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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花花公子》遇上馬爾克斯
    來源:鳳凰網讀書 |   2019年08月06日15:51
    關鍵詞:馬爾克斯 訪談

    當1982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宣布為拉丁美洲小說家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時,《花花公子》編輯部振奮不已。不僅是因為他們十多年來發(fā)表他的小說,更因為雜志最近派了記者和作家會談,對其創(chuàng)作生涯做了最廣泛的采訪。

    多年來,批評家對《百年孤獨》的作者贊譽有加,把他譽為在世最杰出的小說家之一,將他的作品和威廉·福克納、詹姆斯·喬伊斯的作品相比。他是拉丁美洲的魔幻現實主義文學風格的首要實踐者,魔幻現實主義是一種將幻想和現實融合為一個獨特“新天地”的講故事形式;他那部講述某個拉美村落中的生活、愛情和革命的杰作《百年孤獨》,在三十多種語言中售出了六百多萬冊;此書在美國大學校園中被奉為邪典;在獲得諾貝爾獎之前,加西亞·馬爾克斯贏得了每一個值得擁有的國際大獎。

    1970年《百年孤獨》在美國出版,批評家爭先恐后地宣布加西亞·馬爾克斯是天才。接著是1975年的《族長的秋天》,一部狂野的超現實之作,講述一個拉丁美洲的獨裁者,他在位的時間如此之久,以至于沒人記得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的。

    《花花公子》的記者克勞迪婭·德瑞弗斯試圖采訪這位不尋常的作家,這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說加西亞·馬爾克斯難以捉摸,那是說得太輕了。他不回復信件,生怕他的通信會被拍賣。他的電話似乎老是在出故障。我給他在巴黎的各種地址寫信,定期給他在西班牙的經紀人打電話。結果沒有任何反應。然后,有一天下午在紐約,作家的英語譯者格列高利·拉巴沙打來電話說:‘加博在紐約,只待一個下午。你要是抓緊,就可以見到他。’

    須臾之間,我便在公園大道酒店和加西亞·馬爾克斯聯系上了。

    ‘加西亞·馬爾克斯先生,寫你的文章有那么多,其中真實的是那么少,’我說道,‘你可以通過《花花公子》的訪談澄清所有的不實之詞。再者,鑒于中美洲眼下的形勢,北美人會有興趣聆聽一個不同的聲音談論拉丁美洲的現實問題。為什么不把你的看法告訴我們呢?’

    加西亞·馬爾克斯有興趣了。”

    馬爾克斯

    《花花公子》:《百年孤獨》以此句開篇:“多年以后,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面對行刑隊時,會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你外祖父尼古拉斯·馬爾克斯有沒有帶你去見識過冰塊?

    馬爾克斯:嗯,有的。類似的那種事。阿拉卡塔卡是個熱帶小鎮(zhèn)——生活在那兒,像我那樣,在發(fā)明冷藏設備之前的時代,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冰塊。有一天,外祖父帶我去聯合果品公司的企業(yè)內部商店——阿拉卡塔卡是一個香蕉中心——他讓我看一個塞滿冰凍鮮魚的板條箱。不管箱子里面是什么東西,總之很冷,以至于在我看來像是滾燙的一樣。我把手伸進箱子里面,覺得是被燒了一下。“可這是滾燙的啊。”我對外祖父說道。他告訴我說:“不,正好相反,這是很冷的。”然后他便拿著這個東西讓我摸——那是冰。我生活的那個時期,我的一生,留存給我的便是我?guī)缀蹼y以分析的閃爍的記憶。唯有它們留下的那些感覺才是我更喜歡的。

    《花花公子》:你的故事總是充滿了氣味。

    馬爾克斯:是的。氣味。我認為,嗅覺的那種激發(fā)力是所有官能中最強大的,比味覺和聽覺要更強些。

    《花花公子》:你所有的文學作品中都有一種幾乎是色情的嗅覺。這是你處理情欲的方式嗎?

    馬爾克斯:是的。這一點關乎我自身的性格。

    《花花公子》:人生的所有感官愉悅中,哪一種對你來說是最重要的?

    馬爾克斯:吃。

    《花花公子》:吃?真的?為什么?

    馬爾克斯:嗯,它是涉及情感的事兒——這難以解釋。可我最喜歡的就是吃。

    《花花公子》:那好。回過來說你本人的生活史吧,你怎么會和你的外祖父外祖母住在一起的呢?

    馬爾克斯:這種事情在加勒比地區(qū)是很常見的。我的父母親是窮人。我父親做的是報務員工作。當我父親想要娶尼古拉斯·馬爾克斯上校的女兒時,她的家庭表示反對;我父親是以和許多女人相處而聞名的。于是,結婚之后,父親便在遠離阿拉卡塔卡的另一個鎮(zhèn)上找了份工作。母親懷上我時,我的外祖父外祖母以和解的姿態(tài)說:“到我們家里來生孩子吧。”她便高高興興地答應了。過了一段時間,母親回到父親工作的那個村里去了,于是我的外祖父外祖母便說道:“把加夫列爾留給我們撫養(yǎng)吧。”家里窮,并且正如我所說的那樣,大家庭在加勒比地區(qū)是很常見的。后來,我的父母親回到了阿拉卡塔卡,我繼續(xù)和外祖父外祖母生活在一起——這通常讓我覺得很快樂。這樣一直到我八歲、外祖父去世的那個時候為止。

    《花花公子》:你有沒有覺得是被母親拋棄了?

    馬爾克斯:沒有,我覺得生活就是那樣的。或許在另一種社會中,我會覺得是被拋棄的吧。但在加勒比地區(qū),和外祖父、外祖母、姨媽、舅舅生活在一起是非常自然的。在很長的時間里,母親對我來說都是個陌生人,這倒是真的。記得有一天早晨,他們讓我穿戴打扮一番,因為我母親要來訪了。在此之前我對她并沒有什么記憶。記得我走進一個屋子,那兒坐著許多女人,我感到局促不安,因為我不知道哪一個是我母親。她做了某種手勢讓我明白她就是。她穿了一件20年代的連衣裙,確實是20年代的,低腰,戴一頂草帽。她看上去就像是露易絲·布魯克斯。接著她便擁抱了我,我變得很害怕,因為我覺得并不愛她。我聽說人們應該非常愛他們的母親,我不愛就顯得邪惡了。后來,父母親搬到了阿拉卡塔卡,我記得我只有在生病時才去他們家的。我得在那兒過夜,他們讓我服用一種松脂油做的瀉藥。那不是一種愉快的記憶。

    《花花公子》:你外祖父去世時你很痛苦吧?

    馬爾克斯:沒有。我?guī)缀醵紱]有意識到這一點。此外,作為一個八歲的孩子,我對死亡的含義也不甚了然。受到天主教的培養(yǎng),我很可能會認為,他是去了天堂并且感到非常滿意呢。

    《花花公子》:我們問他去世的事情,因為你經常對采訪者說,八歲之后對你來說就沒有發(fā)生過任何有意思的事了。

    馬爾克斯:我的意思是說,在那之后我就去別的地方和我父母親住在一起了,而且我覺得我的作品都是在寫和我外祖父外祖母度過的那段時間的經歷。

    《花花公子》:你現在的生活是否不如你的童年有意思?

    馬爾克斯:少了點神秘感。沒有外祖母給我編造神奇的事情了。

    《花花公子》:你童年時代的阿拉卡塔卡必定是一個神奇的地方。

    馬爾克斯:我把它看作一個可怕的新興城鎮(zhèn)。它是聯合果品公司的一個香蕉中心——是人們來盡快致富的地方。但發(fā)生在這種地方的事情就是,它一旦突然變成了世界的一個十字路口,就必然充斥奇幻的元素了。

    阿拉卡塔卡鎮(zhèn)馬爾克斯博物館里的家族藤椅

    《花花公子》:奇怪的是,你把阿拉卡塔卡稱為可怕的新興城鎮(zhèn)。你根據阿拉卡塔卡創(chuàng)作出來的神話村鎮(zhèn),馬孔多,被認為是最有魅力的文學村落之一。

    馬爾克斯:嗯,事實上,馬孔多是用鄉(xiāng)愁建造出來的村鎮(zhèn)。鄉(xiāng)愁的優(yōu)點在于,從記憶中消除了所有不如人意的方面,只留下可愛有趣的方面。

    《花花公子》:從阿拉卡塔卡的記憶中創(chuàng)造馬孔多,你是如何產生這種想法的?

    馬爾克斯:嗯,《百年孤獨》其實是在我非常年輕——大概是二十歲的時候開始寫的。我試圖寫一部關于布恩地亞家族的長篇小說,題目叫La Casa(《家》)。劇情整個都是發(fā)生在房子里的——房子外面什么都不發(fā)生。寫了幾個章節(jié)之后,我就覺得,寫那樣一部大書我還沒有做好準備。我決定要做的,就是從比較容易的東西寫起,逐步學習寫作方法。通常是寫短篇小說。那個時候,我大概是二十一歲,母親讓我和她一起去阿拉卡塔卡跑一趟——那次走訪對我的作家生涯具有決定性的影響。你知道,當時我住在巴蘭基亞,一座離阿拉卡塔卡不遠的加勒比海的城市。我的外祖父外祖母都去世了,我母親想要把他們的房子賣掉。

    起初,想到要回阿拉卡塔卡,我是非常高興的。可我們到達那兒時,我卻感到大吃一驚。鎮(zhèn)上一點兒都沒變過。我有那種離開了時間的感覺,覺得把我和那座小鎮(zhèn)分開的,不是距離而是時間。于是我便和母親一起沿街走去,意識到她是在經歷著類似的事情。我們走到那家藥店門口,藥店的主人是我們家要好的朋友。柜臺后面坐著一位女士,正在縫紉機上做活。母親說:“朋友,你好嗎?”那個女人終于認出了她的時候,便站起身來,她們相擁而泣,半個多小時里,根本就不說話。于是我感覺到,整個鎮(zhèn)子都死去了——連那些活著的人也都死去了。我記憶中的每一個人都是他們從前的那種模樣,如今他們都死去了。那一天,我意識到,我當時所寫的短篇小說都不過是智性的闡述而已,和我的現實是不相干的。回到巴蘭基亞,我便立刻坐下來寫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枯枝敗葉》),故事發(fā)生的地點是馬孔多。附帶說一下,那趟旅行中,母親和我路過了我孩提時經常見到的一個香蕉種植園。那個地方有塊牌子,上面寫著“馬孔多”。

    《花花公子》:《百年孤獨》是什么時候開始在你腦海里成形的?

    馬爾克斯:我所說的那次旅行大概是發(fā)生在1950年。在那最初的努力之后,1963年在墨西哥,我對那部小說再做了一次嘗試。那時我對結構有了更清晰的想法,但是定不下調子。該如何講述這個故事,它才會讓人相信,這個我還不知道。于是,我就又寫起了短篇小說。但是有一天,是在1965年,我想當時我正開車去往阿卡普爾科。突然間——不知是什么原因——我獲得了如何寫這本書的啟示。我找到了那個調子,找到了一切!

    《花花公子》:像是對你顯靈了?

    馬爾克斯:可以這樣說吧。就好像是我把書中要出現的一切都讀了一遍。于是我便回到墨西哥城,坐下來寫了十八個月,從早上九點寫到下午三點為止。我有家庭——妻子和兩個年幼的兒子——我靠做公關工作、提供電影腳本來養(yǎng)活他們。這一切都得停下來,以便讓我寫書。可我們沒有任何收入,于是我就把小汽車典當了,把錢給了梅塞德斯。自那時起,梅塞德斯就必須像哥倫比亞內戰(zhàn)中的女人那樣:在我作戰(zhàn)的時候,她必須操持家政,把生活維持下去。

    她使出了渾身解數,技藝驚人。每天,不管怎么說,她都要確保我有雪茄抽,有紙張和我寫作所需的一切東西可用。她借錢。從商店賒購東西。書寫完時,我們竟然欠了肉店大約五千比索——這是一大筆數目。謠言在街坊鄰里間莫名其妙地傳開了,說是我在寫一本極重要的書,店主全都想要進行合作。一度我意識到,梅塞德斯是再也無法獨自支撐下去了。于是我就把寫小說的事兒撂下,去寫廣播稿。可一旦動手做那件事,我就得了難以忍受的偏頭痛。怎么都治不了這個病——醫(yī)生給了我各種東西。

    最后,我回去寫我的小說時,頭痛立刻就沒了。寫成這本書花了十八個月。但當它完成時,我們仍碰到各種問題。快要全部結束時,那個打字員——只有她才有此書許多章節(jié)的副本——有一次讓公交車給撞了。于是,此書唯一副本的一半便在墨西哥城的一條街道上四處飛揚。所幸公交車并沒有把她給撞死,她還能站起身,把稿子重新收集起來。終于成書了,這時我們需要一百六十比索,把它寄給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那家出版社。梅塞德斯只剩下八十比索了。于是我就把稿子分成兩半,將一半寄出,然后就把梅塞德斯的電動食品加工機和電吹風典當了,用來支付那另一半的郵資。梅塞德斯聽說我們最后的財產都抵了郵費時,便說道:“好吧,為了這部小說我們現在只需要去干壞事了!”

    《花花公子》:你是怎么想到這個書名的?

    馬爾克斯:幾乎是在寫最后一頁時想到的。到那時為止,我都不知道該怎么稱呼這本書。我早就放棄《家》這個書名了。做出那個決定時,我做了一些計算,發(fā)現不止孤獨了一百年,但把這本書叫作《一百四十三年的孤獨》,聽起來就會不對頭的。我弄成個整數。結果證明這是個明智的決定。書是在1967年被接納和出版的,然后譯成英文,1970年在美國出版時,就變得舉世聞名了。

    《花花公子》:《百年孤獨》會不會像謠傳的那樣被拍成電影?

    馬爾克斯:絕不會。制片人不斷地給我提供巨額版權費,可我不答應。最后的報價,我相信是兩百萬美元。我不想看到它變成電影,因為我想讓讀者繼續(xù)把人物想象成他們所見的那樣。這在影院里是不可能做到的。電影中的形象太明確了,因此觀眾再也無法按照其意愿去想象,只能按照銀幕強加給他的形象去想象了。

    我在研究電影的制作方式時意識到,它有著在文學中并不存在的形式上的種種局限。我已經確信,小說家的工作是現存的最為自由的工作。你完全是你自己的主人。

    《花花公子》:像上帝?

    馬爾克斯:嗯,有點兒吧。問題在于,和上帝不一樣,你無法輕而易舉地將人物殺死。你必須是在人物真的要死去時才將其殺死。這就是發(fā)生在烏蘇拉·布恩地亞身上的事。如果你算得出來的話,那她肯定是有兩百歲了。我在寫《百年孤獨》時就屢屢意識到,她活得太久了,我試圖讓她死掉。可她繼續(xù)活著呢。我總是需要她去做些事情。她得留在那兒,到她自然而然地死去為止。

    馬爾克斯

    《花花公子》:還有一個謠傳,說《百年孤獨》有一千頁你燒掉了。真的?

    馬爾克斯:假的。但是,一切傳說中何以都會有真相的成分,這一點很奇怪。寫完《百年孤獨》之后,我就把筆記和文案統統給扔掉了,讓它們什么痕跡都留不下來。這樣一來,批評家就會按照這本書本身的特點來說話,不去看原先的文獻了。每當我寫一本書時,我都會積累起許多文案。那種背景材料是我私生活中最為私密的部分。這會有點難堪的——就像是讓人看見你穿著內衣。

    《花花公子》:或者就像是讓人得悉你魔術的秘密?

    馬爾克斯:當然。就像魔術師是絕不會將帽子里變出鴿子的方法告訴別人的那樣。

    《花花公子》:你在《百年孤獨》臨近結尾時寫道:“文學是發(fā)明出來逗弄人的最好的玩具了。”你認為真是那樣的嗎?

    馬爾克斯:實際上,這話是我的一個朋友說的,我把它放進了書中。

    《花花公子》:你認為真是那樣的嗎?

    馬爾克斯:我認為,一旦開始控制住你的作品,那就好玩了。當你真的把握住作品時,任何事情就都不會比寫作更舒爽了。這就是我所謂的靈感。有一種存在于寫作中、被稱為靈感的明確的精神狀態(tài)。可那種精神狀態(tài)并不是浪漫派作家所認為的那種神圣的耳語。它就是你和你在寫作的主題之間所形成的那種完美的契合。當這種情況發(fā)生時,一切就都會自個兒流動起來了。這是人們所能得到的最大的歡愉,最佳的時刻。當作品運轉自如時,我就永遠不會比這更好了,我的房子就永遠不會比這更好了,我和每一個人的關系就永遠不會比這更好了。

    《花花公子》:小說最后一章充斥許多玩笑和個人的旁白。你把梅塞德斯當作人物寫了進去,還有你的許多朋友也被寫了進去。為什么這么做呢?

    馬爾克斯:因為我玩得很開心啊。那是我十八個月圍城之戰(zhàn)的終端,那個時候作品進展順暢;我感覺沒有人能夠讓它停下來,我可以拿它做我想做的任何事,這本書已經是十拿九穩(wěn)了。那種狀態(tài)下,我太開心了,尤其是在早期的痛苦掙扎之后,我就開起那些私人的玩笑來了。那個章節(jié)中的玩笑比漫不經心的讀者能看見的要多很多。朋友們看到那些,笑破肚皮,因為他們知道每一個所指的東西。這是一本必須以大歡喜而告終的書——因為,從另一種意義上講,它是一本非常悲傷的書。像生活那樣,難道不是嗎?

    《花花公子》:是的,它是一本非常悲傷的書。它像是在說,在拉丁美洲,進步是不可能的:拉丁美洲政治生活的那種悲涼感意味著社會變革是絕不可能發(fā)生的;一切事物注定要在原地打轉。這是常見的政治詮釋。

    馬爾克斯:我知道。這種批評我經常聽到。有一次,我覺得古巴的文學教授讓人厭煩,他們說:“《百年孤獨》是一個非凡的作品,但缺點是沒有給出解決方案。”對我來說,這是教條。我的作品描繪了情境。它們不必給出解決方案。而我寫《百年孤獨》卻是想要表達那種思想:拉丁美洲的歷史有著這樣一種壓迫人的現實,因此必須加以改變——不惜工本,不惜代價!《百年孤獨》無論如何都不會說進步是不可能的。它說,拉丁美洲社會充滿了挫敗和不公正,因此會讓任何人都覺得灰心喪氣。這確實是在指向一個必須被改變的社會。

    《花花公子》:《百年孤獨》我們談得很多了。如果讀者表現得好像你只寫過這本書似的,那你會生氣嗎?

    馬爾克斯:非常生氣。我經常看到評論說,《百年孤獨》是拉丁美洲最后一部小說。這很可笑!如果它是最后一本書,那我就不能繼續(xù)創(chuàng)作了。說老實話,作為文學作品,我認為《族長的秋天》重要得多了。作為實驗之作,它更為重要。這是一本要到《百年孤獨》給我提供了經濟擔保時才完成得了的書,因為這是一本需要許多時間和金錢才能做成的書。

    《花花公子》:人們覺得《族長的秋天》很難讀,他們這么說會讓你心煩嗎?

    馬爾克斯:這是我很難寫的書!是的,讀這本書確實需要一定的文學啟蒙。可我期望,隨著時間的推移,它會證明和我其他作品一樣是容易讀的。《尤利西斯》問世時被認為是不可讀的。如今,小孩子在讀它。如果你問我,那我就會說,《百年孤獨》唯一的缺點就是太容易讀了。

    《花花公子》:《族長的秋天》這部小說寫的是一個拉丁美洲獨裁者的死亡——在拉丁美洲文學中,這好像是一個流行的主題。你本人的生活中有沒有什么特別的東西激發(fā)了這個創(chuàng)作呢?

    馬爾克斯:嗯,這本書又是根植于我童年時期的阿拉卡塔卡。在我成長的時候,鎮(zhèn)上住著不少委內瑞拉的流亡者——這是在胡安·比森特·戈麥斯的獨裁統治時期。正如在流亡者身上經常發(fā)生的那樣,那位獨裁者變成了一個神話人物。他們在流亡中把他給放大了。他們對戈麥斯的看法就成了這本書的一個創(chuàng)作動機。但也有其他一些來源。

    《花花公子》:學者和批評家對你的作品竭力做出復雜的詮釋時,你總是掃他們的興。你曾說過這樣的話:“《百年孤獨》并不是那種自命為萬寶全書的作品。它只是在講述布恩地亞家族的故事,這個家族得到的預言是他們會生下一個長著豬尾巴的兒子;布恩地亞家的人盡一切努力避免這件事情發(fā)生,最終確實是生下了一個長著豬尾巴的兒子。”那么,你說這句話,想必是有點兒開玩笑的意思吧?

    馬爾克斯:這個,說的正是情節(jié)嘛。但這是一種夸張,和批評家大概是一樣夸大其詞的,他們試圖找到那些并不存在的解釋和象征。我堅持認為,在整本書中,那種有意識的象征是一個都沒有的。

    《花花公子》:那么,你的許多追隨者一字一字地讀《百年孤獨》就會讓你覺得很有趣了。

    馬爾克斯:沒有。我倒是很同情他們的。書原本不是讓人一字一字地讀的。存在著一種找尋書外而非書中的東西的學術傾向。換言之,是尸檢。

    《花花公子》:盡管如此,《紐約時報》的作家阿拉斯泰爾·里德(Alastair Reid)——對你的作品最有研究的學者之一——仍聲稱《百年孤獨》真正的含義是“沒有人會了解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全都獨自生活在自己的玻璃氣泡中”。里德對你作品的讀解正確嗎?

    馬爾克斯:絕對正確。我相信,每個人都有百分之百的秘密,都有從未傳達或透露的個性中的私密之處。例如,梅塞德斯和我的關系是相當好的——我們相處二十五年了。可我們倆都意識到,我們都有著對方進入不了的晦暗區(qū)域。我們尊重那種東西,因為我們知道沒有辦法與之抗爭。例如,我不知道梅塞德斯幾歲了。結婚時我不知道她的年齡,那時她很年輕。我們旅行時,我從未看過她的護照或身份證。飛機上要填寫我們的入境卡了,我就把要求填寫她出生日期的那一欄留空。這當然是個游戲了。可它很好地表現了那種狀況——存在著我們都無法靠近的密閉區(qū)域。要完全了解一個人是不可能的,這我絕對能夠肯定。

    《花花公子》:《百年孤獨》中的那種寂寥感是反映了這一點嗎?

    馬爾克斯:不是的。我認為這是每個人都會感受到的東西。反正每個人都是孤獨的。社會性的妥協和協議形成了,但存在是孤獨的。例如,作為作家,我能和許多人交流——也能相當容易地進行交流。可當我坐下來寫作時——這是我生活中的必要時刻——我卻完全是孤獨的。沒有人能夠幫助我。沒有人知道我究竟想要干什么——有時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呢。我無法求助。這是全然孤寂的。

    《花花公子》:可怕嗎?

    馬爾克斯:不可怕。這再也嚇唬不了我了,因為我已經證明我能夠獨自在打字機前很好地自衛(wèi)了。但我認為人人都是,每個人都是害怕那種東西的。你早上只要睜開眼睛,被現實包圍,最初的感覺總是驚恐的。

    內容選自

    加西亞·馬爾克斯訪談錄

    作者: [哥倫比亞]加西亞·馬爾克斯/ [美]吉恩·貝爾-維亞達編

    出版社: 南京大學出版社

    編輯| 王白白

    圖片| 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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