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作者:喬葉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年6月 ISBN: 978-7-5598-1735-8
妊娠紋
一
水嘩嘩地流著,肯定能掩蓋住自己小便的聲音,還有咽唾沫的聲音。她想。就是這樣,每當情緒緊張的時候,比如開會發(fā)言下一個就輪到了自己,在考場上拿到考卷的一瞬間,她都會覺得自己咽唾沫的聲音特別響亮,仿佛喉嚨被誰給戴上了一個奇怪的擴音器。
蘇在外面。這是她和他的第一次約會。
二
其實已經(jīng)認識很久了。認識的機緣是在一次飯局上。那天下午,她和朋友正在逛街,朋友忽然接到短信,說六點半得去參加一個應酬,是為親戚孩子上中學的事,熟人替她約好了一個人,能給這事使上勁兒。其時已經(jīng)將近六點,飯店離她們逛街的地方也不遠,朋友便硬拉她去了。去了她便心生后悔。除了朋友,其他人她都不認識,單為一頓飯坐在這里,甚是無趣。
滿桌子就她和右手邊的男人不喝酒。他說他開著車,怕撞見交警。她則是酒精過敏,根本不能沾。于是兩個人就一直碰著飲料杯。他大約一米八的樣子,平頭,白T恤,看著很是清爽健朗。像個司機。她想。正尋思著是不是早走,他和她搭起話來。聊起來才知道,他也是被硬拉了來的。他在某市教育系統(tǒng)任職,來教育廳匯報工作,出門的時候正好碰上了教育廳的這個人,屬于典型的拉郎配。
“我拉郎配,她拉女配,”那人指指她的朋友,“不是正好把你們配成一對嗎?”
“謝謝你們天賜良緣。”蘇笑道。
“那你們還不飲個交杯?”那幫喝酒的人已經(jīng)有了酒興,便借著酒勁起哄。
她微微有些不快。和陌生的男人喝交杯酒?憑什么?她不喜歡這一套。
蘇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探詢的意思,然后,他笑著對眾人道:“喝交杯酒是私事,我們還是私下里做吧。”
但起哄的人不依不饒。當真拒絕又傷了面子,不拒絕又違了自己的心。這可怎么辦好呢?她看著蘇。方才他擋了第一道,她指望他第二道能擋得更精彩些。
蘇卻沒有再看她。在眾人的叫嚷中,他只是徑直拿過她的杯子,然后敏捷地把自己的左臂和右臂交叉著,自己跟自己喝了個交杯。
她想不到是這樣,瞪大眼睛看著他,片刻之后才想起來跟著大家鼓掌嬉笑。
之后就是去唱歌。方才喝酒的人說沒喝透,要繼續(xù)喝,于是唱歌的主力就成了他們倆。男獨,女獨,對唱……他唱得不錯。看得出,他也很欣賞她的唱。唱歌也是能唱醉的。唱到后來,她和他也有些瘋了似的,居然唱起了兒歌:《小鳥,小鳥》《讓我們蕩起雙槳》《我們的祖國是花園》……唱著唱著,兩人還一起搖擺起了身子,默契得很,和諧得很。
“老夫老妻了!”喝酒的人不放過他們,依然打趣。
“金童玉女。”他湊到她的耳邊輕輕地說。
“呸。”她輕嗔。
有點兒打情罵俏的意思了。
唱歌完畢已經(jīng)是十二點多,他說還要趕回去,明天還有會。道別的時候,她例行客氣,要他注意安全。他點點頭,低聲道:“我到家給你發(fā)短信。”她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不過是一面之交,犯得著這樣嗎?或者,他只是隨便說說?
兩點多的時候,他的短信果然來了:安全到家,放心。
她:晚安。
他:要是能夢見你就安了。
她不由得微笑了。這個家伙,還挺貧的。
她:我不習慣開玩笑,尤其是這種玩笑。以后請不要這樣。
他:不是玩笑。
她:為什么?
他:因為是你。
她沒有再回復,關了機。那一夜,她沒有睡好。她預感到:自己一直等待的那件事情,似乎已經(jīng)來了。
三
財務室裝著厚重的防盜門,窗戶外面也裝著厚密的防盜網(wǎng)。每當她走進去的時候,常常不可抑制地覺得這個辦公室就是一所監(jiān)獄,自己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囚徒。等到打開電腦,填著似乎永遠也填不完的酷似一間間監(jiān)舍的小小表格,這種感覺就更加強烈。
辦公桌中間的抽屜里放著一面鏡子。一個人的時候,她常常會神經(jīng)質(zhì)地把鏡子摸出來,照一照。她總是懷疑自己的容顏比上一刻更老——其實不用照,也不用懷疑,肯定是比上一刻更老。她知道。那天,她給兒子檢查語文作業(yè),看到兒子用“滄桑”造句:我媽媽有一張歷盡滄桑的臉。她又氣又笑,又驚又懼,問兒子:“我有那么老嗎?”兒子正做數(shù)學,頭都沒有抬,冷酷地吐出一個字:“是。”她簡直是有些氣急敗壞了,追問:“真的有那么老?”兒子停了筆,回頭認真地看著她,道:“我說你十八,你信嗎?”
十八當然是笑話。但鏡子里的她似乎還是可以的。因為常年在辦公室待著,她的皮膚捂得很白。身材也還不錯,前些時又把頭發(fā)染成了深紅色,看著比實際年齡要小個七八歲。這常常讓她有些暗暗得意。但得意之后,很快便會生出失落:顯得年輕又怎么樣呢?有什么意義呢?能榨出多少心里需要的油水呢?也不過如此而已。有時候,她甚至會想:要是一下子就老成了雞皮鶴發(fā),可能也會挺好。那就什么都不用想了,反正老了就是老了,終于是死豬——不,是老豬不怕開水燙了。——分分秒秒日日夜夜的時光,可不就是無聲無息沸騰滾綻的開水嗎?她的心,可不就是被這開水燙出了一串串灼疼的燎泡嗎?
但是,現(xiàn)在,她終究還是沒有老。或者說,還沒有老得那么徹底。她還得等老。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等老。紅顏空老,說的就是這個吧。
那天,她讀到了一首小詩——她偶爾還會讀讀詩,那些片片斷斷的句子,奇奇怪怪的句子,行與行之間的神秘關聯(lián),總會給她一種特殊的享受。如果辦公室很靜,陽光很好,還會讓她想起上大學的時光,想起原來自己還曾是個酸溜溜的文學青年。
那首小詩的名字一下子就抓住了她——《我頑固地保持著青蔥的面貌》:
我頑固地保持著青蔥的面貌
是因為我不想老
我一直不甘心地想做點兒什么
雖然是什么,我并不知道
我頑固地保持著青蔥的面貌
醞釀著最后一次失控的燃燒
如果實在燃燒不了
有一天我會在瞬間從容地變老
看著窗外的防盜網(wǎng),她的淚,一下子就下來了。那一刻,她決定:在等老的這個當兒,去做點兒什么。她得做點兒什么,她必須得做點兒什么。不為任何人,只為自己。
不然,她會瘋掉。
可是,去做點兒什么呢?像她這樣一個女人,到底能去做點兒什么呢?自從這個念頭冒出來之后,她就開始鬼使神差地尋思。每當置身于一個場合,尤其是大家都正規(guī)正矩、橫平豎直的場合,一些奇怪的念頭就會在她的腦子里格外蠢蠢欲動,茁壯成長:
——在莊重的宴席上,把手里的燕窩湯碗拋擲向滔滔不絕的主客。他可是剛剛被提拔呢。
——單位例會時,將一口飽滿的唾沫吐到一把手領導的臉上。他的臉紅潤渾圓得過分,簡直就是一枚活潑潑的肉質(zhì)公章。
——對口銀行信貸科的那個小帥哥來辦業(yè)務,送他出門時,從后面緊緊地抱住他結實的腰,然后用臉貼著他的后頸,去嗅他濃重的汗味……
當然,只是想象而已。她做不出來。她的心想做,可是手腳眼嘴都被什么捆綁著似的,做不出來。那天,她在街上閑逛,看到一個吐氣如蘭的小美女在買襪子,攤主是個一臉橫肉的兇相女人。小美女翻了兩翻,可能覺得沒有合適的,轉身要走,攤主不干不凈地罵她浪得慌。小美女毫不客氣地回敬:“我浪自有人喜歡,你再浪也沒人看得上。”兩人當即打了起來。她不由得替那小美女揪心,想她小胳膊小腿兒的,怎么會抵得過那個悍婦。沒想到小美女出手那個利索啊,手扇腳踢,最后還把裙子一撩,騎到了那個女人身上捶打!——內(nèi)褲的粉紅蕾絲都露了出來。看似弱不禁風的小美女直打得那個悍婦鬼哭狼嚎,氣壯山河。也看得她眼球鼓暴,血脈僨張。等到小美女酣暢淋漓地打完,有條不紊地將裙子捋好,繼續(xù)款款而行時,她默默地跟了上去。
“你干嗎?”小美女察覺到了她的跟蹤,回身道。
“你……你真厲害。”仿佛低到塵土里的粉絲邂逅了從天而降的偶像,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崇拜和緊張,都有些結巴了。
“我在塔溝練過五年。”小美女嫣然一笑。
她恍然。塔溝是少林寺附近的一個地界,盛產(chǎn)武校。
“我的一點兒心意,”她把剛買的冰激凌遞了過去,“你……你辛苦了。”
“為什么?”小美女眉毛一揚,問。
“不……不為什么。”她說。
“莫名其妙。”沒有承她的情,小美女白了她一眼,婀娜著背影揚長而去。她呆呆地晾在那里,直到冰激凌一滴滴地融化殆盡。是啊,為什么?她想著小美女的質(zhì)問,仍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因為如果我是你的話也就只能被罵嗎?因為像你這樣打上一架是我長久以來的夙愿嗎?因為對你來說手到擒來的事情對我卻是永遠也不能企及的理想嗎?
她想起自己曾讀過的一個小說,小說的名字已經(jīng)忘了,但有一段話讓她膽戰(zhàn)心驚:“……作為一個年過三十的已婚女人,她既不會打家劫舍,也不會搶錢放火,不會嚼舌告密,也不會搬弄是非,她不會裸奔,不會罵街,不會殺人,不會打架,她能做的壞事,除了偷情,還有什么?”
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你能去偷情嗎?她問。
能。她回答鏡子。
那就去吧。鏡子鼓勵道。
好。她簡潔地吐出了這個字。
已經(jīng)兩年了。那個偶然的飯局,讓她終于碰到了他。
四
“好了嗎?”
衛(wèi)生間的門芯是磨砂玻璃,她清晰地看著,他的手指在上面輕叩,一下,又一下。
“我還想洗個澡。”她說。
“別——洗——了。”他稍微拉長了字與字的間隔,很自然地撒著小小的嬌,“我喜歡原汁原味原生態(tài)。”
“我想洗。讓我洗洗吧。”她幾乎是懇求地說。
“那,你快點兒。”
“嗯。”
她打開浴缸上方的花灑,讓水量開到最大。噴涌而出的水柱砰砰地擊打在浴缸上,一下子遮住了所有的聲音,仿佛世界上只剩下這水了。
她長噓了一口氣,開始脫衣服。脫內(nèi)褲的時候,她摸了一下小腹上的妊娠紋。
說著容易做著難。下定了決心她才發(fā)現(xiàn):對她來說,淫婦不是那么好做的,情不是那么好偷的。丈夫倒不是問題,他在一家會計師事務所賣命,三天兩頭出差在外。孩子也不是問題,娘家二老和她同城,隨時可以替她照顧孩子。就時間上來說,她有的是機會。她的問題在于對象。自從動了心思之后,她發(fā)現(xiàn)明明暗暗向她示愛的男人并不少,可就是沒有人能夠喚起她回應的欲望。都不合適。不但不合適,甚至還讓她慢慢積累起一種屈辱——與道德無關,但與年齡有關的屈辱。那些男人,相貌、脾氣、身份、工作,這些都且不說,僅年齡這項就讓她過不去:清一色地都比她大,小一些的也比她大五歲,一般都比她大十歲以上。這是大勢所趨,她知道。無論是找老婆還是找情人,除了極少量的姐弟戀,絕大多數(shù)的狀況都是男的越找越小,女的越找越老,所謂的老牛吃嫩草,一般只指的是公牛,而母牛就只能吃老草。
但是,憑什么?她憤憤不平。暗暗給自己立了一個標桿:即使找不到比自己年輕的,至少也要找個和自己同齡的。決不委屈自己。
蘇比她大三個月。相識一周之后,短信里,他就已經(jīng)開始自稱為哥哥了:
狠心妹妹,哥哥都病了,也不問候問候。
什么病?掛水了沒有?
想妹妹的病。
那你還是病著吧。
等妹妹給藥吃呢。
不給。
……
想跟妹妹問個路。
你來了?
嗯。
在什么地方?
你的心外。告訴我,該怎么走才能抵達你的心內(nèi)?
……
當初一起吃飯的時候,她留意過他接聽電話的語態(tài)。是下屬打來的,說工作的事。那時候的他,看起來是一個最標準的領導,穩(wěn)重,嚴肅,謹慎,周密,有時候又顯得很決斷,甚至專橫。她再想不到:他的短信會這么活潑和纏綿。
這樣的戀愛真是好啊,好得近乎奢侈,有一種近乎幻覺的甜蜜。也許,這樣的戀愛才是最純粹的。可不是嗎?都有家,有孩子,有體面的工作,都不會破壞原有的一切,不過是兩個世故的成年人在玩一種心領神會的游戲。至于游戲規(guī)則,他和她當然都是懂的。沒有負擔,沒有責任,沒有義務,只有享受。——有增無減。這就是他們享受的前提,也是他們奉行的游戲底線。
“錦上添花。是不是?”他在電話里說。
她微微一笑,沒有回答。
蘇沒有出現(xiàn)之前,她對丈夫總是有些微微的不放心,經(jīng)常會偷偷查看他的手機有沒有曖昧短信,洗衣服的時候也會聞聞有沒有陌生的香水味。有了他之后,她反而把這些小動作都放棄了。
如果他也有情人,你能接受嗎?她問自己。
能。她對著鏡子回答。
當然,她知道:他很可能現(xiàn)在還沒有,也很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有。就會有這種死氣沉沉的男人,一輩子就守著一個女人,仿佛一棵沒有枝杈的樹,一條沒有支流的河,一個沒有逃過課的學生。不,他不是因為什么愛情,而是因為怕惹出事——他膽小如鼠,駕照已經(jīng)拿了五年都還不敢上路,僅限于紙上談車。或者他根本就是懶得多事——一件內(nèi)衣,如果她不提醒,他有本事穿兩個星期都不換。夫妻多年,她知道他大概就是這么一種人。如果沒有意外,以愛情的名義和親情的內(nèi)核,他會以駕車的謹慎作風和穿內(nèi)衣的懶惰精神,以那種一成不變的疲沓步伐,將和她相伴堅持到底,成就一段白頭到老的佳話。
她已經(jīng)溜過號走過神淘過氣了,在這個成就佳話的乏味過程中。而他呢?如果他沒有,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她就打心眼兒里覺得他有些可憐,有點兒窩囊。——當然,她也知道,生活往往在自己的意料之外。或許也只是自己以為他沒有。
那么,但愿他有。她對著鏡子說。再往深處想想,如果他有……她覺得自己不僅僅是接受,甚至還會替他高興。這絕不是簡單的心理補償或者說心理平衡。她知道。如果一定要形容,這似乎更像是一個戰(zhàn)友對另一個戰(zhàn)友的深切同情。家是她和丈夫沒有硝煙的壕溝,床是她和丈夫共同御敵的戰(zhàn)場。他們共同的敵人,是平庸的日子和漫長的時光。
五
蘇很好。真的很好。目前為止,確實是她遇到的男人里面,最好的了。有身份,有地位,有素質(zhì),有外形,還那么年輕。而且還在外地,對彼此來說都很安全。雖然并不能把他拿出來顯擺什么,僅僅是自己一個人知道,但每每一想到他,她也還是會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虛榮和滿足。
何況,他還那么聰明。僅就發(fā)短信的分寸就可以看出這一點。平時每天一兩條,不多不少,葷素得當,濃淡適宜。偶爾話不投機,她不理他了,他會連著轉發(fā)兩條有趣的短信逗她。如果她還不理,他就稍微晾晾她,過個兩三天再給她發(fā),婉轉地向她求和。絕不會急赤白臉地追纏,像個毛頭小伙子一樣。她也就順水推舟地軟了。——他的冒犯是有限度的,那么自己的任性也應該有。她知道。
當然,最讓她心悅的還是他的短信本身:
今天開會時又想你了。
鑒于你勤勤懇懇的想念精神,我特提出表揚。
謝謝妹妹,請求獎品。
他想要的獎品就是她。她知道。他期盼的最理想的答案就是她自薦枕席。她也知道。但她更知道自己不能這么說。她該做的,就是配合他將調(diào)情進行到底:
鉛筆兩打,橡皮兩只,日記本兩個,紅花兩朵。
鉛筆兩打放一邊,橡皮兩只做公簽,日記本兩個來登記,紅花兩朵戴胸前。呵呵,我們兩個大喜啊。
怎么那么會打嘴官司啊。
這是虛擬的嘴官司,見面的時候你就會知道,我實在的嘴官司才是厲害呢。
一時間想不出合適的應對,她沉默。他卻乘勝追擊:
真想妹妹啊。
也想。
——她省略了對他的稱呼。哥哥。這樣的詞她喊不出。太肉麻了。她可以接受肉麻,但暫時還制造不出肉麻。
我都快想死你了!
她心一燙。這種狂熱在他的短信里是不多見的。大約是喝了點兒酒。想象著他的醉態(tài),她忽然想逗他一逗:
哪兒想我?想我哪兒?
心想你,想你的心。眼想你,想你的眼。唇想你,想你的唇。手想你,想你的手。懷想你,想你的懷。我的他想你,想你的她。全身都想你的所有。
——呵,這小順口溜說的。她不由得笑了。當然,她知道他這些排比句只是一種修辭方式。當不得真。不過,若是就此堵堵他的嘴,他又會如何應答呢?被這個念頭催著,她便放逐了自己的好奇:
如果真的這么想我,你早就跑來了。
他沉默了半天。看來酒確實喝得不多,還明白她這話不好接茬。說自己忙?工作重于她?都是實話,但若真是這么實話實說,就顯得笨,沒情趣,與此時的氣氛不搭。他怎么能讓自己落下這種低級把柄呢?
他終究是聰明的,十分鐘之后,給出了一個妙答:
不用我跑去,你每晚都會來到我的夢里。莫非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
那我告訴你,在夢中你可乖了,可聽話了……
悠長的省略號讓她紅了臉。她馬上堵截他的發(fā)揮:
不許得寸進尺。
那我得一寸進半尺,行不行?
什么意思?
一寸是你的唇。半尺嗎?我下面也只有半尺。
手機幾乎都要從她手里松掉下去。她似乎看到他在對著手機壞笑。這色情的篡改,虧他怎么想得出來啊。
仿佛真的已經(jīng)成為戀人。不知不覺間,她已經(jīng)默許和順受了他的許多言辭,甚至開始有些縱容和挑逗。偶爾,她的心是不安的。但更多的時候,她的心是安的。她心安的強大依據(jù)就是:她和他還沒有上過床。身體的貞潔讓道德安寧。雖然,貞潔得有點兒像偽貞潔,道德得有點兒像偽道德,安寧得也有點兒像偽安寧。——但是,怎么說呢?偽的時間長了,也似乎就像是真的了。而且會越來越像。丈夫在家的日子,晚飯后,她和他一起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偶爾看到有第三者的電視劇或者情感訪談,丈夫便會評論兩句,她便以最正常的賢妻良母的姿態(tài)來應答他,神情安寧平靜,仿佛那里面的情人角色和自己沒有任何關系。
她的心,安得越來越沉著。對他的縱容和挑逗,也回應得越來越輕快。那天,他們正在電話里聊著天,她忽然看見窗戶上流下了一道道湍急的小溪。
“我這里下雨了。”
“你哪里下雨了?”
她沉默了片刻。難道他沒有聽清她剛才的話嗎?簡直就是明知故問啊。他這么說,肯定有他的玄機。他的玄機總是映襯著她的愚鈍。她微微猶豫著,很快就擺脫了這種無謂的猶豫。有什么關系呢?愚鈍就愚鈍好了,聰明就聰明好了。反正他的聰明也不惡毒,此刻都是甜美的引子。
“我這里。”她老老實實地說。
“哪里?”他的玄機果然來了。
她驀然明白了。
“壞人。”她說。挑釁地一笑,“你想哪里就是哪里。”
“小雨,中雨還是大雨?”
“大雨。”
“多大?”
“你進雨里就知道了。”
他聲音里的火焰幾乎要把話筒都燒熱了:“那我要不要穿雨衣?”
“不用。”
“感冒了怎么辦?”
“不會感冒。”
“為什么?”
“我替你支著傘呢。”
“寶貝,那我來了!”
雖然在想象中已經(jīng)意淫了千回百次,但終究還是未曾實踐。因此,盡管都是成年男女,此時卻又仿佛都是處子之身。老練中都有生澀,生澀中又都有默契。是陌生的熟悉,也是熟悉的陌生。是一次次的似曾相識,也是一處處的驚喜之花。
那是他們第一次電話做愛。也是唯一的一次。她一直雨勢淋漓,全身都下著雨:眼里,臉上,脖子,乳房,腋窩,下體……在濕淋淋的雨里,她全身的細胞都張著小嘴喊,伸著小手要。最后,她感覺自己開始向上飄。她飄啊,飄啊,飄啊,如果不是電話線拽著,她簡直都要飛起來了。
“演習成功。”最后,他說,“咱們什么時候實戰(zhàn)呢?”
她沉默。此刻,這種沉默可以解讀為羞澀。但她知道,不只是羞澀。
在這個問題上,她和他的立場不一致。
因為妊娠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