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yōu)槭裁匆x荷馬?
這年頭不論男女老少人人手里都有忙不完的事,誰會去關心古老又偏門的荷馬?荷馬是誰?他是干什么的?跟我們壓根兒就沒關系,憑什么要搭理他?不過當我寫完荷馬時,更感覺到中國的讀書人需要關注荷馬。前年,美國哈佛大學校長到西點軍校發(fā)表演講說:“《伊利亞特》要成為每個西點學員的枕邊書!”美國的頂級學府到美國的頂級軍校去推薦荷馬早已是傳統(tǒng),這意味著美國許多將軍統(tǒng)帥、行政要員、國會議員乃至總統(tǒng)都讀過荷馬。不久前英國《獨立報》發(fā)出預言:“中美開戰(zhàn)有如耙地的農夫和希臘勇士阿基琉斯統(tǒng)帥神兵天將對抗一般。”如果沒讀過荷馬就不能理解這句話把中國人說得多么窩囊!這樣看來荷馬還真是茲事體大。要想了解美國精英階層的精神世界,需要關注荷馬。
今天不談國際政治,我的興趣是文學。讓我們從文學角度看荷馬值不值得關注。《伊利亞特》是西方最早的一部史詩,當時希臘人還沒掌握有效的文字把故事記錄下來,遂用口頭文學的形式流傳了400年。直到公元前8世紀,希臘人從腓尼基人那里學會拼音字母,才形成規(guī)范化的抄本。正是由于荷馬史詩經歷了漫長的口頭流傳過程,又經過荷馬之手集前人之大成,就像經過時光流水的打磨,變得酣暢淋漓、水潤石活,一旦面世就被希臘人視為國民教育的基石。眾所周知,西方一向把希臘看作自身文化的發(fā)源地,荷馬史詩豐富的內涵不只是希臘的文學之源,也可以看作西方文化的萬泉之源。
何曾見過裸露的人性?
在中國,我們常用史詩做修飾詞,例如“史詩般的交響樂”、“史詩般的歷程”,但中國沒有史詩,這是王國維、胡適、魯迅、老舍等許多人都研究過的問題,這里不展開。所謂史詩定義應是敘事的、宏大的、英雄主義的文學樣式。荷馬名下的兩部史詩《伊利亞特》長達16000行,《奧德賽》也有12000行,都夠鴻篇巨制。敘事性的文體必定會有眾多的人物、精彩的事件、生動的細節(jié)、滔滔的對話和獨白,充分展開一個特定社會生活面貌和精神面貌,盡管有所虛構,那也是生活鏡像的映射,可以令人把握系統(tǒng)的信息。荷馬口中的社會屬于邁錫尼時代,那個社會處于文明與野蠻的邊緣,基本沒有法律和道德約束,只有若干規(guī)則或潛規(guī)則,因而人性是裸露的,對于修昔底德這樣信史的歷史學家來說屬于史前史。于是荷馬的意義就在這里凸顯出來,有誰見過裸露的人性?荷馬展示了那個白馬過隙的瞬間,脫去人們華麗的衣冠,卸下堅固的鎧甲,直視他們的行為,傾聽他們的告白,從骨子里認識他們的情懷、稟賦、人格特征和文化胎記,這件事對喜歡文學的人來說是不是很誘人?
《伊利亞特》敘述特洛伊之戰(zhàn),戰(zhàn)爭起因是希臘美女海倫被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劫持,惹得希臘各路英雄群情激憤不堪此辱,發(fā)艦千艟,橫渡愛琴海,直扺小亞西亞的特洛伊城下。這場戰(zhàn)爭一打就是10年。《伊利亞特》以希臘聯軍召開的一場全軍大會開篇,聯軍內部因為另一個紅顏美女斷然分裂,再次沖天一怒為紅顏,導致聯軍的頭號英雄阿基琉斯憤然退出戰(zhàn)斗。希臘與特洛伊雙方在城下平原展開大戰(zhàn),失去頭號英雄阿基琉斯支持的希臘人猶如雄鷹翦羽,被特洛伊人沖潰防線退到海邊。危機中希臘聯軍派人向阿基琉斯勸和,賠禮道歉并許以美女重金,阿基琉斯仍不為所動。特洛伊人的反攻幾乎火燒希臘戰(zhàn)船。頭號英雄阿基琉斯為失去的戰(zhàn)友復仇終于披掛上陣,當著特洛伊國王的面誅殺特洛伊主將于城下。一望可知,這是一部關于情愛、殺戮、財富和權力欲的故事,人物都憑人性的本能在行動。
我在讀書與考察的期間還有另一番感受也值得一提,就是憑什么至今仍“言必稱希臘”?翻開各門大學科的第一章,數學要說畢達哥拉斯,史學要說修昔底德,哲學要說柏拉圖;提到醫(yī)學鼻祖希波克拉底,全世界的醫(yī)生還要背誦他的誓言……說到人類民主理念與實踐的發(fā)生,必然要說希臘城邦。這個世界級現象的緣由未見明確解答,把西方文化歸于兩河流域的東方文化影響未見得有說服力。出乎意料的是,這又一個“憑什么”也可以在荷馬史詩中找到答案。
《伊利亞特》的開章主題是“阿基琉斯的憤怒”,阿基琉斯是希臘聯軍30支船隊的將領之一,他可在全軍大會上破口大罵聯軍統(tǒng)帥阿伽門農無恥,極盡人身侮辱,甚至要當眾誅殺他。唯一能夠阻止這件事發(fā)生的是女神雅典娜從天而降抓住阿基琉斯的頭發(fā)。這意味著阿基琉斯與最高統(tǒng)帥并無上下級關系,各自有獨立人格。還有一個細節(jié)更說明問題,有一個普通士兵用幾乎同樣惡毒的語言咒罵聯軍統(tǒng)帥阿伽門農,按照中國讀者的理解此人必定以動搖軍心推出轅門問斬。豈料他受到最嚴重的威脅是被送上船回老家,向他發(fā)出威脅的是大名鼎鼎的奧德修斯,后者還為這項威脅賭上自己腦袋,寧愿做一樁賠本的買賣。結果士兵沒上船也沒回家,由此在中國讀者看來希臘人上下尊卑的關系相當模糊,超出想象的寬容,原因何在?
疏密有致的海洋
陶冶了獨立人格
這幅地圖呈現出地球上最特殊的地貌,也是我一次又一次去考察的路線。柏拉圖說:“我們就像一群青蛙圍著一個水塘”,他指的是地中海;而位于地中海東北部的愛琴海更為奇妙。希臘半島像五指俱全的手掌伸入愛琴海,海灣牽連著海灣,海岬相望著海岬,海灣的深處隱匿著數不盡的海港,幾乎找不到一小段略顯平直的海岸線。陸地和陸地之間只有狹窄的地峽相連,欲斷還續(xù),伯羅奔尼撒半島只靠窄窄的科林斯地峽和陸地相連。在愛琴海的海心散布著數不清的小島,星羅棋布,形成連綿不斷的路橋,陸地就像被一股無形的力量不經意地打碎的瓷片。這樣的地貌最適合什么?適合隨時啟航、遷徙和移民,分得開又夠得著。不戀故土,一言不合一拍兩散,城邦是長著腿的,以動態(tài)為常態(tài),把他鄉(xiāng)當故鄉(xiāng)。希臘共有2000多座島嶼,國土面積只相當于中國一個小型省份,卻有著13000多公里的海岸線;這樣的地理環(huán)境很容易產生自由的思想和獨立人格。畢達哥拉斯的故鄉(xiāng)是愛琴海東部的薩摩斯島,為了躲避獨裁者壓迫移居到意大利的腳尖。而科學家薈萃的米利都,就是幾個心無羈絆的市民在小廣場上閑聊導致天文學的濫觴。荷馬口中的希臘聯軍是30個部落的船艦,為了征服與掠奪的目的一致對外,究其內部誰也不服誰。環(huán)境雖不決定人文,卻在雕塑人文,愛琴海的環(huán)境截然不同于中國古代的安土重遷與中原逐鹿的死磕,直到磕出一個秦始皇來百代皆行秦制。希臘的奴隸屬于例外,奴隸是戰(zhàn)利品,但我們也知道雅典正是拖著奴隸制的尾巴進入民主城邦,并不妨礙他們先在部分人當中實行民主。
希臘人對數學的興趣
相信或然率好過人為的操弄
《伊利亞特》中有一細節(jié),即開戰(zhàn)之前決定誰先上陣。這在兵法上是大謀略,需要主帥坐鎮(zhèn)中帳深思熟慮。我們看古希臘人怎么解決。他們摘下頭盔扔進幾個鬮兒,誰抓著誰上。結果恰被聯軍統(tǒng)帥阿伽門農抓中,他只能豁出命來打先鋒。希臘人不怕群龍無首,他們認為各個都是龍首。
荷馬史詩當中的一些細節(jié)只是小荷初露尖尖角,在希臘古典時代走向民主過程中,可以看到他們對數學和幾何多么依賴。例如劃分三一區(qū),解放六一漢,以五百斗分級規(guī)范公民權力……直到選舉議會也靠抓鬮。盡管抓鬮具有偶然性,但是他們相信或然率(概率)好過人為的操弄,這種粗糙做法的背后是對擅權的高度警惕。他們提防僭主,亦即不按正常程序獲得權力的人。他們還嫌不放心,雅典實行了陶片放逐法,即公民看誰有一點篡權的苗頭就把它的名字寫在陶片上,逐出城邦10年,防患于未然。
希臘的直接民主未免有其弊病,修昔底德在《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中有生動的描寫:民眾的情緒化,羊群效應,翻云覆雨,貽誤大事等等。不過,希臘城邦畢竟在人類發(fā)展史上第一次確立了官民之間孰輕孰重的序列,為后來的代議制提供參照。并且不難發(fā)現,希臘城邦民主不是想出來的而是干出來的,諸如蘇格拉底和柏拉圖這些大思想家和理論家?guī)缀醵颊驹诔前畹膶α⒚妫乩瓐D還站在荷馬的對立面。訴諸行動的是梭倫和伯利克里那些精明的實干家。
神人同格的宗教
致使人性高揚
在荷馬史詩中神與人的故事緊密交織,天神們也介入人間戰(zhàn)爭,雅典娜堅定地站在希臘一方,阿波羅支持特洛伊,主神宙斯態(tài)度暖昩搖擺不定。天上人間的故事在現實和超現實之間的穿梭極為流暢。
希臘神話豐富多彩無出其右。但神話不等于宗教。區(qū)分一個民族的神話究竟是不是宗教,主要標志就是有無信拜儀式。在《伊利亞特》中有許多祭祀場面的描述,奉獻牛羊,祈禱天神,十分隆重,說明他們的信仰足夠認真。這就帶來一個問題,以宙斯為首的多神教就像人間的小戶人家那樣沒個正形。宙斯的妻子赫拉生性嫉妒,經常像小戶女子那樣和宙斯拌嘴,宙斯常常施以家暴。宙斯風流成性,在天上人間到處留情,他化為大天鵝與人間少女莉達交合生出絕色的海倫,還在天上地下留下不計其數的私生子。對于欲望的放縱比人類有過之而無不及。美神阿芙洛狄忒(維納斯)也有不少情人,因其中有一個情人在特洛伊,所以打仗時跟希臘人作對。希臘的神祇與凡人不但同形,而且同格同質。人把自己的形象給予本應是崇高的神,還給了神以人性,人的毛病和劣行神仙都有。大約在公元前6世紀前后,各種信拜儀式發(fā)展到高潮,有皮提亞運動會、雅典娜運動會以及眾所周知的奧林匹克遠動會等許多大型慶典。如今在希臘的宗教遺址附近可以看到容納一萬多人的看臺,古代較大的城邦也只有幾萬人,幾乎一半的公民就坐在看臺上。在敬拜他們的天神之后人就紛紛登場成為主角,斗智斗勇各顯其能。他們的宗教是神的祭壇也是人的舞臺,神性不彰導致人性的高揚,這在希臘的雕塑藝術中有直觀表現。記得余光中先生曾說過,人進一步,神就退一步。希臘人一直追求像他們的神那樣的力量和智慧,同時催化了科學與民主的發(fā)生。早期基督教徒對希臘宗教很看不順眼,有一位克萊門先生用粗俗的語言對荷馬及希臘宗教破口大罵。我們或可推斷,如果基督教先一步到達希臘,愛琴海的歷史可能改寫。
荷馬超越評價
坦率地說,《伊利亞特》的故事是一場打正旗號的部落聯盟跨海掠奪,無異于海盜,西方學者也對愛琴海早期的海盜生活直言不諱。荷馬的高明在于超然物外,以悲天憫人的目光俯瞰這場殘酷戰(zhàn)爭中的蕓蕓眾生,把自己的認知隱而不露,完全訴諸于藝術形象,飽含偉大的人文主義關懷,你不知道他偏向誰。美國的史學家威爾·杜蘭認為荷馬對敵人的描述優(yōu)于希臘人,他說,特洛伊的普里阿摩斯國王和赫克托爾等人“都要比猶豫不決的阿伽門農、狡猾的奧德修斯、暴躁的阿基琉斯更能得人喜歡……總之,特洛伊在其敵人描寫之下,似乎要比希臘人較少欺詐,更為忠心,更似君子。”荷馬直到結束也沒有透露對這場戰(zhàn)爭的評價,特洛伊木馬計屠城的故事被剪裁在《伊利亞特》之外,幾百年后古希臘劇作家歐里庇得斯在悲劇《特洛伊女人》中對這場戰(zhàn)爭做了血淚控訴。
文學作品的哲理永遠是開放性的話題,事關審美而無關精確,從美學視角來看《伊利亞特》是一個移情投射的好例子。荷馬的英雄憑著感性的、本能的驅使在行動。盡管阿基琉斯殺人如麻、嗜血成性,讀來尤感奇妙的是,一切譴責都無損荷馬的光輝。荷馬描繪了屬于他的那個時代。那時的人性未經多元思辨也未經宗教馴化的洗禮。在那個狂野的時代高居于圣壇之上的桂冠是人們對于力量的崇拜,對于強大、勇武、一往無前的特質的敬畏。在他的口中,戰(zhàn)爭可以是美麗的,劫掠可以是愉悅的,殺人可以是興奮的,奸淫是可以忽略的,進而向我們展現了一個完整的價值體系,邁錫尼英雄們在熱烈地體驗人生和揮霍人生,他們還來不及停下來反觀自己,盡管那個價值體系在今天看來大有問題,但是人們對于力量的崇拜直到今天也未見消解。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西方學者對“古希臘英雄主義”的解讀,歸納為一個“英雄的編碼”——英雄=卓越+勝利+禮物+榮譽。用話語來表述就是作為一個名副其實的英雄,必須卓越超群,必須在戰(zhàn)斗中殺死敵人,必須獲得戰(zhàn)利品以茲標榜其身價,才能得到堪與英雄稱號匹配的榮譽,闡明精神與物質的相關性。
上世紀20年代,一位非西方背景的學者阿德金斯就荷馬史詩的倫理觀發(fā)表一篇文章,提出“競爭的卓越”與“合作的卓越”并立的觀點,不料當即遭到維也納學派的嘲笑,這場圍攻長達20年,20多位西方哲學家對“合作的卓越”不買賬。近年的暢銷書《猿形畢露》作者弗朗斯·德瓦爾直言不諱地說“身為西方人的我們,字典中可沒有避免沖突這四個字”。這令我想到,當我們在正式場合對西方人談論合作理念時,他們即使不反駁,是否心中也在竊笑?競爭與卓越是荷馬留給西方至關重要的遺產。
一般中國人很難直視西方人的心靈,除非他有長期融入西方生活閱歷并葆有一顆中國心,閱讀荷馬的意義在于給了我們一次穿透性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