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學(xué)史上的“毒婦”與“美婦”
電影《毒婦高橋阿傳》,中川信夫?qū)а荩?958年
古來“才子佳人”不僅指郎才女貌,佳人亦是有才華的女子。因此,王韜對阿傳產(chǎn)生同情心是可以理解的,更何況他接受的舞臺版“阿傳”本身在形象塑造上就帶有“士族家的夫人”的氣質(zhì),而不似假名垣魯文版那般狠毒。文中的“清五郎”與魯文版的出入很大,以清五郎“俠客”身份反證阿傳的可取之處。此可取之處即美貌、才華、情深。
女性形象研究在文學(xué)史上一直都是別有興趣的課題。不僅有著文學(xué)審美、大眾審美的需求,也有時代的需求,比如近代初期倡導(dǎo)的“賢妻良母”。不過,在日本文學(xué)史上還有著一類惡女/毒婦的形象,卻也是作家們鐘愛的對象。
高橋阿傳,生于1850年,卒于1879年,享年29歲,是明治時代(1868—1912)乃至日本文學(xué)史上最著名的“毒婦”。她用剃刀割了富商的喉嚨致死而被處以斬首的極刑。自她被處死的第二天起,新聞媒體上便開始刊登她的故事。其后,從明治到大正、昭和,阿傳故事的版本層出不窮。在阿傳故事的始祖假名垣魯文(1829—1894)的筆下 (《高橋阿傳夜叉譚》,1879),阿傳不僅殺了富商,還勒死親夫,對她的某個情夫毒殺未遂,勾勒出一個彪悍的猙獰形象。
同樣是在明治時代,阿傳被處死的四個月后,晚清文人王韜游歷東京。他在新富座劇場觀看了一出《高橋阿傳》的歌舞伎,寫了一篇觀后感日記。五年后做了擴寫與補充,以《紀日本女子阿傳事》為題刊登于晚清著名的畫報《點石齋畫報》。
只是,在王韜的筆下,妖女阿傳的面貌似乎柔和了許多,甚至有美化成“美婦”“貞婦”的嫌疑,研究者認為王韜對阿傳給予了同情。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樣的差異呢?新富座上演的歌舞伎底本是河竹默阿彌《綴合於傳假名書》(在日文中,“於”字與“阿”字讀音相同)。在江戶時代的“惡女”“毒婦”形象的傳承中,歌舞伎是一個重要的載體。王韜的寫作無疑是改寫與“美化”,與日本流傳的作品及形象之間發(fā)生了偏離,這也影響了今日中國學(xué)者的解讀。
阿傳的真面目究竟如何,作為一個平凡的農(nóng)村女子,可能無法擁有確鑿的史料。但是在近代初期的差不多的時段,中日文人對其形象的“毒化”與“美化”書寫卻有著較大的差異。這個差異不僅與作家個體的審美、中日文學(xué)的審美有關(guān),也與時代氛圍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聯(lián)。
日本的阿傳與王韜筆下的阿傳
參照日本的各種辭典,可以描繪出這樣一個“阿傳”:
嘉永三年(1850)生,明 治十二年(1879)歿。明治時期的罪犯,代表性毒婦。生于上野國利根郡下牧村(今群馬縣),父親高橋堪左衛(wèi)門,后成為伯父高橋九右衛(wèi)門的養(yǎng)女。親生父親據(jù)說是舊沼田藩家老廣瀨半右衛(wèi)門,一說是信州流浪賭徒鬼神清吉。1866年,阿傳與同村青年高橋浪之助私奔。1869年浪之助患癩病,因看病花費巨大,二人為債主所追而移居橫濱。同年,浪之助歿。阿傳遂與絲綢商小澤伊兵衛(wèi)相好,住東京。不久,又與小川市太郎同居。生活窘迫而負債累累,阿傳向舊衣店老板后藤吉藏借錢。將其帶入旅館,殺之奪財后逃跑。不久被逮捕歸案。在審訊中,阿傳堅稱自己是給同父異母姐姐報仇,但拿不出證明。東京裁判所判其為色情欺詐的殺人強盜,于市谷監(jiān)獄被處以斬首刑。
阿傳被處刑的第二天,著名的戲作小說家假名垣魯文便在《假名讀新聞》上開始連載《高橋阿傳夜叉譚》;幾乎同時,小說家岡本起泉在《東京新聞》上連載《阿傳之話》;不久,河竹默阿彌撰寫的劇本《綴合於傳假名書》被搬上歌舞伎舞臺。之后,從明治到大正、昭和,阿傳的故事不僅被頻頻改寫,還創(chuàng)作出很多錦繪、歌謠,頻頻登上大銀幕。不過,無論阿傳版本有著怎樣的變化,“毒婦”“惡女”都是不變的中心詞。
這樣一個農(nóng)村女子的故事,碰巧被晚清文人王韜看到了。他在1879年6月9日日記中寫到自己與日本友人小西、藤田、栗本在新富座觀劇,記“是日演《阿傳事跡始末》。”(王韜:《扶桑游記》)《阿傳事跡始末》的日本劇目即《高橋阿傳》。根據(jù)歌舞伎表演,王韜記錄了一份約500字的《阿傳本事》,后來在《點石齋畫報》上刊登時又做了一些修改。關(guān)于王韜自己的兩個版本之間的差異,研究者已經(jīng)做了細致的比對與解讀。從王韜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晚清文人與媒體的關(guān)系等角度進行了探討。但是,由于這些研究僅僅依靠王韜的兩個版本及晚清畫報等資料,并沒有真正涉及阿傳形象在日本的原型、阿傳故事的日本創(chuàng)作、明治社會/文學(xué)的特色,因此在對阿傳這一人物的解讀上也發(fā)生了偏差。
譬如認為,阿傳并沒有多少傷害他人和社會的言行,她與相好私奔,為了醫(yī)治戀人的癩病而做流螢,是值得同情的;認為,阿傳是一個追隨內(nèi)在自我渴求,表現(xiàn)出人性的美好與缺陷弱點的平民女子;認為,她是一個因為最終的極端行為而對傳統(tǒng)社會結(jié)構(gòu)及道德倫理提出嚴峻挑戰(zhàn)的叛逆者,一個背叛了女性道德倫理(以閨閣女性及良家女子的道德訴求為主體)的自我毀滅者。
這里面談到了幾個問題。一,阿傳的行為沒有傷害他人和社會,所以不是極惡。二,阿傳為了丈夫的醫(yī)藥費而不得已委身于他人,值得同情。三,阿傳表現(xiàn)出人性的美好與缺陷,對傳統(tǒng)社會結(jié)構(gòu)及道德倫理提出了挑戰(zhàn)。筆者以為,以晚清人描繪的“阿傳”來看日本的“阿傳”,勢必產(chǎn)生差異。簡而言之,日本的阿傳是死有余辜的毒婦,中國的阿傳是值得同情的美婦。
從毒婦到美婦經(jīng)歷了什么?
毒婦的定型、夸大、留名
明治五年(1872),假名垣魯文從游戲小說的創(chuàng)作中“金盆洗手”。這是為了順應(yīng)明治維新之后政府為統(tǒng)一國民思想推行的“三條教憲”政策。他從前撰寫諸如《安政見聞志》《滑稽富士詣》等作品,展示了“流行作家”的特色。“流行作家”不需要堅定的信念或深奧的思想,也不追求理論依據(jù)。只追求潮流時尚,與出版商共同獲得最大利益。“三條教憲”發(fā)布后,以魯文為代表的戲作小說家向政府提交了《著作道書上》;藝人紛紛改名,假名垣魯文也恢復(fù)了本名野崎文藏,并且撰寫與名字相符的著述,比如《大洋新話之蛸入道魚說教》《西洋道中膝栗毛》《安愚樂鍋》《格蘭氏傳倭文學(xué)》;脫離戲作小說界,轉(zhuǎn)向務(wù)實的新聞界,創(chuàng)辦報社,辦《假名讀新聞》。
在阿傳之前,有兩個文學(xué)事件值得一提。一是明治十年,日本國內(nèi)最后的士族動亂“西南戰(zhàn)爭”結(jié)束,魯文《西南鎮(zhèn)靜錄》出版。二是西南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后,明治十年十二月十日《假名讀新聞》開始連載《鳥追阿松傳》(后集結(jié)為單行本《鳥追阿松海上新話》)。前者是較為嚴肅的實錄作品,后者則是毒婦小說的發(fā)端,兩部書的間隔時間非常短。《鳥追阿松傳》的作者久保彥作是魯文弟子,該書由魯文進行了“檢閱”。次年,魯文出版了毒婦物語史上具有標志意義的《高橋阿傳夜叉譚》。魯文從嚴肅作家忽然又轉(zhuǎn)回戲作小說家,證明了阿傳事件所具有的巨大的新聞性與娛樂性。
阿傳于明治九年八月殺害吉藏,同年九月,魯文在《假名讀新聞》上做了事件報道。明治十二年一月末阿傳被斬首,第二天魯文即在報紙上連載小說,盡管只連載了兩回便以單行本的方式出版了。魯文在兩個月的時間內(nèi)完成了八篇,這個速度被視為挑戰(zhàn)木板印刷技術(shù)的極限。這充分反映出魯文是一個反應(yīng)快、動筆快、完成快的作家。其中固然有著競爭對手的刺激,但也體現(xiàn)出魯文作為一個媒體人、一個“應(yīng)時作家”的敏感與素質(zhì)。當時,岡本起泉也非常關(guān)注阿傳,他也是先在報紙上連載而后出單篇《其名高橋毒婦小傳東京奇聞》的。
劇作家河竹默阿彌《綴合於傳假名書》于明治十二年刊行,同年五月二十九日至七月六日,在東京新富座上演了歌舞伎。《於傳假名書》這個書名清楚地表明,這是一部使用“假名字”來模擬阿傳故事的作品。由五代目尾上菊五郎飾演“玉橋於傳”、市川左團次郎飾演“佐藤七藏”“田川吉太郎”、市川小團次飾演“玉橋民之助”。雖然這些人物的名字與真實的阿傳經(jīng)歷中的人物是有些差別的,但都是諧音。
可以說,阿傳經(jīng)假名垣魯文、岡本起泉、河竹默阿彌“定型”,同時也因為小說家魯文、岡本及歌舞伎的影響力,形象得以“夸大”;繼而經(jīng)過大正、昭和年代,時至今日,小說書、研究書、論文不斷出版與發(fā)表,僅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以“高橋阿傳”為關(guān)鍵詞檢索,即可得130種圖書。阿傳故事被一再敘述,阿傳的形象也一再被重塑修整。大正十五年(1926)刊行的《明治文學(xué)名著全集第五篇 高橋阿傳夜叉譚》中插入了小林清親繪制的阿傳肖像。根據(jù)阿傳的情夫小川市太郎對野崎左文(魯文的弟子)所說,阿傳比現(xiàn)在市面上賣的肖像更美更豐滿。昭和時期的著名作家山田風(fēng)太郎說:“阿傳只殺了一個人,而讓她成為稀世毒婦的人正是假名垣魯文。”不管是什么“名”,阿傳都“留名千古”了。
美婦的同情、模糊、價值觀的“搖擺”
1880年,王韜詩集《蘅華館詩錄》刊行,卷五中收錄了《阿傳曲》。1884年,《點石齋畫報》第七期刊載了天南遁叟即王韜的《紀日本女子阿傳事》,也是后來結(jié)集成書《淞隱漫錄》中的第二篇。兩篇內(nèi)容相仿,可以說后者是對前者的些微改寫及擴寫。
研究者(邊茜:《故事的再生產(chǎn)及其與媒體的關(guān)系》)認為,王韜對阿傳寄予了同情,表現(xiàn)了“阿傳的天賦的才情與嫵媚……作者關(guān)注的焦點之一便是阿傳的美貌和受人憐愛”。從而擴寫了一段阿傳與名妓小菊始睦終嫌,以及清五郎安葬阿傳的故事,“突出表現(xiàn)了阿傳的‘奇女子’形象,流露出作者的欣賞之意”。
試看王韜的筆下的“美婦”與“才情”:
阿傳貌美而性蕩,長眉入鬢,秀靨承歡,肌膚尤白,勝于艷雪,時人因有“玉觀音”之稱。
及笄,風(fēng)流靡曼,妖麗罕儔。
偶徘徊門外,市太郎道經(jīng)其室,一見驚為天仙。
按阿傳雖出自農(nóng)家,然頗能知書識字。所做和歌,抑揚宛轉(zhuǎn),音節(jié)殊諧。
阿傳雖能操樂器,而未底于精,至是小菊授以琵琶,三日而成調(diào),譜自度曲居然入拍。
正是因為愛慕阿傳美貌才華,才對其放蕩不恥行為“放任”,甚至產(chǎn)生幾許憐愛與同情:
魚賈清五郎,俠客也。憐阿傳貧,時有所贈。阿傳意其私己,欲以身事之,五郎拒不納。
清五郎聞之,往收其尸,葬之叢冢,并樹石碣焉,曰:“彼愛我于生前,我酬之于死后。因愛而越禮,我不為也。”
古來“才子佳人”不僅指郎才女貌,佳人亦是有才華的女子。因此,王韜對阿傳產(chǎn)生同情心是可以理解的,更何況他接受的舞臺版“阿傳”本身在形象塑造上就帶有“士族家的夫人”的氣質(zhì),而不似假名垣魯文版那般狠毒。文中的“清五郎”與魯文版的出入很大,以清五郎“俠客”身份反證阿傳的可取之處。此可取之處即美貌、才華、情深。因此王韜版的阿傳非但不是蛇蝎心腸,反而帶有情深義重的色彩,比如在丈夫得了癩病之后,阿傳不離不棄,帶著他前往溫泉治療,后來又去橫濱請美國醫(yī)生治療,這使得阿傳的很多不恥行徑得到了“正當性”的解釋。因為要給丈夫治病而借債,因為要賺錢而委身于多個男子、做私娼,所以這些行為能夠博得同情而被允許。這似乎與舊時女子賣身養(yǎng)家有所類似,但實質(zhì)上并不相同。阿傳更有主動性:
以后凡有所屬意者,輒相燕好,穢聲籍籍閭里。阿傳以東京多浪游弟子,冀遂其私,乃寓淺草天王橋畔。
阿傳竟作倚門娼,留髻送客,習(xí)以為常。
也許王韜心里面對阿傳有所袒護,但他的筆依舊較為誠實地表現(xiàn)了事實。無論是從倫理道德還是傳統(tǒng)文人的價值觀來看,阿傳這樣的女性不走正道,王韜必然會對其有所譴責(zé)。
絹商妻唾之曰:“此禍水也!”勸絹商絕之,贈以資斧遣去。
經(jīng)三年而后決,正法市曹,以垂炯戒。
阿傳既正典刑,閨閣女子多以花妖目之,援以為戒。
“禍水”“花妖”的評價脫離了正常人倫范圍,即作者可能無法用一般的道德評判標準去衡量。這使得阿傳美婦的形象有所模糊,而讀者對其性格的判斷也發(fā)生了搖擺。這與魯文版中多次殺人(或未遂)、心狠手辣的阿傳形象大不同,讀者也自然不會有什么“動搖”。
王韜觀看的歌舞伎阿傳是由五代目尾上菊五郎飾演的,這個角色似乎令他有點不舒適:“日本優(yōu)伶,于情景描繪,作悲歡離合狀,頗擅厥。惟所扮婦女,多作男子聲。如為阿傳者,其聲聞之欲嘔。”(王韜:《扶桑游記》)五代目尾上菊五郎是明治時代歌舞伎代表性演員,其譜系一直延續(xù)至今。王韜的不適感可能是不習(xí)慣這種“男扮女裝”的表演方式,也可能是出于心底里對阿傳品性的一絲抗拒吧。
阿傳殺害親夫及其與諸多男子的復(fù)雜關(guān)系在王韜版中沒有記錄,這是導(dǎo)致讀者對阿傳產(chǎn)生同情心的關(guān)鍵。阿傳貌美有才華。在江戶明治初期,一個農(nóng)村女子竟然學(xué)習(xí)和歌,還學(xué)習(xí)了劍術(shù)。可是,阿傳自幼放蕩,善于以自己的美色為資本,去換取利益。殺害浪之助,毒殺濱次郎而未遂,最后用剃刀割了吉藏的喉嚨,可謂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像這種頻頻突破法度的行為,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禮教的范圍,并不是什么值得羨慕的對象,與突破壓抑的社會規(guī)范是兩碼事。誠然,在江戶時代,以花魁為代表的藝伎往往成為時尚的風(fēng)向標,是庶民羨慕與模仿的對象。但是,江戶時代的藝伎是有著大和民族氣節(jié)與審美情趣的代表,這與徒有美色及三腳貓才藝的阿傳完全是不同性質(zhì)的。阿傳被處以極刑,身后遺體由警視廳醫(yī)院進行解剖,而無親人收尸。后來經(jīng)假名垣魯文等人資助,才在東京都臺東區(qū)谷中靈園給阿傳建了墓。
《點石齋畫報》對女性犯罪的獵奇
《點石齋畫報》內(nèi)容豐富、題材龐雜,吸引了眾多讀者,被譽為“中國近百年很好的‘畫史’”(鄭振鐸:《近百年來中國繪畫的發(fā)展》)。其中有165幅關(guān)于日本的圖像,內(nèi)容大致可分為中日戰(zhàn)事、日本社會、日本奇聞三類,而其給大眾的印象首先就是“日人的風(fēng)流”。《紀日本女子阿傳事》中阿傳手持長劍刺殺吉藏的插圖便被視為“情殺”,屬于“情欲與暴力”的主題。盡管“情殺”“情欲”主題并不符合阿傳故事,但這可能是大眾喜歡的主題。“日人因情變而發(fā)生的謀殺”“日人風(fēng)流的品性”成為晚清民眾對日本人,尤其是日本女人的基本看法。
需要提及的一點是,王韜觀劇的所在地新富座劇場,在明治初年時,該地被開設(shè)為新島原的花柳街。明治四年七月,花柳街被撤除,之后重建為新富町,而后在新富町建造了劇場。但是東京人熟悉了從前的地名,直至明治二十年依舊稱其為“島原的劇場”。王韜在明治十二看戲,可以推測當時還處于比較濃郁的花柳街的氛圍中。阿傳故事在這個地方上演,無疑更增添了一分“情色”。
其實,阿傳殺人的場景,王韜僅一筆帶過。但在吳友如的畫里,這卻是值得著力渲染的對象。“吳友如選擇的這個瞬間,正是整個故事中最緊張刺激的時刻——畫家深諳怎樣最能吸引觀者的眼球。”(邊茜:《故事的再生產(chǎn)及其與媒體的關(guān)系》)
阿傳殺人是血腥的。此女子不僅性格剛強果斷,以其學(xué)習(xí)劍術(shù)之水平來說,用剃刀割斷喉嚨當然不難。在魯文版中,趁著酒足飯飽的吉藏沉睡之際,“阿傳左手抱住吉藏的頭,右手拿著剃刀,刺穿喉結(jié)。只聽‘啊’的一聲,便魂消魄散了。阿傳用力用手捂住其嘴,仔細見其斷了呼吸,便修飾了尸體的形狀,將其做成蜷縮著睡覺的樣子。”之后收拾案發(fā)現(xiàn)場,對酒店女傭撒了謊之后,不慌不忙地離開了。
如果說,吳友如僅僅憑借王韜一筆帶過的語言“阿傳憾甚,乘其醉寐手刃之”便繪制出一幅亭臺樓閣中奇裝異服的日本女子殺人的場景,未免有些夸大了。吳友如畫的阿傳手里拿了一把長劍,吉藏的臉上似乎有微笑的神情。魯文所寫的阿傳故事,因為版本諸多,各家出版社的插圖并不相同;如果再加上報刊媒體、錦繪,那就更多了。比如明治十二年金松堂、十九年自由閣、十九年金泉堂、二十年金松堂、二十一年赤松市太郎、二十二年野村銀次郎版的插圖均不同。筆者所用文本是明治十九年自由閣,插圖由望齋秀月(明治時代的浮世繪畫師,歌川派)所繪,可見阿傳手里拿的真的是一把剃刀,而吉藏則揮手抗拒,露出一副恐懼的神色。不過這個殺人主題的構(gòu)圖,中日是非常相似的,吳友如還增加了清五郎為阿傳埋葬立碑的場景。可以推測,吳友如/王韜可能獲得了魯文版的繪圖,因為阿傳事件是當時引起社會極大關(guān)注的事件,而魯文版也是其中最早最著名的;也可能獲得了阿傳的錦繪,當時這種商品在日本也是風(fēng)靡一時。
結(jié)語
阿傳的一生可謂波瀾萬丈,她是一個“狡才欺詐”的毒婦,也是一個被收斂于文學(xué)史文化史的“毒婦”。《高橋阿傳夜叉譚》被收入《明治文學(xué)名著全集》第五冊,但是這部小說的文學(xué)性藝術(shù)性肯定達不到“杰作”的地位。之所以能名列“名著”,其一是因為毒婦阿傳成功地引起了社會關(guān)注,成為世間興趣的焦點;其二是因為“毒婦”在文化史上的意義。換言之,這樣的惡女怎么會產(chǎn)生的,怎樣的社會才會誕生這樣的惡女,這些賦予了“阿傳”重要意義。
與阿傳差不多的時期,明治十一至十三年間出現(xiàn)了很多“毒婦物語”,吸引了眾多讀者。可以說,這個時期是“毒婦”最為興盛的時期,而這個趣味與維新后不久社會對“新聞”的關(guān)注及時代氛圍很有關(guān)聯(lián)。并且,作為江戶時期延續(xù)下來的配有插圖——殘忍血腥、猥瑣艷情——的讀物,“毒婦物語”具有異常的魅力。
晚清文人王韜偶然觀看了歌舞伎,撰寫了《紀日本女子阿傳事》。“阿傳”便這樣來到了中國。但是由于作品本身的差異、觀者的感受、中日文學(xué)審美、社會文化的差異性,可以說,“毒婦”并沒有進入中國。
(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