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還是不做?這不是問題
《杜尚訪談錄》皮埃爾·卡巴納 著 王瑞蕓 譯 廣西師大出版社 2013年第2版
杜尚(Marcel Duchamp,1887-1968)給藝術(shù)提出了一個可疑而又可信的定義:
“藝術(shù)”這個詞……就我所知它是從梵文來的,它的意思是“做”。
說它可疑,因為不管是法語還是歐洲各種語言中的“藝術(shù)”一詞,好像都沒有必要從印度進口吧?說它可信,則是因為在多種語言里,千真萬確,“藝術(shù)”就是或等同于“做”,亦即人為的、人工的制作,它是一種自覺的、有意識的技術(shù)活,有別于造化。大自然生成萬事萬物,乃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而人所“做”出來的東西,大體都是上海話說的“作”出來的,實在并不值得太當一回事。
杜尚把“藝術(shù)”還原為“做”,還有另一層意思。就在說出這個定義之前,他說:
我羞于用“創(chuàng)造”這個詞,……從根本上說我不相信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造功能,他和其他任何人是一樣的人。他的工作是要做某種事情……
與其說他羞于用“創(chuàng)造”這個詞,不如說,他羞于以“藝術(shù)家”自命。終其一生,他總是跟藝術(shù)家們格格不入。1912年,他把自己的油畫《下樓的裸女》送去當時巴黎的前衛(wèi)藝術(shù)團體“獨立沙龍”參展,被認為不符合他們所劃定的立體主義的范式。他懶得跟這些固守門戶的自由藝術(shù)家們爭辯,更沒想過按照他們的要求加以修改。他立即收回作品。從這件事,他認清了自己的處境,就去找了個工作,成了一家圖書館的管理員。
一個25歲的年輕人,憑著一點意氣,一點驕傲,一點自負,都足以讓他收回作品。這很正常。但是剛剛嶄露頭角,正要打開局面的時候,卻整個兒脫離藝術(shù)圈,去做圖書管理員,就有一點不同尋常了。類似的情形,在哲學家那里不算少見,廣為人知的就有磨鏡片的斯賓諾莎和做小學教師的維特根斯坦。藝術(shù)家的先例可不太好找。尼采說,最好的作者就是羞于成為作家的人(《人性的、太人性的》第192節(jié))。這句話套用到杜尚身上也正合適,只要把“最好”一詞看作(它本來就是)修辭就可以了,當然,也有人認為杜尚毫無疑問就是“最好”的。而他既然羞于成為藝術(shù)家,因此,他之所以還要“做”藝術(shù),實在是出于一種不可遏制的需要——通常可以把這種需要稱為熱愛、沖動或激情,但是對杜尚都不合適,因為他太冷靜了,那是一種高智商的冷靜。
將近八十歲的時候,杜尚接受卡巴納的訪談。他一開口就說:“我很幸運,因為我基本上沒有為了糊口去工作。”
看起來,他好像有意無意地遺忘或掩蓋了一部分事實:除了在巴黎做過圖書管理員之外,后來,在美國,為了掙錢糊口,他還給不少人教過法語(一小時掙兩美元),雖然那時候他已經(jīng)在美國出名,有人購買、收藏他的作品(有人開一萬美元包買他一年的作品,他拒絕了)。實際上,可以認為,他真正想說的是,他沒有為了糊口而創(chuàng)作,“沒有感到非要做出點什么來不可的壓力”。他似乎對藝術(shù)、對藝術(shù)家,都毫不在乎。很多藝術(shù)家的天賦表現(xiàn)為高度的專注,就像李小龍說的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到一個點上就能無堅不摧,他們的能力、才華是高度專注的結(jié)果,而杜尚的天賦卻表現(xiàn)為他所特有的不在乎,雖然你也可以說他的不在乎的另一面恰恰又是極度的認真。他多次說過:“我沒有畫家們一向有的那種心態(tài):想展出自己的東西,希望被接受,然后受到批評家的夸獎。”類似的,還有:“我不是那種出售自己作品、每兩年開個展覽的畫家。”他只是以他的方式做他愛做的東西。
他從來都不勤于創(chuàng)作,而是更癡迷于下棋。他沒在藝術(shù)家的圈子里混,倒是成了法國棋協(xié)會員,接受職業(yè)訓練,參加國際比賽。他一輩子所寫的唯一的一本書就是棋書。
不過,時不時地,杜尚也參加過一些展覽,也賣過一些畫。他對這些事情全都抱著無可無不可的態(tài)度。有時候他記不清自己是把某一件作品送給了某人,還是賣給了他,因為他總記不住錢的事兒。確實,這有一部分來自運氣。早年,他父親完全支持他和他的幾個兄弟姐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這位公證人的六個子女有四個成了藝術(shù)家)。在他成年之后,整個社會環(huán)境還比較適合過一種道地的波西米亞式的生活,物價不高,房租很低。所謂運氣,也就這么多,要我說,也足夠了。相比之下,他主動放棄的東西可能還更多一點。除了藝術(shù)家的名利之外,他放棄了普通人的生活:
一個人的生活不必負擔太重和做太多的事,不必要有妻子、孩子、房子、汽車。幸運的是我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相當早,這使我得以長時間地過著單身生活。
也許,對他來說,那都不叫“放棄”,他說自己比自己所想象的還是個天生的單身漢胚子。事實上,他在40歲的時候結(jié)過一次婚。可是,他發(fā)現(xiàn)“婚姻和其他的事情一樣沒勁”。這段婚姻只維持了六個月,無疾而終。這里大概有必要說一句,他說自己絕對正常,可以說非常健康,“沒生過什么大病,沒有抑郁癥,沒有神經(jīng)衰弱”。他有一些,似乎可以說很多親密的女友。后來,他在67歲的時候結(jié)婚,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
顯然,他不是那種為了事業(yè)放棄生活的工作狂。他只是非常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樣的生活方式和工作方式,完全不為外界所動。關(guān)于生活和工作,他說:
我本該努力作畫的,但我骨子里太懶。我喜歡活著、呼吸,甚于喜歡工作。我不覺得我做的東西可以在將來對社會有什么重要意義。因此,如果你愿意,我的藝術(shù)就是某種生活:每一秒、每一次呼吸就是一個作品,一個不露痕跡的作品,那既不訴諸視覺,也不訴諸大腦。那是一種持續(xù)的快樂。
一方面,不要說藝術(shù)家了,就算是終日為生計而勞苦奔波的普通人,大概也沒有幾個會承認自己的工作沒有什么意義。另一方面,不要說普通人了,就算是整天擺足了架勢的藝術(shù)家,也沒有幾個會好意思說,自己的生活就是藝術(shù)或藝術(shù)就是生活。我們通常也就是把這樣的話作為溢美之詞,用來恭維那些事業(yè)有點成就、生活相當考究,然而內(nèi)心軟弱、需要別人羨慕和鼓勵的人。而這個等式(藝術(shù)=生活)對于杜尚來說,還真是再自然不過了。如果說,身為小學教師的維特根斯坦,仍然是二十世紀絕無僅有的天生的哲學家,那么,同樣的,做管理員、教法語、下棋的杜尚,仍然是真正的藝術(shù)家,每一天、每一時刻都不例外。
如此說來,他的 “現(xiàn)成品”(Ready-Made)也就順理成章了。1913年,他把一個連著支架的自行車輪倒過來固定在凳子上,做成一個雕塑。這是他做的第一件現(xiàn)成品,只不過當時他還沒有產(chǎn)生“現(xiàn)成品”的想法,“那只是個消遣,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要做它,也沒有任何意圖要展出它,或者要拿它來說明什么”。此后,他做過一些類似的東西。1915年,他買了一把雪鏟,在上面題了一句“折斷胳膊之前”,作為他的作品。“現(xiàn)成品”的概念在他的腦子里成形。他對它們的選擇、題詞和呈現(xiàn),使它們脫胎換骨,舍棄了原來的使用功能,成為藝術(shù)品。1917年,他在紐約參與組建“獨立藝術(shù)家協(xié)會”。這個協(xié)會第一次辦展覽,作為評審團成員的杜尚匿名送去了一個瓷質(zhì)小便池,起名為《泉》,簽名為R.Mutt。它沒有展出,被扔在角落里。他的一位朋友買下這件在現(xiàn)代藝術(shù)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作品,又把它弄丟了——很有可能被家人當廢棄物品處理了,就像杜尚別的一些作品所遭受的下場。后來,杜尚重新“做”了幾個。
現(xiàn)如今遍布世界各地、各種空間里的“裝置藝術(shù)”,不可避免地都帶著一點《泉》的基因。耐人尋味的是,看起來裝置藝術(shù)的門檻很低,真正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作品卻極其罕見。也許是《泉》的光芒太強烈,使它身后一百多年的后代們?nèi)槛鋈皇M瑫r,這個“泉”也強烈沖刷著人們的藝術(shù)觀念,它沖破了藝術(shù)的邊界……這里實在不能對它說更多了,免得一不小心寫成一本書。
雖然看起來很不勤奮,杜尚的創(chuàng)作,或者說創(chuàng)意、創(chuàng)新(他多半會羞于貼上這兩個用濫了的標簽),還是像泉水一樣源源不斷;而且,不管自己的作品是否得到外界的認可,他總是在改變自己。他很早就自覺放棄或拒絕“繪畫”,不僅是架上繪畫,而且是任何種類的繪畫,當然,也包括油畫,“因為這個畫種已經(jīng)存在了有五百年了,它沒有理由永遠存在下去。結(jié)果是,如果你能發(fā)現(xiàn)另外的自我表達方式,你會從中受益的”。不管你是不是接受他對繪畫的這些觀念,也一定會贊同他的“渴望改變”。他說:
我一直都被一種心思困擾著:不要用同樣的東西。……他會被過去的事情控制、占領(lǐng)。哪怕主觀上并不愿意,……為了做到一個完全徹底的決裂,這是一場不停止的戰(zhàn)斗。
這好像是杜尚一輩子都少有的顯得有些積極的表述,可見“改變”或“創(chuàng)新”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對別人,他也有同樣的期待:
我一直沒有見到多少新東西。如果有人向我展示一些完全新的東西,我將會是第一個想去理解它的人。
他如此汲汲以求改變或創(chuàng)新,同時,又有足夠的耐心,可以用二十年時間,在不為人所知的情況下,創(chuàng)作一件作品。這件作品的題目是《給予:1.瀑布2.燃燒的氣體》。直到去世之前一年,他才讓人看到這件作品,卻一直沒有說明,也沒有人知道,它要表達什么意思。想想他這一輩子還把更多的時間用于下棋,它究竟有沒有或者有什么意思,也就不重要了。在他看來,“任何一個天才……他一生中數(shù)得上的東西也就四五件,剩下的就是一些填充物了”。他一定會說自己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