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珍本書店“朝圣”記
巴黎布萊佐書店外景
愛書之人,在世界的不同角落,尋著書籍發(fā)出的微弱而清晰的光,來點亮并指引著我們世俗的生活。也是用一種靜默,守護著美麗書世界。
在巴黎,走路成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早晨,從第三區(qū)出發(fā),沿著塞納河一直走到第五區(qū)。走累了就坐在河堤旁,一邊發(fā)呆一邊看河面上來回忙碌的游船。也會興致勃勃地觀察烏鴉,看它叼來一大塊華夫餅,放在低洼處的水潭里浸泡,然后一口口細致地吃完,多么聰明的鳥兒。漂亮的鴿子們也總是無處不在,當你從包里拿出面包的時候,它們就不緊不慢地踱步到你跟前,咕咕地叫著,理直氣壯地問你要吃的。
傍晚,也是走著回住的地方。在老城狹窄交錯的街道上轉折穿梭,路過一家又一家的面包店、糕點店、餐廳和書店。天色逐漸暗下來的時候,餐廳門口的桌子旁也坐滿了喝酒聊天的人。總有一些精致的小店,吸引著我停下腳步,駐足在裝扮得極為誘人和溫馨的櫥窗前。有時候是一個手工做的皮夾,有時候是一尊造型有趣的小雕塑。櫥窗的角落擺著像菜單一樣的價格單,米白色棉紙上面印著名稱和價格,紙張和字體都優(yōu)雅講究。
不用刻意去什么景點。比如,走著去麗維內(nèi)克珍本書店(Librairie Pierre-Adrien Yvinec),店主興奮地向我展示剛買回來的一套大開本的皇室藏書。從書店的大玻璃櫥窗望出去,埃菲爾鐵塔在斑駁綠樹和藍天的映襯下,竟有了一種纖細的柔美。和老師約好在但丁雕塑旁的咖啡館見面,一路上,會經(jīng)過蓬皮杜,巴黎圣母院和莎士比亞書店。我們點兩杯咖啡,兩個小時里聊著未來的計劃,老師照例說著鼓勵我的話:“你一定會成為一名出色的裝幀師的,要堅持下去哦!”
周末去大皇宮看珍本書展,我就一直沿著塞納河走,碼頭的書攤冷冷清清。走到盧浮宮后穿過杜樂麗花園、協(xié)和廣場,再沿著香榭麗舍大街走一段就到了。逛著一個個展位,仿佛是在讀一本裝幀史:從中世紀的手抄本,到燙金的古典裝幀,再到風格各異的藝術裝幀,看得過癮。
書展出來的時候,夕陽還未完全消逝,四月的晚風中總還帶著些寒意,讓人不由地裹緊了大衣。沿著協(xié)和廣場旁邊的林蔭路走回塞納河邊,不一會兒,天就完全黑了。塞納河上的游船燈光閃爍,甲板上的喧囂聲伴著河面濕潤的風,飄散在空中。這一切讓初春的巴黎有了一種熱鬧的溫度。
那天,我出門早了一些。要走去第八區(qū),得花上兩個小時。
法布街24號,是一款香水的名字,也是愛馬仕的總部。淺色外墻上白色“HERMES”的招牌低調(diào)極了。繼續(xù)往前就是55號的愛麗舍宮,而100號的藍登謝書店(Librairie Lardanchet)就在街道轉角的好位置,是巴黎超高級的珍本書店。由家族第二代的兄弟兩人繼承,哥哥在一樓出售藝術家的畫冊和作品集,弟弟則在二樓經(jīng)營著古書生意,基本都是上萬歐元的頂級珍本。126號是另一家老牌書店,皮卡德書店(Librairie Henri Picard et Fils)1902年創(chuàng)立至今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專賣18-19世紀的大部頭法文書。第三代的女店主親切隨和,語調(diào)輕柔地講述著書店的歷史。
法布街及其周邊有眾多珍本古書店,散落在奢侈品店、高級酒店餐廳和大小畫廊之間。
離法布街不遠的奧斯曼大街上的庫萊書店(Librairie Laurent Coulet),店主白手起家,和我說起法國的裝幀:“我們法國裝幀的書有一個特點,品相都上乘,幾百年的書如新,這是英國比不了的!”說完朝我擠擠眼,補一句:“不要和英國人說哦!”
終于到了164號,大櫥窗里擺著珍稀的精美插圖書。一位穿白襯衫的店員,坐在進門的書桌旁,在認真地寫著什么。
法布街164號的布萊佐書店(Librairie Blaizot),是巴黎頂級的珍本書店。1840年創(chuàng)立至今,有著近180年的歷史。和其他書店不同,布萊佐不單是一家珍本書店:他們不僅售賣精裝書,還經(jīng)常與藝術家合作,舉辦書籍相關的展覽和沙龍活動;還與版畫家、裝幀師們合作,制作獨立印刷的限量書。
布萊佐書店一直致力推廣書籍裝幀藝術,在藏書家和裝幀師的心中有著極高的地位。到“高大上”的布萊佐書店“朝圣”,是我此次巴黎之行的主要目的。
深吸一口氣,推開門,街道的喧囂在我的背后驟然消失。室內(nèi)的光線微暗,目光被一直延伸到天花板的木書架吸引,書架上一層層擺滿了皮裝書,書脊上的燙金像是夜空中閃爍的點點星光,散發(fā)著誘人的氣息。
“Bonjour!”
穿白襯衫的店員抬起頭,朝我笑著打招呼。
心臟怦怦跳動,像是要不受控制,我的聲音微微顫抖:
“Bonjour,呃……其實,我不是來買書的……”
我一邊語無倫次地比劃著,一邊遞上了自己的名片做自我介紹,店員一直微笑著點頭,認真地聽我說話。
“我能翻看書架上的書,拍一些視頻和照片嗎?”
他會意地笑了起來:“我叫馬克,是這里的老店員。書隨便看哦,非常歡迎。有任何問題可以問我。”
我貪婪地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又一本的精裝書,捧在手里細細欣賞翻看。對于愛書人而言,布萊佐書店真是個寶庫,隨意抽出的一本書,都可能是頂級的名家裝幀。既有燙金精細繁華的古典裝幀,又有金屬或者玻璃材質的現(xiàn)代藝術裝幀,讓我驚嘆不已。
馬克忙完一陣子,就主動過來給我介紹書架上不同風格不同年代的書。我說自己喜歡的裝幀師比如莫妮克·馬修(Monique Mathieu),清 宮 伸 子(Nobuko Kiyomiya),弗朗索瓦·布蘭多(Francois Brindeau)做的書,你們店里都有呢。馬克聽了甚為驚訝,知道我不是外行,話題自然也多了起來:“我也很喜歡他們的裝幀呢!你知道嗎,莫妮克·馬修九十多歲了,偶爾還會來店里轉轉呢!前陣子,我們還給清宮女士策劃了二十年回顧展,我太喜歡她的裝幀了!不過,我認為弗朗索瓦·布蘭多是現(xiàn)在法國最厲害的裝幀師……”
原來馬克也是一位資深書癡,自己也愛藏書。實際上,他就是為了能天天與書為伴,才到布萊佐書店工作,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二十多年的老員工了。“在巴黎,沒有比布萊佐更有意思的書店了!我大概會一輩子待在這里了!”馬克一臉真誠地說著,眼神中滿是幸福。
聊著聊著,馬克隨手推開一排書架,一個暗門緩緩打開,露出了通向地下的樓梯,原來這里還有一個隱藏空間呢。他快步走下樓梯,不一會兒手里捧著一大疊書笑嘻嘻地走了出來:“這些書都比較珍貴,平時不擺在外面的書架上的,給你慢慢欣賞吧!”
這頓時讓我心生感激。第一眼就認出最上面那一本,是法國19世紀末裝幀名家馬里烏斯·米歇爾 (Marius Michel)的作品。之前我只在裝幀史的著作中看過照片,當它可以被我真實觸摸翻看時,一切顯得過于美好而不真實了。墨綠色山羊皮制成的光亮封面上,鮮艷細膩的花朵貼皮裝飾,仿佛是從皮革里生長出來,而刷了金的書邊,即使過了一百多年也閃著亮光。
此時,一位穿著體面的西裝,提著黑色手提包的老先生推門進來了。馬克和他打招呼,他只輕輕嗯了一聲,滿臉嚴肅的神情,徑直走到書店最里面的小房間。
“這是我們店主,克勞德先生!”馬克邊說邊跟著走進去,和老先生快速說著話。
老先生朝我這邊看了看,臉上的表情似乎舒緩了不少。他朝我招手,示意我過去。小房間里有一面鑲嵌著彩色馬賽克玻璃的大窗戶,光線透進來,照著他的臉忽明忽暗。他露出淺淺的笑容,一邊打開一個上鎖的書柜一邊說:“我叫克勞德,聽馬克說你很喜歡裝幀呢,要不要看一下我們店的私藏?”
克勞德先生一本本向我展示著他挑選出來的私藏,這些書代表著法國裝幀不同時期的精湛工藝,有些技術甚至可能已經(jīng)失傳了。他說自己既賣書也愛藏書,有些自己特別喜歡的,干脆就不賣了。“但是,你知道的,真正的頂級好書,我自己也是留不住的,總有人比我更喜歡它。”
在馬克的幫助下,克勞德先生把這些珍貴的書一字排開,鋪滿了整張大書桌。
“這些都是裝幀史上有名的作品,我按照時間順序擺開,你隨便拍吧!”
從馬里烏斯·米歇爾,查爾斯·默尼耶(Charles Meunier)到弗朗索瓦-路易·施米德(Francois-Louise Schmied),保羅·博內(nèi) (Paul Bonet);從 赫 諾·韋 尼 耶(Renaud Vernier),阿 蘭·塔 拉 爾(Alain Taral)到埃德加·克拉斯(Edgard Claes),弗洛朗·盧梭(Florent Rousseau)……裝幀大師們的作品同時擺在我面前的瞬間,我激動得說不出話了,不由自主地撫摸著這些書。
克勞德·布萊佐(Claude Blaizot)是書店的第三代繼承人,他說這個書店仍然保留著祖父的痕跡:木書架是祖父專門找人定做的,已經(jīng)上百年了,依然結實耐用;小房間的馬賽克玻璃窗是祖父找藝術家朋友制作的;角落里的古董電話機,是祖父那個時代裝的,早就不能用了,他依然保留著……
“我的祖父和保羅·博內(nèi)那一代的裝幀師們很熟呢!我們書店,就是這樣和一代一代的裝幀師們、作家們一起慢慢成長的。”
和他看似威嚴的外表截然不同,聊久了才發(fā)現(xiàn),克勞德先生其實是一個非常有趣甚至是簡單可愛的人。
“以前我周末都能休息的,可幾十年過去了,一恍惚,才發(fā)現(xiàn)自己怎么連周末也在工作了,連早上悠閑看報紙的時間也沒有啦,哈哈!
“不過夏天還是有休假的時候,我就一個人開帆船出海靜一靜。朋友啊,家人啊,每天在身邊嘰嘰喳喳的,煩死啦,哈哈哈!”
他說:“書店快兩百年了,在外人看來,我們應該是擁有很多的財富了。”邊說邊嘆氣:“哎,其實我們書店還欠著銀行好多貸款沒還呢!”
“說真的,如果把這些書都賣了,我的確會很有錢,很有錢哦!”他朝我笑笑,攤開手聳聳肩:“但是,這樣有什么意思呢?太無趣了!人活著就得過得有趣,不是嗎?”
克勞德先生說,他不認為紙質書已死,也不相信手工裝幀會消失。他說,幾乎每一天,書店里都會迎來新的訪客。“他們不一定會買書,有些人甚至根本不了解什么是珍本書。但是我能從他們臉上看到一種愛書人的幸福和期待。這個世界上,愛書人是不會消失的!”
我們就這樣一直聊天,翻書,拍照,直到書店關門。現(xiàn)在一想起在巴黎的短暫時光,總是先想到布萊佐書店,那個被幸福突襲的下午。想到馬克和克勞德先生和我揮手告別:“記得再回來哦!”
我推開門,又迎來了街道的喧囂,此刻夕陽斜斜地打在臉上,暖暖的。
離開法布街,到轉角不起眼的面包店買了羊角面包。包裝紙袋上,簡單印著“創(chuàng)立于1892年”。
1837年的愛馬仕,1854年的路易威登,1840年的布萊佐書店。
這些就是法國人的日常與奢侈,一年又一年,一百年又一百年,不用刻意炫耀的自然而然。
巴黎圣母院大火的時候,我剛好在現(xiàn)場。看到一件美麗的事物在眼前消逝,不禁傷心惋惜,竟也久久沉默無言。巴黎的人們似乎并不熱衷討論這件事,繼續(xù)著平常的生活、工作,偶爾淡淡地說,修好就可以了嘛。這種靜默無言的守護,其實蘊涵著巨大的能量吧!
正如,我們這些愛書之人,在世界的不同角落,尋著書籍發(fā)出的微弱而清晰的光,來點亮并指引著我們世俗的生活。也是用一種靜默,守護著美麗書世界。
此時的我,在鄉(xiāng)間的小小裝幀工坊里,安靜地做書修書,回憶起在巴黎與書相伴的短暫時光,頓時又充滿了堅持下去的勇氣。
巴黎這一席流動的盛筵,已在我心中揮之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