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爾赫斯和他的朗讀者
文學(xué)很神奇。邂逅一本好書、一個段落、一個句子,忽然就讓人開啟了靈犀。還有一些更幸運的人,有幸遇到他崇仰的大師,自此往后,在他的路途里總有一盞光亮的燈。
阿爾維托·曼古埃爾穿過佛羅里達大街的人群,繞過各種建筑物,來到麥伊普大街994號,按下某個門鈴,穿過樓道,走進6層的一個房間。我想人類的基本情感總是相似的,曼古埃爾必定抱著熱烈忐忑的心情,因為在那一頭,有位大師在等著他,那人就是博爾赫斯。
那是1964年,65歲的博爾赫斯坐在厚重的幔幕后面。那時他是阿根廷國家圖書館的館長,身處天堂樂園。然而雙目失明是博爾赫斯家族的咒語,曾祖父、祖母、父親,現(xiàn)在是他,仿佛夏日黃昏徐徐降臨,他們的眼睛沉入了寂暗。博爾赫斯需要請人為他讀書,捕捉那些隱約發(fā)光的文字。當時只有16歲的曼古埃爾是他挑中的一位朗讀者,其后的四年里,曼古埃爾成為博爾赫斯的學(xué)生與密友。
《和博爾赫斯在一起》是一冊極薄的小書,只有5萬字,語言樸素,然而盛載的情感充盈,流蕩的智性深沉。那些午后時光構(gòu)建了書籍的世界,他們圍繞各種話題展開純粹的對話,對談的內(nèi)容鮮活生動。曼古埃爾說他沒有意識到這是怎樣的殊榮,也沒有做筆記。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是那么認真的朗讀者與傾聽者,他的純粹或許就是博爾赫斯挑選的理由,這部回憶錄足夠作為見證,在與博爾赫斯相處的時間里,他獲得了怎樣的寶藏。
失明對于博爾赫斯未必就是壞事,在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和家人就在做準備。從30歲起眼疾日益加重,直至50多歲徹底失明,這個逐漸推移的過程讓博爾赫斯獲得了生命特殊的體驗。博爾赫斯一生都喜歡與人交談,他的談話詩意且睿智,文采斐然,光華流轉(zhuǎn)。他曾多次與人談及失明。他說,觀看是盲人的特權(quán),失明讓他更加深入內(nèi)在的靈魂。盲人的時間感與眾不同,不再需要每時每刻忙于填滿時間,當你坐在那兒,你就是時間。自我即過去、現(xiàn)在,還有對于即將來臨的時間,對于未來的預(yù)期。
博爾赫斯拋棄了對有形載體的占有。曼古埃爾說,博爾赫斯的藏書并不多,但囊括了他的閱讀精華。博爾赫斯的書架依然是令人向往的,那上面站著史蒂文森、切斯特斯、亨利·詹姆斯、吉卜林、王爾德、路易斯·卡羅爾、斯賓格勒、吉本、惠特曼……以及《堂吉訶德》、多版本的《一千零一夜》和各種詩集。宏大的史詩、奇特的民俗、古老的神話和魔幻的傳說,構(gòu)成了奇詭的異域空間,是博爾赫斯永不枯竭的靈感源泉。博爾赫斯所認為的好作家,都能夠恰當?shù)剡\用意象來呼應(yīng)感覺。他說,所有作家都在一遍一遍寫著同一本書,以呼應(yīng)自己的內(nèi)心,比閱讀更好的就是重讀,深入到作品中去。
博爾赫斯重形象勝過觀念,他傾向于以寓言和暗喻的方式,而不是理性的方式來思考問題。他很喜歡和他的朋友討論噩夢,在他看來,噩夢或許是夜的寓言。他的兩個基本噩夢就是迷宮和鏡子,而從他的童年開始,老虎穿梭在他的夢境里。博爾赫斯和曼古埃爾共讀吉卜林的故事,在那個熱烈的下午,仿佛有老虎喘著熱氣伸出爪子抵在他們的肩膀。迷宮造就了《小徑分岔的花園》這樣結(jié)構(gòu)精致的作品,而鏡子讓博爾赫斯早在童年之時就于恐懼的氛圍里去探索潛意識。博爾赫斯傾訴自己對夢的感覺,對世界的認知,曼古埃爾說,“他的事就是文學(xué)”,其實在本質(zhì)上,他們都是激情的文學(xué)夢想家。
曼古埃爾寫下他的回憶之時,博爾赫斯已經(jīng)于1986年在日內(nèi)瓦辭世,緬懷沒有盡頭,思緒仍在延續(xù)。曼古埃爾后來出版了一部名叫《理想的讀者》的著作,其中隱現(xiàn)博爾赫斯的影子,21篇閱讀筆記,從漫游仙境的愛麗絲與鏡中森林的讀者說起,他講述紙上的文字帶給世界的連貫性。曼古埃爾還有一部被卡爾維諾盛贊的有名的虛構(gòu)閱讀作品——《想象地名私人詞典》,他沉浸在愜意的游蕩之中,用文字開拓非實在的王國疆域,制造謎魅的妖精地理學(xué)。寫作是孤棲獨立的行當,幸而,文學(xué)可以聯(lián)結(jié)心靈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