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只有小學學歷的北大教授
原標題:小學學歷,他卻成了匯通中西融貫古今的大師
1948年,北京大學東語系迎來了一位新教授。在填寫簡歷時,人們發(fā)現他填的學歷竟只是“安徽壽縣第一小學畢業(yè)”。這個小學學歷的北大教授就是一代大師金克木。
民國時期,具有傳奇性經歷的學者有很多,比如胡適,比如沈從文,但以小學文憑而為北大教授,并終為一代大師的可能就只有金克木了。盡管現在“大師”一詞變得很廉價,但對于金克木來說,大師之謂不多不少恰如其分。
他不僅寫得好舊詩,也是探索新詩技藝的先行者,小說、文化散文也都相當有成就。靠自學,精通梵語、巴利語、印地語、烏爾都語、世界語、英語、法語、德語等多種語言文字,是北大東語系的初創(chuàng)者之一。專業(yè)之外,哲學、歷史、翻譯等等,都是他的愛好。
尤為不一般的,是他對天文學的研究,不僅翻譯過英國天文學家秦斯的《流轉的星辰》,以及《通俗天文學》等著作,還發(fā)表過天文學的專業(yè)文章。此外,對數學亦有相當涉獵,臨終前寫的一篇文章中還涉及高等數學的問題……無怪他自稱雜家。
復旦大學哲學系教授張汝倫曾撰文辨析,雜家不是沒有自己的思想而只知收集別人的說法。相反,雜家實集眾家之說,融會貫通而成一家言者,是通人,也是專家。“通”乃中國古人為學的目標,通人更是對讀書人的最高評價。
盡管市面上已有三聯書店版《金克木全集》,但評論家、《思南文學選刊》副主編黃德海對此并不滿意,只是舊書匯聚的“全集”并不能使人看清楚金克木的“整個思維方式”,因此他與張定浩、木葉兩位評論家一起,按照個人傳記、梵佛文章和中西匯通三個類別,重新編輯了金克木的文章作品,結集為《續(xù)斷編》《梵佛間》《明暗山》三本文集。
在三本文集即將出版之際,作為上海書展·上海國際文學周的子活動之一,三位評論家做客上海思南文學之家,與讀者分享了他們與金克木結緣的過程,闡釋金克木的學問版圖,帶領讀者重新認識了這樣一位在大眾視野里被嚴重低估的學人。
“能不能在你的大師名單里加一個金克木?”
大學時,黃德海讀《存在與虛無》疲累之余,偶然發(fā)現了金克木,從此欲罷不能,成了金克木“鐵粉”。他花了五六年時間,從舊書攤到舊書網,基本收齊了金克木所有作品。收齊之后,越看越覺得好,就四處向人推薦。
有一個朋友經常和他討論近代以來的幾個大學,陳寅恪、錢鍾書、季羨林等等,討論了很多。黃德海就問能不能加個金克木?朋友懷疑,他就把金克木的書給對方看,從此在這位朋友的大師名單里又多了一個。
友人的事例讓黃德海意識到,即便在學界對金克木的認識也是曖昧不清,大眾層面就更可想而知了。在《讀書》雜志最具影響力的年月,年屆八旬的金克木是發(fā)表文章最多的一個,所以陳平原稱他為“《讀書》時代的精靈”。不過對于大多數讀者來說,最熟悉的大概只是他的文化散文,對于其他,卻未必了解了。
“惜其著作出版廣而且雜,況未經人整理,故今日學子,得片羽易,而欲窺其全面則難”,基于這種考慮,黃德海萌生了編一本金克木文集的想法,找了當時還在出版社工作的張定浩。張定浩和黃德海是大學室友,跟著“收集癖”黃德海后面也是把金克木一本一本讀過。于是兩人一起選目、版式和封面,從金克木生前約30部已出版著作中精選出有關讀書治學方法的文章 50余篇,結集出版為《書讀完了》。
書出完后,黃德海總覺得意猶未盡。其間,2000年金克木辭世,編纂出版一套比較全面系統(tǒng)的金克木文集的想法更加強烈。他就請朋友去問金先生后人,是不是可以給由他們出一套文集。
“不問還好,一問三聯書店就聽說了,說他們來出。我說誰出不要緊,我們可以把做的一套編纂框架給他們。結果他們編的時候用了最省事的辦法,一個集子里收三四本舊書,讀起來會很中斷,并且這個人整個思維方式也看不清楚。”
“這也是后來我們仨要編這幾本書很重要的原因,可以相對集中窺見金先生學術理路。比如說《書讀完了》可以看他讀書的方法,這幾本我們希望看到金克木整個人生和學術思考,看看他和各種各樣文化相交融的東西。”談到編纂緣起時,黃德海這樣說道。
“他的傳奇性勝過錢鍾書、季羨林、張中行”
很多人都把金克木視為一個傳奇人物,黃德海更是說金克木的傳奇性勝過錢鍾書、季羨林、張中行。這里面,金克木與季羨林加上書法家陳玉龍并稱“北大三支筆”,與季羨林、張中行加上宋史學者鄧廣銘合稱“未名四老”,至于錢鍾書,與金克木類似的是既是專家又是通人。
但在黃德海看來,這些人全都是經過系統(tǒng)性教育,只有金克木僅以一小學學歷而卓然成家。
金克木于1912年出生于江西一個舊官僚家庭,中學上了一年就肄業(yè),只得一小學文憑,但他終生都在學習,具有強大的自學精神和動力。
“我們知道梵文是最難學的語言之一,他是自學的。而且有時他答應別人到學校里教一門語言時,他自己還不會,利用暑假學,然后邊學邊教。”黃德海講到。
1935年,經朋友介紹他到北大圖書館當圖書管理員。他刻苦自學,但因沒有老師指導,總是不得其門而入。后來,金克木想出了一個辦法:別人讀什么書,他也讀什么書,所以特別留意別人借什么書。
“有一位來借關于繪制地圖的德文書。我向他請教,才知道了畫地圖有種種投影法,經緯度弧線怎樣畫出來的。”金克木在文章中寫道。
還有一次,大學者劉文典來圖書館借書,手上拿著一長串書單,借的全是善本、珍本,但因手續(xù)不全沒有借成。
“待這位客人走后,我連忙抓張廢紙,把進出書庫時硬記下來的書名默寫出來,以后有了空隙,便照單到善本書庫中一一查看。經過親見原書,又得到書庫中人指點,我增加了一點對古書和版本的常識。我真感謝這位我久仰大名的教授。他不遠幾十里從城外來給我用一張書單上了一次無言之課。”金克木把這稱為“偷學問”,大概比偷書不知要雅上多少。
七十多歲時,金克木覺得中國對日本了解太少,又開始自學日語。“這個人永遠處在開放的學習姿態(tài)里,特別值得欽佩。”黃德海解釋道。
在明暗間,接續(xù)斷裂的文化傳統(tǒng)
張定浩負責編纂的一本是金克木自傳性文集,虛虛實實勾勒他生活的影子和學問的理路。在張定浩眼里,金克木是一個特別愛談論自己的人,但不是自戀式的談論。
錢鍾書曾說自傳都是別傳,寫自己的部分都是美圖修過的,說別人的丑事則多半是原圖。“但金先生不太一樣,他談論自己的出發(fā)點和他們不太一樣。”張定浩稱之為成長小說和中國史傳的結構。
西方的成長小說寫的是一個人如何成為一個大寫的人。金克木談論自己的文章主要集中于他的童年和青少年時期,就是一個人最迷茫、惶恐的階段,這就給人的啟示會特別多。至于中國的史傳傳統(tǒng),正史列傳往往把傳主一生快速勾勒,然后再回到過去某個時間點詳述某事于他日后的意義。在張定浩看來,這種傳統(tǒng)寫法基于的理念是“現在如何改變過去”,過去所為之事,是當下為參照而確定意義的。而這正是金克木談論自己的出發(fā)點,特別適合今日年輕人來讀,給自己的人生一個錨定。
木葉負責的一本雖然對象主要集中于梵學、佛學這些比較艱深的學問,但金克木并不用主義和名詞駭人,而往往是一種“很確定的方式提出疑問”,引導讀者思考。
“記不清是哪一年,我在金先生文章中看到談《奧義書》,他用‘全中取前后,所余仍是全’這句話來解釋某個概念。從全部之中取走前面和后面,所剩下的仍然是全部。”這看似非常篤定地解讀,但其實是發(fā)問式的,引導讀者發(fā)散出去。木葉感到一下子就被擊中了,因為也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他覺得正是解答了關于詩與思的問題。“他對于智慧、知識、視野整體的思維非常能夠引領人、震撼人。”木葉說道。
這次三本集子的書名也是多少有些延續(xù)這種意味。“梵佛間”說得是金克木學問之核心內容,比較容易理解。“明暗山”和“續(xù)斷篇”則比較抽象,但讀過書后就會發(fā)現其妙。
金克木非常喜歡印度的一句詩,叫“仿佛明暗山,光明又黑暗”。意思是說,龐大的東西不可能不承受時代和太陽的光影,就像一座巨山一樣始終處在一半光明一半黑暗的輪轉中。
在這個意義上,“《明暗山》內容涉及古今之變、中西之間,古不可能只是古,它也有可能是今,今一轉也是古。就是整個龐大的時代和文化運轉總歸是光明和黑暗一直不停地運轉。”黃德海這樣解釋道。
金克木幾乎見證了整個20世紀的中國,不僅個人人生一波三折、忽明忽暗,而且中國文化也是經歷過好幾次斷裂。“但是稍微好一點的人不會抱怨,每個人都會承擔把斷掉的東西接續(xù)起來的任務,假如一個東西斷裂了,因為你的存在而延續(xù)起來了,這才是寫作、生活的意義。”
在三個年輕的評論家眼里,金克木就是那種在明暗之間接續(xù)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續(xù)斷人”。而在整理編纂金克木文集的過程中,他們也在某種程度上,繼續(xù)著“續(xù)斷”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