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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隱君者女》
    來源:中國作家網 |   2019年08月15日17:28

    《隱君者女》 作者:周婉京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年05月 ISBN:9787521203974

    第一章:動物世界

    從報社出來,已是晚上11點。報社坐落在北角的維多利亞港邊上。海浪卷著雨,風大到要命,在香港遇到滂沱大雨,傘是全然無用的。

    我將手伸了出去,斜雨未落到我手上,先打在我臉上。

    隔壁國際新聞部的兩個記者結伴走出來,見到我,沒說什么,輕瞄幾眼后,撐起一把傘匆匆走入雨中。昨天還是熱臉相迎的朋友,今天下午得知我將離職,驟然間換了一副臉孔。

    “這個世界,沒有永遠的朋友。”喬悅撐起了傘,傘上印著紅紅綠綠的安迪·沃荷頭像,安迪在雨中一臉嚴肅。像喬悅這種香港大學法律系畢業(yè)的高材生,父親是高等法院的大法官,她說話總是以訓導的口吻進行。我說我不在乎工作, 她說她連生存都不在乎,然后我們就陷入久久的沉默。有這樣一個朋友,聊天就是沒什么可聊。

    兩年前,喬悅和我同時進入報社,她做編輯,我做記者。我寫錯的地方,她負責幫我“掃雷”。她關心的藝術新聞,我去采訪。我不記得究竟和她提過多少關于我和季周的事,我每次都用“那個人”來描述,無論這劇情如何繁復、曖昧,喬悅都能連貫地聽下去,電影術語稱她這種視角為“上帝全知視角”,我尚未開口,她已經在暗中竊笑了,因為她將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身邊的作家朋友都有一個固定的心理醫(yī)師,負責在他們精神脫軌的時候及時將其拽回地球,有時也要忍受這些“病人”肆虐的病情發(fā)作。當這群人發(fā)起病來,受過再高等教育的人不過是個失智的孩童。

    站在辭職這個時間點上,之前我是一名“藝伎”(藝術圈對記者的昵稱),寫作為了受訪者和機構,有強烈的目的驅動,在這之后,我可能要做一名三流作家,寫作更傾向于為自己的意識埋單。說到意識的管理,也許我需要一位喬悅這樣的“心理治療師”。

    沒等我開口,喬悅問起我的去留,“你準備回北京?”

    “是,不然呢?我要回去養(yǎng)病。”

    “回去以后還會像以前,整天和那個人黏在一起?”

    “有好幾個呢。你指哪個?”

    喬悅笑笑,沒有再問。她父親特意兜了一個圈來接她,快要三十歲的人,還是父親接,而非男友。她能和家人走得這么近,令我反而有點羨慕。

    或許,喬悅對男人根本沒有欲望,在她眼里兩性是不分彼此的吧。喬悅用了一個“黏”字來形容季周,十分恰當。季周像臺灣人吃的豬血糕、湖南人吃的血粑粑,沾上了,任誰都分不開。若是強行將糾纏在一起的兩人分開,只會越來越緊。關系太緊就難免會崩開,像是連體的雙生兒,肢體斷裂的時候兩敗俱傷,逃不掉一身巨痛。

    我想起了季周,他溫潤的嘴唇,敏感而濕潤的舌尖,那些迷人的地方是他施展“黏”功的道具。

    我不懷念,因為他此刻已身為人父,不該也不能再黏著我,他有屬于他自己的生活。但很顯然,無數夜晚的如膠似漆在他那里還是不夠,在故事的最后他毅然決然地將“黏液”射向別人。他老婆懷孕的時候,正是我和季周分手后不久。

    應該是在他宋莊工作室的皮沙發(fā)上,發(fā)生了這一切。那沙發(fā)的彈簧露了一半在外,像是被剝了皮的野生動物,樣子可憐,卻仍具有原始的性吸引。他說,沙發(fā)是從川美工作室?guī)淼模瑥乃擅熬透恕?/p>

    這十幾年,不知道他于這枕榻之上解決了多少女孩。她們之中,有單眼皮的,有大眼睛的,有薄嘴唇的,有高鼻梁的,有長腿的,有大波的,欲望與想象同行,女孩的形象一路異化。

    “不,‘解決’這個詞可不準確。”說到這里,季周總要糾正我,他說多數情況下是兩廂情愿的,女孩中有想要買畫的少婦、美院補習班的女學生、鄰家姑娘……沙發(fā)是欲望的容器,工作室是表演的場域,承載了敘事的各種可能。

    他也在這里談生意,接觸洪鑫畫廊的老板洪鑫,接見古根海姆博物館的策展人與一些歐洲藝術節(jié)的主辦方,接受電視臺、報刊記者的采訪。

    季周說話之前總要先放好煙缸,他不點煙,他像是高爾基筆下的獵鷹,等待著“獵物”先提出要求,然后他為你敬煙,自己再點上一支。這種“奉陪到底”的感受是堂皇、虛假的,因為他根本是個煙鬼,他一天要抽上幾盒萬寶路,食煙比吃飯還勤。

    我們兩個多數時間會離開沙發(fā),躺在他畫室外的草坪上,他赤裸著上身,挺著中年人已經開始發(fā)福的肚子,笑呵呵地說他這是在“曬書”,有我在身邊他會覺得比較心安,可能是因為我們永遠不同,我永遠不會如他這般光著膀子。

    沿著海邊一直走,走過北角街市,在雨天踏著雨水,穿過菜市場,嗅著鮮肉、咸魚的腥味,城市和人一樣,到了晚上就要被清盤整理,腐臭要被扔棄。戴著紅手套的街市檔主將混著血水的液體倒入廢水渠,她的一旁站著一個叼著牙簽的男人,白背心、金鏈子,一副古惑仔模樣。

    “今晚點嗎?返你度定系我度?”

    女人摘下手套,推了男人一把。男人順勢抓住女人的手,將她攬入懷中。

    “屌,你嘅手干唔干凈?”女人喊了一句。

    我忽然起意,掏出手機想拍下眼前這情景,手機熒幕卻顯示有五通來自“Unknown”的未接來電,我想撥回去,但對方是未知的,正在這時未知先生又打來了。

    “吳瑾榆,你在哪兒?季周又喝高了。”一句京腔極濃的問話,對方是我認識的卻又分辨不出的某個朋友。

    “你是?”我怯怯地問,生怕對方因我的健忘而苛責。

    “我張濤。”

    “他在香港?”

    “中環(huán),文華東方。他病了。”

    快一年不見,我有無數個拒絕的理由,我甚至認為彼此的存在就是拒絕的最好理由,但一通電話和五個未接來電,外加一個不清不楚的病痛,將我擊垮。也許在我的內心深處,我對他還有渴望,渴望從昔日情人身上見到昔日的自己。

    出于對這種念頭的懷疑與排斥,我叫了一輛的士,汽車飛馳過銅鑼灣、灣仔、金鐘,最后抵達干諾道中的老文華。我拿出粉餅,下意識地往臉上撲了兩下,沾滿了肉色粉塵的鏡面映照出我淡泊、沒什么血色的臉。的確,像所有人說的那樣,離開了北京,我日漸消瘦。

    下了車,據未知先生的指引,我來到酒店頂樓的酒吧。黃昏色的玻璃吊燈一排排筆直佇立著,唱片機里低速旋轉播放著John Coltrane的《My One and Only Love》。

    走過圍吧臺而坐的西服筆挺的外國商人,我先看到張濤,他向我揮揮手,而他的一側,季周掐了手中的煙,正望向步步走近的我。我是原野上奔跑跳躍的羚羊,畏懼季周那獵豹般敏銳的眼神,被他快速地打量一番,只是成為其盤中餐的尋常前奏。

    “為什么選John Coltrane?”獵豹尚未言語,羚羊率先發(fā)問。

    “你總是明知故問,不必要的問題不要提,以免破壞氣氛。”

    “你女兒怎么樣了?照顧孩子所以病了?”

    季周叼起一支煙,隨手拿來圓桌上的小燭臺,用力吸了一口,繞著燭臺燃起一小團煙,說:“拿你沒轍,你就是叛逆。”

    張濤一如既往地幫師傅打圓場,“季老師這次過來是為了新展覽,他去年在蘇格蘭創(chuàng)作的一批作品。”

    “我最煩那些以創(chuàng)作為由,出去游山玩水玩女人的藝術家。”

    “對,玩了不少,不過都沒你漂亮。”

    我輕輕側下頭,嘴唇貼近季周的臉,假裝要吻他的唇,實際上為了搶走他口中的煙。我不知道我是嫉妒,還是報復,抑或想念。季周不驚訝也不尷尬,他知道如果再見我,一年未見的陌生感將疾速融化。

    “相思病,很難治的。”張濤看著我倆,向季周使了眼色,拎起包轉身走了。走之前,張濤不忘到吧臺把賬先結了,的確不負他“中華好徒弟”的名號,只不過正因過于尊敬、懼怕季周,張濤的作品不溫不火,在屢次模仿季周失敗后,他風格大變,轉為以灰灰黑黑的色調呈現弗朗西斯·培根式的憂郁,又加入美國抽象表現主義的筆觸,成就了諸多半洋不土的巨幅怪物,一張嘴仿佛會吞掉整座文華東方酒店,包括他可憐的老師與我。

    只剩下我們兩個,說好了不再觸碰對方,季周還是靠近我,先吻了我。一個標準的French Kiss,溫暖濕潤的氣息夾雜著煙草與麥卡倫Single malt whisky的煙熏泥煤香,讓我成為沾染了墨漬的宣紙,欲望在誘人昏眩的黃色燈光下暈染開來。

    1點45分,1608房間,關上房門,季周將我拱在門后,他隔著衣服親吻我的乳頭,很快褪去我的裙子與內褲。我被架空在他的腰上,肚皮頂著他的肚皮,我為這種猴子上樹一樣的姿勢而感到羞恥。說實話,我不太喜歡。

    直到季周完全進入我的身體,似夢非夢的荷爾蒙停止分泌,腳部的痙攣告訴我這是真的,我知道再說什么都來不及了。這次我又輸給喬悅,正如她所言,我難以和身前這個人徹底分開。但這音樂家手中的指揮棒不徐不疾地揮動著,一有機會便上升一個調。

    他一定是喜歡李斯特的人,或者他有潛力成為中國的馬勒,引領傳統的調性音樂在輝煌聲中走向終結。接近高潮之時,季周不停喘著粗氣,他每每要求我在“關鍵時刻”講廣東話,我還記得這刻板、無理的規(guī)章,我不敢敷衍,反反復復地喊著:“唔好!”

    他從不理會我的意愿,反倒是大力將我的手抓在他手里,我會回禮式地給他一個眼神,然后嘴角上揚著笑喊:“再快啲!”他一手揉著我的胸,一手托著我的屁股,呼吸在幾個急促的詠嘆調中終止,液體混入迷亂的思緒,顯然他累了。

    一根煙點起,季周披著浴袍去沖Espresso,無糖、無咖啡因、無奶,他一一照做,仿佛性只不過是他例行公事的一部分。我們兩人曾約法三章,但凡共處一室,室內一定要有一張柔軟的King Size的大床,什么都不做,所有時間全用來做愛。

    指甲剪得禿禿的大手長滿了手繭,季周為我遞上一杯咖啡。

    “謝謝。”

    “不客氣。”他將咖啡一飲而盡,看了看手機,有他老婆發(fā)來的短信。他按熄了熒幕,轉而望向我,說:“你怎么樣?”

    我不喜歡烘焙淺的咖啡,原因是不習慣其中的酸度,我抿抿嘴回答:“昨天剛剛辭職,現在是一名全職的無業(yè)游民。”

    “聽說你要寫書,寫什么內容?”季周也坐到床上來,彈簧床墊忽然受壓,向上反彈了一下。

    “關于你。”

    “我有什么好寫的,你一個名記,采訪過那么多名人,還愁沒的寫?”

    我像貓一樣抱腿蜷縮著,季周蹲著趴在我肚子上,他低下頭去,用他沒有剃干凈的胡茬蹭我的大腿內側。我的電話響了,我拍拍他的臉,掙開懷抱,走到桌邊翻手袋去接。

    “喂?”

    “睡了嗎?我打了幾個電話看你沒回,有點著急。”

    電話那頭傳來陳清揚的聲音,一看時間,已是凌晨3點10分。他是我一年前采訪過的畫家陳黔古的兒子,剛剛與季周散伙時認識的老實巴交的北京男孩。對,又是北京人。

    季周從身后抱住我,此時他正尋覓著由身后走入我神秘世界的門。我不想讓陳清揚聽到對話,卻又在季周進入的剎那躲閃不及。我大聲“哼”了出來,緊接著胸口一緊。

    “小榆,你沒事吧?”清揚似乎聽出電話另一頭的鬼怪。

    季周把我的臉摁在桌子上,我的意識無奈跟著下半身游蕩,難以控制與心上人對話的速度,“清揚,沒事……你早點睡,我們明早通話。”

    “好,是不是打擾你休息了?那好,早上再打給你。”說完情話,清揚總要等我先收線,季周在我身體里左右打轉,我在叫嚷前一秒掛斷了電話,不知清揚是否察覺到我不均勻的喘息。季周伏在我身上,我感覺我像是一只被捆綁住手腳的蠕蟲,每一步爬行都極為困難。他沒有理他是誰,專注著以他的方式宣誓主權,占有即愛情。但也許,季周并不愛我,他僅僅需要從我這里嘗到肉體的快感,這快感并不一定能為他帶來快樂,他僅僅是希望有個懂他的人陪他。

    我懂他(可能是不懂裝懂),是從他十幾年前在威尼斯參展的作品開始。當時他完成一組讓人瞠目的油畫裝置,試圖打破平面通向立體的油畫的創(chuàng)新方式,站在立體的角度,從突兀的質感中重新回歸油畫的本質,倫勃朗的黑色、夏爾丹的景物都可以延展到荒無人煙的異度空間。

    那是他最好的年華,可惜我那時才上初中,是個幼女。這時,季周會說,無論我是什么時期的我,他都不介意搞。這話聽起來是褒贊,卻那么狂妄、可怕,而我倒是樸素地熱愛他創(chuàng)作的人像,只不過近幾年當代藝術的市場接近飽和,畫不好賣,新題材不多,成熟的藝術家也可能遇到瓶頸。

    這時,我腦中又浮現起杰克遜·波洛克的畫,我和季周的每一次性交實為創(chuàng)作,乳白色的精液、紅澄澄的子宮鮮血、透明的汗液是三桶滿溢著的廉價顏料,在空中的三道拋物線里走向迎面等著它們的白色帆布。

    我看到我變成一個面色土黃的短發(fā)女孩,站在畫布后面,縮著腦袋,等待每一次揮灑的結果。如果我不小心探出頭來,就會濺得一臉顏料。這時,季老師會說:“認真感受它,這不是顏料,是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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