,真是義憤填膺,憤慨無比。作為一名九十多歲的抗戰(zhàn)老兵,他曾大聲說:“真正的抗日戰(zhàn)爭是非常殘酷、壯烈、英勇的,這段歷史一定要好好記住,不要看那些以娛樂為主、把戰(zhàn)爭演化為‘逗你玩’的武俠化影視劇。我痛恨抗日雷劇!”他還激憤地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雖然沒有參加過這場民族救亡圖存的戰(zhàn)爭,但應該去了解這段歷史,我一個九十歲的老人,還以‘不惜此身將就木,位卑未敢忘憂國’的詩句自勉,年輕人更應該有愛國的激情和熱血。”峻青總是關心當前的文壇信息尤其是軍事題材的創(chuàng)作,“多少可歌可泣的事情,應該寫下來,要把我們中華民族的這種堅強氣魄和精神寫下來。”每念及此,他夜里有時還會睡不著覺。
他曾用令我倍感親切的膠東海陽話說:“曉林,我一年不如一年了,走不動路了。對付不了年老體衰了。”雖然如此,因為有堅強的意志和樂觀的心態(tài),我仍能感到他身上的豪邁氣魄、快速思維和“人老心不老”的笑容和談吐。
高齡年邁的峻青,可說是“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更加具有為國為民的憂患意識,1997年4月,他贈詩給賀宗儀先生:浪跡湖海七十秋/自將書劍付風流/殘生已歷災千劫,縱無杜康亦忘憂。
他的另一首懷憂之詩是《登香山謁白居易墓》:白園蔥蘢聳伊闕/香山巍峨托荒丘/登臨未忘先賢志/中宵常懷黎庶憂。還有《富春江泛舟有感》:江水清澈透碧流/千尋見底憑魚游。為官若得清如許/黎庶何來家國憂?
“詩言志”,峻青叔叔這三首詩中的“三憂”佳句,不正說明他是一位忘一己之憂、懷萬眾之憂、盼民眾解憂的“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優(yōu)秀作家嗎?
每次與峻青叔叔見面敘聊,總是能從他的堅定手勢和響亮話語中,看到一位革命老干部、老作家的崇高理想和浩渺憂思、一位知名作家坦蕩、曠達的胸懷。他用一生的經(jīng)歷和創(chuàng)作啟示我們:昨天,我們從艱難困苦、風雨冰霜的那個歲月走來,今天,我們又向著燦爛輝煌的明天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