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筆下的主角,都是被命運撥弄和催促的普通人
藤澤周平作品集十二本,首批《黃昏清兵衛(wèi)》《蟬時雨》《隱劍孤影抄》《隱劍秋風(fēng)抄》《小說周邊》由譯林出版社出版,包括了作家的長短篇小說代表作和記錄寫作生活的散文集。除《黃昏清兵衛(wèi)》外,均為中文簡體字首版。
在他筆下,世界看似很大,但其實就家門口那塊地方
藤澤周平的作品,我們稱它為武俠小說或者劍俠小說,甚至劍客小說,都有點不合適,因為他書里的那些人就是很普通的武士。這些武士都是沒有資格住在城里的,是城下人——每天下班出城,上班再進城。但他們作為普通人,又經(jīng)歷了一個個不尋常的瞬間,被命運撥弄、催促和激發(fā),最后就做了不平常的事兒。這樣的人物,你不太容易把他當(dāng)英雄來看待,但他確實值得回味,容易讓你想起自己的人生。他講的都是屋檐下的人情,還有每一個平平常常的人物在小道上走著的時候,發(fā)生的那些命運的東西。
上班族看藤澤周平的小說會有一種格外的快樂。他讓你兩腳依然踩在你上班的路上,但同時又好像長了很高,看到遠方的事情。他寫的那些人面對的生活,跟我們現(xiàn)代人的生活是一樣的。他不是讓你翹班,去走向另外一個次元世界;而是讓你身處其中,有一個好的起點,無限契合的起點;你能夠推開他的這扇門走進去。這是藤澤周平的好處之一。
藤澤周平小說里有個任性的藩主,看不上手下的一個武士,嫌他長得丑,讓這武士每次匯報情況的時候躲在紙拉門后面,不要把腦袋探出來。這個事一傳十十傳百,同事上班就調(diào)侃武士:還是躲在后面匯報嗎?還是不讓露臉嗎?這是個很郁悶很悲傷的人物。藤澤周平的文學(xué)世界,就像躲在那個紙拉門后面的那些你看不清面目的人。平時他不麻煩你,你也用不著他,我們作為讀者,不用多么在乎他。但一旦有一天心里空落落,感覺到虛弱,需要一點安全感的時候,你讀藤澤周平的小說,就像藩主想起那武士的平庸的臉,他不帥,不是男神,但是這樣的他能幫你解決問題。
藤澤周平不拔高普通人,他寫的就是普通人。他無關(guān)那種崇高的情操引發(fā)的東西,而是不得不出手,見招拆招。汪曾祺也會寫市井人物,但是他沒有成體系,他寫世間的百種事情,中間碰巧有幾個這樣的,像十二生肖中有一個完全人類虛構(gòu)的龍,各種動物拼接成一個龍,但是藤澤周平每篇都像是個龍,你看著這一團霧,突然躥出個龍,過兩天又回去了,你看不著,它土遁了。所以它是很特別的。
談?wù)撎贊芍芷讲荒懿惶岬缴教镅蟠巍軌虬涯敬逋卦铡⒄嫣飶V之、堺雅人這些演員調(diào)教得剛剛可以演他的武士。你看真田廣之這張臉也不帥,你塑造他是個馬屁精,或者說他不愛洗澡或者怎么樣可能都行。很多日本的演員本身已經(jīng)像瓷器一樣精美了,但還是有一些好導(dǎo)演能隨時把他們打回陶器那種粗糲的原型,來演藤澤周平這樣比較粗糲或者是一種更高級的細膩的文學(xué)作品改編的影視作品,而不是用像我們很多古裝劇那樣把濾鏡開到百分之百來拍古代題材。而那些演員也完全沉潛在角色里,似乎真的在這樣的電影中獲得了快樂。
藤澤周平小說和金庸、古龍、梁羽生的武俠有一個重大區(qū)別:我們中國武俠小說影視化的時候,選景特別重要。為什么呢?名山大川。
而藤澤周平的武士們永遠在家門口解決問題。打打殺殺之間,還能聽到熟人的聲音從遠處繞過,看到自己家附近炊煙裊裊升起。我們慢慢也會覺得自己也住在他家附近,我們是他的街坊。“遍地英雄下夕煙”,但最后是英雄都看不見,遍地只剩夕煙;人間看似博大,實則單調(diào),就是門口這一點地方,這一點上,藤澤周平非常圓滿地、不是把我們帶到很遠地方然后把我們?nèi)幽莾翰还埽窍M覀儼l(fā)現(xiàn)其實自己就在門口轉(zhuǎn)悠,在藤澤周平世界的門口轉(zhuǎn)悠。
藤澤周平是一個異邦的作家,我們看他的東西也有一層不自覺的奇妙的濾鏡,不是藤澤周平自己加的,也不是我們給的,是這距離本身形成了濾鏡。我們會更高興看到譬如正在等著比劍的時候,櫻花又落下一陣,看到這句話我們就挺高興的。但要說牡丹在旁邊怒放著,就跟我們有關(guān),但就覺得好像沒那么大的意思。我們看藤澤,其實也是在享受異邦情調(diào),或者藤澤周平的那個“海坂藩”,異藩情調(diào)。
短篇是天衣無縫的美好,長篇是命中注定的溫暖
藤澤周平的短篇小說,無論是《黃昏清兵衛(wèi)》《隱劍秋風(fēng)抄》,還是《隱劍孤影抄》,這二三十篇短篇小說很容易混同。容易混同,并不是他寫的不對,恰恰是因為他的短篇是一種天衣無縫的好。他的每個故事都是蕓蕓眾生的樣子,但又形成了一個完整的藤澤周平的世界。
這些短篇故事,每個短篇里必然有個女人。這很常見,哪個故事不都得有男女之事,但他的不一樣。有的時候是一個同事的太太,有時候是你自己的一個未婚妻,或者說是一個萍水相逢來勾引你的女子……就是這樣的各種不同的女人。但這些女人沒有一個是可以從這些故事中摘除的,可以說是畫龍點睛。“睛”都是這些女人,一閉眼流出的那行眼淚是這些女人。男人幾乎都是為了女人而出手的,不管是為女人伸張正義,為女人還情,還是被女人陷害、勾引、誘惑,這個里面有千百種姿勢的惆悵。每個故事又都有點像沈從文小說《邊城》的結(jié)尾,翠翠在等一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也許明天回來。藤澤周平這些短篇里,每一個主人公到最后到底是活著還是死去?藤澤周平就最后扔一次鋼蹦,決定他活著還是死去,這個女人等到他,還是等不到他。
你要說他套路,也沒錯,但他太樸素了,因而你沒法嫌棄他,你只能沉溺、陶醉于他,就像欣賞家常用的黑砂陶器的感覺。這就是他令人動心的方式。藤澤周平作品中人物的抒情都是匍匐前進,沒有昂首闊步的抒情,那些他都覺得不配、不方便、不合適,他沒那么強烈和必要,也不著急。他是那種吞吞吐吐的,囁嚅呢喃著的抒情,非常不成功,大量是未遂的,或者已過期的、沒用的,趕不上趟的抒情。但這個喚起我們每個人的成長記憶,因為我們?nèi)松汹s上趟的抒情很少。就有點像現(xiàn)實中的求婚,王爾德說過一句特別刻薄的話,叫“大多數(shù)求婚都是長時間沉默的結(jié)果”。
藤澤周平的長篇出得很少,《蟬時雨》是特別有代表性的。因為他是一個很帶感情的作者,克制地寫著每一個短篇,每個短篇布局謀篇過于精細了,從中你只能非常不容易地知道一點這個人的前史、前情,甚至他以前的歉疚和懺悔。但長篇不同,讀長篇的時候可能驚喜少,但很有安全感。在閱讀中我們是很要有個歸屬感,一個安全感。
藤澤的長篇小說一個特別大的好處,就是安全感,一種命中注定的溫暖。我先看了很多藤澤周平的短篇,覺得每讀一篇都像空手奪白刃一樣,感到它的寒風(fēng)寒光,但是突然有一個長篇,它不再是一個兵刃,不是一個鋼鐵那么鋒利的東西了。相比之下,它更像是大家一起靠著的一個草墊子。如同過年你從大城市回來了回到鄉(xiāng)下,大家再見面聊聊這一年發(fā)生的事情。
《蟬時雨》講了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年輕人曾經(jīng)喜歡鄰家的一個女孩,看著她一天天長大,最后成為藩主的夫人,成為大人物身邊的人,我再也夠不到你了。最后老天爺居然開恩,不僅我們兩人都活著,我還能為你做點事。整個故事里,藩內(nèi)的政治風(fēng)云變幻都是打岔,都是拉洋片。這是個關(guān)于青春的故事,當(dāng)你一點點到中年開始老去的時候,四季都經(jīng)歷了多少次了,但只要再聽到如雨的蟬聲,不管我們倆如今什么樣子,我還會想起當(dāng)年,你手指上一個血點就像歲月的印記。最后繞了一圈,就像繞了一圈押韻,這么個韻腳,讓人感慨無限。
(作者為知名評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