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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關于散文創(chuàng)作中的文學性與審美性:靈魂的復魅?
    來源:文藝報 | 賀穎  2019年08月30日08:39

    傳統(tǒng)觀念對于散文的理解比較狹隘,認為散文散漫、隨性、細節(jié)少,傾向于一種自我言說白描式的或記敘或抒情的表達,事實上這原本是文字表達的基礎入門,是小學三年級之前就該完成的認知。

    一個優(yōu)秀作家的基本前提之一,是必定對我們生活的這個正常的世界之外,還有另外一個隱秘的世界這樣的事實深信不疑。換言之,對于每一個作家來說,真正的文學的世界,應該并不在這個俗常意義肉眼所見所感的世界中,它在每一個作家的靈魂深處,那是一個靈魂與靈魂彼此傾聽與傾訴的異樣時空。一個人若無法自心中覓得見它,感應到它,便幾乎無法感受文學審美維度中的世界與人生,更無法談及真正的文學創(chuàng)作,而有幸找到的人,不啻為重生。

    當下散文創(chuàng)作貌似如火如荼,而靜觀之下問題已然凸顯:缺乏散文作品應有的神秘詩意,不見思想呼吸之后的深刻,更加不見精神終極指向的神性,也因此勢必淪為或平庸蒼白的流水賬,或淺薄莫名的抒情,或干脆就是史料的堆砌等等文字廢品,與真正意義上的文學表達毫無關系,導致了散文文學性與審美性的缺席。而日復一日大量文字廢品的堆砌,散文文集的出版,已然將散文創(chuàng)作徹底淪為文學的災區(qū)。

    造成這一切的原因,從不同維度不同視域而言應該有很多,而個人認為最為值得人關注并引人警醒的,應該是作者精神的蒼白與靈魂的缺失。

    散文創(chuàng)作,以至于任何其他體裁的文學創(chuàng)作,推而廣之,甚至包括任何的藝術創(chuàng)作,無一不是一個人靈魂的產物,正是那些源自生活瞬間的深深纏繞縈懷,而后默默滲透到精神基因之內,從而與自我靈魂共同生活共同成長,以至于成為自己心靈史的一部分,并最終以文學藝術的形式表現出來,成為作品。

    對于作者而言,有時世界場域其實都已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作者本身,自我的靈魂本身。沒有靈魂便無法發(fā)現那個隱藏在真實世界背后的另外的門另外的世界。這個貌似結論的東西看起來似乎有些武斷,但令人不得不承認的是,事實上許多時候果真如此。比方說世界就是這個世界,無數人都在這個世界里,在同一個世界里經歷著同一個時代,哪個時代都有那么多的人,但是永遠只有極少的一小部分人成為作家,也就是說,成為作家最后的核心指向,是作者自我的殊異的心靈,是這個心靈造就了自己對這個世界殊異的認知和表達,以至才哺育出文學意義上的作品。一個清醒而獨特的靈魂,才會賦予你發(fā)現這個世界的獨特角度,一個人的思想與書寫,唯有靈魂的參與,才能在最凡俗的生活中的時時刻刻,于大多數人最為熟視無睹的平凡場域中,感知到它的獨特殊異,并最終將之以文學的力量傳遞于世人。

    那么無疑,對靈魂在場的要求也同樣成為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以及真正作品的誕生,最根本的底線與剛需。

    說到靈魂,這深藏于生命深處的雜蕪與混沌、隱暗與幽微多么令人著迷。

    因為有了靈魂,才有了對俗世世界背后的神秘存在之發(fā)現與探尋。在遠古,我們的先祖在與天地交流的時候是有很多儀式的,比如說時間,一定是在子時,一定是在庚時,一定是在黃昏日落的時候,一定是在太陽突然升起的剎那,一定是在某一個節(jié)氣等等,不一而足。而正是這一切的神秘與確鑿,結構出了最初人類藝術的童年,而文學的原初同樣誕生于此。說到文學,有必要回返漢字的本源一探究竟。

    漢字曾經如此神奇,今天漢字無疑是最為沒落的了,已然淪為了僅僅是交流記錄的工具,而在文字誕生的早年,漢字最早是作為符碼出現在一些奇譎的巫術中,換而言之,漢字是有魂魄的,有著極其神秘的能量。如今,這種能量在歷經幾千年時空跌宕之后,或于文學深處沉睡,或被時間的塵埃遮蔽,不得不說這是靈魂的一種袪魅,而我堅信其內在異靈奇譎的能量從未消失。只要清除覆埋其上的塵埃,必定會把漢字的魂魄喚醒,就可以重新感受它最初的童年和它帶給世界的神奇與神秘,開啟靈魂的返魅之旅。如何清除覆埋漢字之上的塵埃?如何復活漢字的內在神秘,完成靈魂之返魅?想來這便是今天的作家的責任和使命。

    這也指出了一個命題,就是喚醒文字魂魄的,大抵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作者的靈魂。也就是說,如果作者在書寫的時候并沒有自我靈魂的參與,而僅僅是一種物理意義上的文字堆砌,那么沉睡的則依舊沉睡,而讀者在閱讀的時候應該就像讀一截風干的木頭,一個沒有生命沒有水分沒有魂魄的作為工具意義上的文字組合,毫無文學性可言。文學的表達與其它非文學的文字表達,唯一的區(qū)別就是文學表達中作者靈魂的參與。

    再次說到作者的靈魂。每個作者若都能以靈魂認知為書寫的原點,賦予筆下每個漢字以深邃豐盈之情感,其靈魂氣脈便會無一遺漏地被留藏在文字之內,那種因靈魂認知而產生的信息投放,可以讓你和你的文本血脈相依,哪怕時間過去再久,讀者在閱讀的時候仍會如期接收到你注入其內的所有信息,感受到作者靈魂的游走與律動,這也是我多年閱讀經典的發(fā)現。除此之外所有的花哨都是虛有其表,所有的樸素都是平淡無奇。沒有文學性與審美性的在場,所謂的作品一文不值。

    好的散文,或者說任何體裁的優(yōu)秀作品,無論是哪種好,有一個特質應該是共同具備的,便是令讀者讀來動心,眼里一熱心里一疼。而這樣的作品無不誕生自人的靈魂。打動不了讀者的作品,無疑是對讀者的低估,也更加是對神秘漢字的辜負,我堅信漢字的每一筆每一畫都是有著神秘意義的,正如卡夫卡所說,寫作是一種祈禱的方式,那么我相信,從漢字原初誕生的神秘層面而言,以漢字符碼為載體的漢語寫作,同時還應該是一種通靈的方式。

    通靈時我們需要介質,而如今這介質就是漢字,當我借以它們表達自己精神的時候,文字于我已然絕不僅僅是表達內心的工具,而是自己與天地萬物諸神交流之場物質,神秘的能量與波頻于此相遇撞擊,進而交織纏繞滲透,奇幻無比。

    顯然,靈魂已然擔負著作為文學作品創(chuàng)作的核心要素,那么除此之外,一篇有著鮮明的文學性與審美性的優(yōu)秀作品的誕生,還有著創(chuàng)作技巧上的在場。比如以散文創(chuàng)作而言,自我表達的自覺克制,是散文技巧的另一關鍵要素。可以說,無論源自生活或精神中怎樣的一種生發(fā),最終讓文學成為文學的一個重要手段,是克制。唯有克制才會賦予文本以力量,克制會讓人在行文時獲得巨大的張力,反之文本的力量也極易消散。比方說海潮,到海邊馬上就要變成颶風、變成狂潮的時候忽然收住了勢頭,但是力量仍在,力量就在平靜的海面下面,這種時刻面臨爆發(fā)的張力,遠比真正的爆發(fā)來得要有力量得多,且更為深刻和漫長。散文寫作的大忌,便是把文章寫成張牙舞爪虛張聲勢一覽無余。

    以此而言,克制仿佛是一種刻意的留白,一種自覺的壓制,甚至是一種強制。直到技術上日臻成熟之后,便會變成行文甚至思考的一種習慣,彼時必定已無需再去有意而為之。

    被克制自覺處理過的文本,有些類似于高度的純糧小燒,寫久了是會上癮的。類似于一個人一旦喝過高度醇香的燒酒以后,任何摻水的東西再難入口。換而言之,散文的寫作如果僅僅流于表面的傾訴,比如說一些童年回憶,故土鄉(xiāng)情,旅游風景等流水賬似的東西,根本與散文無關,與文學更無關。

    說到無關,就要說有關,與文學與靈魂有關,那就是閱讀。毫不夸張地說,閱讀是每一個作家從生到死,畢生一刻都不能放松的事業(yè)和使命,以至比寫作本身更為重要。能夠彌補人類有限閱歷的只有讀書。人的閱歷做不了假,于此而言時間仿佛是強大而恒定的,但思想與精神卻是自我可以改變的,并從而使靈魂超拔于時間的慣性,變得無限豐隆而多維。

    讀書多了,會下意識進入一種狀態(tài),冥冥中仿佛有一種力量引領著你如何書寫。所以古人說得好: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或者說,一直是閱讀在養(yǎng)育著一個人的靈魂。

    文學作品(包括散文)最大的韻味不在文本里面,而在文本結束之后,在于之后延伸出去的一部分。于自己的理解而言,文本對文學作品的整體來說,其實更像一個序幕,序幕拉開之后,真正的精彩是讀完某個文本以后,讀者內心那種綿延無盡的激蕩、層層疊疊的思慮。正如梭羅在瓦爾登湖畔所言:“一切剛剛開始。來日方長,太陽只是顆啟明星。”太陽升起來了,但是對于我們來說,太陽就是一顆星星,一切才剛剛開始,文學真正的韻味,就在讀者讀過文本之后的意猶未盡與百轉千回。

    復魅,是相對于祛魅而言的,從某種意義來說,人類社會發(fā)展的進程,就是人類文明祛魅的過程。在遠古,在萬物有靈的人類童年,我們的先祖幾乎都是通靈的,那時的通靈是生命的尋常樣態(tài),而非像今天一樣,談起通靈,或半假半真,或將信將疑,或鳳毛麟角,或語焉不詳,那時的先民們與天地萬物自由交流,因而最大可能地感知著天地間的空靈至美,生命成為自然的渾然一部分,而不像今天的人類與自然的關系,或慌亂,或尷尬,或踐踏,或交惡,或恐惶幻滅。人類的靈魂尚在,在當下嶄新而巨大的時代面前,既往的心靈經驗也許會變得無足輕重,但我們同樣有理由相信,只要我們勇敢地回返靈魂的源頭,傾聽萬物靈魂的傾訴,便勢必會獲得另一種美建構,并注定更為驚艷與瑰美,因為在萬物初生的人類童年,在世界文明的源頭,沒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包括靈魂不朽。

    文學作品中的文學性與審美性,是作品的內在魂魄,是對文學精神永恒的出發(fā)與安抵,是向愛、光芒、希冀,向無畏的永恒之美的深切致敬,是文明最深沉的復魅。

    時而浩蕩,時而簡潔,時而宏闊嘹亮,時而如訴如泣,或神性圣美,或萬馬奔騰,或巨浪狂瀾……作品的文學性與審美性,如此地成就了文學與審美的力量,并最終使得文字成為了蒼天之下、大地之上的藝術絕響。生命從來被力喚醒,靈魂自古為美哭泣,這樣的力與美,結構出生命與靈魂的全部神秘符碼,不僅為復魅語境下文學的核心指向,亦是對文學的光榮與夢想最深情之禮贊。

    祈禱每個熱愛文學的生命,可以擁有看破紅塵的視野,探尋人性的勇敢,生出飛翔蒼穹的翅羽,以及足以感受萬物慈悲的復魅之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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