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嚴文井的家宴上來了日本作家,餐巾還是他的妻子親手做的
1983年8月,日本中國文化交流協(xié)會發(fā)來信函,說著名作家水上勉將于1983年9月中旬率領日本文壇最活躍的中青年作家中野孝次、黑井千次、井出孫六、宮本輝及協(xié)會秘書長佐藤純子訪華,希望屆時能到周揚、巴金、冰心、老舍、嚴文井等作家的家中拜訪。當我與嚴文井聯(lián)系時,他說:“水上勉是我的老朋友,早在1963年,我就同巴金、馬烽去過他家。去年訪日,我們全團去他家做客,受到了熱情接待。這次我想盡地主之誼,請他到我家坐坐,吃頓便飯。按理說我應該請全團,但我家地方小,坐不下那么多人,所以只考慮請水上勉和佐藤純子兩位,他們都是我的老朋友了,還沒來過我家。我老伴的廚藝拿不出手,但我有個朋友是名廚,也是作家,我想請他來幫忙。你當然得來,不然我們都成了啞巴。咱們總共六個人,雖然擠一點,但還湊合,你看如何?”我說:“太好了,水上勉肯定很高興。”
參加嚴文井家宴的部分來賓的留影 前排左起:康志強、水上勉、嚴文井、吳正格 后排左起:佐藤純子、中野孝次、陳喜儒
9月12日,日本作家代表團抵京,嚴文井以中國筆會副會長、人民文學出版社顧問的身份到首都機場迎接。在貴賓室商談日程時,性格直率的中野孝次突然說9月14日晚上他和井出孫六沒有活動,能否與水上勉團長一起去拜訪嚴文井先生?嚴文井雖然有點為難,但他外事經驗豐富,馬上表示歡迎。在回城的路上,我對嚴文井說給您添麻煩了!他搖了搖頭:“他們是作家,與一般的代表團不同,想多走走,多看看,多與中國人接觸,回去好寫東西,這是好事,我們應該盡力提供幫助。”我說:“您家的桌椅碗筷啥的夠嗎?要不要幫您一下?”他說:“不用,我們的生活環(huán)境工作條件不如人家,用不著掩飾,真實、真誠才是為友之道。”
9月14日傍晚,我們從香山飯店出發(fā)去嚴文井家時,漆黑的云團突然遮天蔽日,剎那間,電閃、雷鳴、暴雨、狂風,攪成一團。縱然雨刷器不停搖擺,前方還是一片迷茫,司機只得開著車燈鳴著笛,緩緩向前。當我們到達北京飯店時,暴風驟雨戛然而止,西邊的天空居然透出幾抹淡淡的晚霞。
嚴文井住在東總布胡同60號,這是個大雜院,陳舊而凌亂。作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宿舍,張光年、劉白羽、艾蕪、蕭乾、趙樹理、陳白塵、康濯、羅烽、白朗、舒群等赫赫有名的作家都在這里住過,但如今只剩嚴文井一家。
院子里很黑,幸好嚴文井在門口迎候,把大家讓進客廳。客廳不大,一下子涌進來六個人,立馬顯得擁擠不堪,我趕忙去飯廳把折疊椅搬過來,請大家落座。由于窗子開著,孩子的哭鬧聲,收音機電視機的音樂聲,炒菜做飯聲,清晰可聞。嚴文井說這個院子里住了七八戶人家,總共有三十幾口人。水上勉問:“您就在這里寫作嗎?”嚴文井點了點頭:“是啊,我到作協(xié)工作后一直住在這里,一晃都快三十年了。”水上勉說:“我寫作時必須安靜,否則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有時為了趕稿子,就躲到飯店里。”嚴文井說:“每個人的寫作習慣不同。我們這些人經歷過戰(zhàn)爭,那時找不到安靜的寫作環(huán)境,時間一久,也就習慣了。”
嚴文井起身關上窗子,說:“今天貴客臨門,我代表妻子康志強表示歡迎。昨天晚上她忙到大半夜,忙什么呢?做餐巾。因為我們平時吃飯不用餐巾,所以家里沒有,一時也不知道到哪里去買,她便自力更生,動手縫制。今天我們用的餐巾雖然粗針大線,不太像樣子,但卻是她為歡迎大家親手制作的。”
日本作家熱烈鼓掌。
嚴文井接著說:“還有一位朋友吳君(吳正格),他不僅廚藝高明,還是個妙筆生花的作家。今天我請他來掌勺,希望他有靈感、有神來之筆、有‘創(chuàng)作沖動’,來個‘妙炒生花’,讓我們大快朵頤,一飽口福。”
又是一陣掌聲。
水上勉回憶起他與嚴文井初次見面的場景:“咱們第一次見面是在我家,記得當時談了六祖慧能的故事、蘇曼殊的詩,談得非常投機,雖然過去二十多年了,仍記憶猶新。”
嚴文井說:“那時中日還沒有建立外交關系,我們去或者你們來,都得繞道香港,要用好幾天時間。記得到你家做客時,還有兩名日本便衣警察跟隨,說是保護,其實也是監(jiān)視。但我們置若罔聞,談文學、談友誼、談藝術、談人生,談得熱火朝天,盡興而歸。現(xiàn)在去日本,幾個小時就到了,正如郭(沫若)老所言——赤縣扶桑,一衣帶水,一葦可航。去年6月,我們在你家寬敞明亮的客廳里把酒論文,你拿出剛剛出版的《水上勉相冊》,說1938年你被日本國際運輸公司招工,到沈陽北市場和中國工人一起干貨車裝卸,因勞累過度和營養(yǎng)不良得了肺病,多虧一個燒水的中國孩子照顧才活了下來。你說你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要把他寫在小說里,以感謝他的救命之恩。”
水上勉說:“我已經構思好了,但還沒動筆,小說名叫‘沈陽的月兒’。”
此時,六個冷盤已經擺好,熱菜也上了兩道。
嚴文井說:“今天是朋友們一起吃頓家常便飯,不是官方宴會,不必拘禮,可以脫下西服、摘下領帶,像在自己家里一樣盡情盡興。我先敬一杯酒,表示歡迎,請大家隨意。”
酒香菜精,賓主推杯換盞,歡聲笑語,此起彼伏。雖然嚴文井說是家常便飯,但酒菜豐盛,不僅有中國酒,還有幾種洋酒;十四道菜道道精彩,再配上吳君對菜名、掌故、歷史沿革的介紹,平添了幾分歷史文化的底蘊。可別忘了,當時還是票證時代,物資尚匱乏,嚴文井為了這桌酒菜,不知費了多少心思,托了多少朋友,花了多少時間,其為人、為友之道,令人動容。
水上勉示意佐藤純子獻歌助興。佐藤唱了一首,可水上勉覺得不過癮,唱了一首他自己填詞的謠曲。他的嗓音雖不敢恭維,但表情神態(tài)堪稱一絕:雙眼緊閉,頭輕輕搖,手擊節(jié),聲色如泣如訴,神情恍惚,如入化境。
水上勉的歌聲剛落,康志強站了起來:“我不會唱歌,但此刻,我的心中涌出一首小詩,也許算不上詩,只是幾句話,但卻真實地記錄了我的心情。”
朋友就要來了,
風暴突然掀起。
我擔心,
我焦急,
問丈夫:
“是兇,是吉?”
他安慰我:
“不急,不急,
風暴是短暫的,
很快就會過去!”
果然,
雨過,
天晴,
我們熱烈歡聚。
待我翻譯完,中野孝次說:“這首詩雖然平實,但有深意。我們這個年齡的人,都經歷過那場給日中兩國人民帶來巨大災難的戰(zhàn)爭,有許多血淚的記憶。但那段不幸的歷史終于過去,我們可以像兄弟一樣坐在一起喝酒唱歌、吟詩論文了,它標志著中日友好的時代已經到來。”井出孫六說這首詩讓他想起了1965年中日青年友好大聯(lián)歡。當時中國邀請日本四十一個團體的五百位青年代表到中國訪問,但外務省只給部分人發(fā)了護照,青年們義憤填膺,涌到外務省、法務省、首相官邸示威抗議,經過兩個多月的頑強斗爭,當局理屈詞窮,給余下的人發(fā)了護照。井出孫六就是抗議隊伍中的一員,為此還遭到當局的秘密調查,“日中關系能有今天的局面太不容易了,應該格外珍惜。”講到這里,井出孫六淚如雨下,請康志強把這首詩寫下來,留作紀念;康志強走到書桌前,揮淚寫下了這首詩。
家宴接近尾聲時,康志強端來一盤柿子。時值九月,北京的柿子大都是綠的,但嚴文井知道水上勉從小就對柿子情有獨鐘,不知從哪兒踅摸來了個頭不大卻很脆甜的柿子。水上勉十分高興,兩眼放光,故意擺出長者的姿態(tài)對其他日本作家說:“你們可知‘御馳走’(日文酒席、好吃的、好飯菜、款待、宴請等義)的本意?我告訴你們,就是朋友來了,東奔西走、想方設法找來好吃的,熱情款待。”水上勉的一家之說,引起了學者型作家井出孫六的興趣,回國后,他還真把“御馳走”考究了一番,他的結論:“御馳走”這個詞并非來自中國,而是日本人自己造的,但作者不詳。他推測,可能是空海或者圓仁,抑或圓珍(三者均為日本高僧)來中國受到款待回國后,造出這么一個詞來。這是后話。
不知不覺中,夜已深沉,院子里,除嚴文井家別家都已熄燈。日本作家與嚴文井夫婦緊緊握手,依依惜別。
此刻,銀河燦爛,星斗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