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敵
1
去公司和他見了面。
不知為何,面對他,我已不再像從前那般心安理得了。看得出來,對我的突然“造訪”,他顯然是不歡迎的。然而我卻不想介意。今天對我來說是特別的日子,所以我完全可以無視他的壞情緒,酷酷地。
他領(lǐng)著我到了公司最底層的咖啡廳,慌里慌張像是被誰追趕著一樣,繞開視野開闊的窗邊,故意找了個旮旯坐了下來。這個空間是挨著安全出口的邊角,用幾株高出一人的綠植隔著,更像是一個獨立的密室。
我們各自胡亂點了一杯果汁,他看起來還是有些惴惴不安。本來這位子是不會輕易被人發(fā)現(xiàn)的,可他仍小心地東張西望,真不知他是擔(dān)心被別人看見,還是在等什么人。
“有人要來嗎?”
“沒有啊!”
他干咳了一聲,起身離開了座位。
他不知為什么手忙腳亂的,目光仿佛四處飄忽不定的風(fēng)兒,又似浮塵,明白無誤地流露出了內(nèi)心的徘徊和猶豫。我心中騰起的興奮勁兒,像跑了氣的啤酒,一點一點平靜了下來。
今天早上,我在公司洗手間佝僂著身子偷偷驗過早孕棒,上面赫然出現(xiàn)了二條紅線,瞬間我的心就快爆裂了!我感覺自己立馬會暈厥過去,接下來有好一陣兒,噤若寒蟬地發(fā)著抖,心里止不住地翻騰。最后還是忍不住,懷著對新生命的喜悅和珍重,一口氣跑到了他面前。
我多么急于和孩子父親一起分享這突如其來的幸福啊!雖說我們還沒有舉行婚禮,可我們已經(jīng)約定終生,在一起生活兩年多了。這是上天賜予我們的禮物!
過了好一陣兒,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回來了,但感覺注意力還是無法集中在我身上。看來他不是在等誰,分明是怕誰撞見我們在一起。雖然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但在這種氛圍下,我是無法提懷孕的事的。為了吸引他的注意,我若無其事地說起其他話題,他也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yīng)著,發(fā)出一聲感嘆,不時點下頭。然而,這些反應(yīng)跟我說的內(nèi)容根本合不上拍兒,明顯是在心不在焉地敷衍。
他今天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這時,一個年輕女人走了進來,0.1秒都沒猶豫,就朝我們走過來了。女人身材高挑,面容姣好,堅定的目光和充滿自信的舉止都洋溢著無拘無束、自由奔放的氣質(zhì)。生性膽小靦腆的我,就連和那女人正面對視都很不自在。
女人邊把厚厚的一沓材料遞到男人面前,邊解釋說因為是急著找他簽字才找到這里來的。她在說明自己打擾上司私人會面的原因時,視線卻始終不太友好地盯著我。在初次見面的場合,這樣的眼神似乎意味著挑釁,像是故意來找茬發(fā)難的。她拿過簽好字的材料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又回看了我一眼,嘴角輕輕向上一提,淺淺地笑了,帶著幾分狡黠和陰險。
我當(dāng)時就像莫名其妙地被突然飛來的“球”削了后腦勺,頓時懵頭轉(zhuǎn)向,怕再飛來“球”又被砸到,整個人成了只“呆頭雁”。我沒做過半點得罪她的事兒,沒必要遭她的“白眼兒”啊。再說我跟她之前見都沒見過,能有什么“過節(jié)”呢?
“她是誰啊?”
“哦,我們公司會計科的。”
“誰不知道是你們公司的,對我怎么是那個態(tài)度?簡直莫名其妙!”
“我也不知道啊……為啥那樣……”看得出他有些不知所措,要喝果汁伸出的手也抓空了,碰翻了杯子,果汁全灑到桌子上。于是又慌忙抽紙巾來擦桌子,最后急得干脆直接用衣袖抹,慌亂中“當(dāng)啷”一聲,連玻璃杯也被碰落到地上了。
眼前他手忙腳亂的樣子,讓我感到遙遠而陌生。平日里,他是個沉著冷靜的人,任何情況下都不會像剛剛那般興奮或失態(tài);更不會做出用襯衫袖子擦桌子這樣毛躁、幼稚的舉動。他一直是個沉著穩(wěn)重的人,待人彬彬有禮,做事有條不紊,我也正是愛他的理性和正直,確信這樣的人不會輕易變心。
然而,今天他的狀態(tài)太讓人費解了。早晨從家里出來上班的時候,他還啥事兒都沒有呢,僅僅過了幾個小時,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這該怎么解釋呢?這期間,公司發(fā)生了什么重大變故讓他受了巨大打擊?一時間我滿頭霧水,只好等他恢復(fù)鎮(zhèn)定。可他如同得了偏執(zhí)癥的患者,反復(fù)夸張地用力擦拭面前茶幾上的水跡,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擦得一干二凈之后,仍顯得焦躁不安。此時的他,就像個無法集中注意力的孩子,低垂著頭,來回絞著自己的手指。
本來,我一直在等他開口問我為啥突然來公司找他,然而,他沒有問。我忍不下去了,開口道:
“親愛的,你難道不想問問我,為啥到公司來找你的?”
“對啊,你來干嘛?”
他反問,表情怪怪的,看上去似乎根本不關(guān)心我來與不來。還有必要繼續(xù)坐在這里跟他聊嗎?我猶豫片刻,然后斷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我看我還是走吧!”
“噢,要走?慢點兒哈。有啥事兒咱回家再說!”
他仿佛就等著我這句話呢!喜形于色地站起來,一點也沒注意到我實際已經(jīng)是在強忍怒氣了。他迫不及待地起身離去,動作比我都快。
我愣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如一團塵煙瞬間飄遠,有些寒心。真是哭笑不得。我本來還自以為是地想,他聽到我懷孕的消息會為我開個盛大的慶祝派對,會夸我“我家奔兒頭,真棒!”,“寶貝兒,真爭氣!”,真心為我鼓掌,可現(xiàn)在……這都是怎么一回事兒啊?不光連懷孕的消息都沒說出口,還被一種難以名狀的不安攪得心里別扭極了。莫名其妙地,我的眼淚漱漱落了下來。
他平時愛叫我“奔兒頭”,雖說是因為我腦門兒特別突出,才給我起的這外號,卻不難聽。他常開玩笑說,以后我倆有孩子了,就叫“小奔兒頭”。叫我“奔兒頭”是他表達愛的別樣方式,是昵稱。
出了咖啡廳,陰沉沉的天空下著毛毛雨,遲遲疑疑地落在人們頭上。我的心情也如出一轍,低落極了。
我只能說服自己去理解這個男人,反正他也說了,有事回家再說,等回家見面再告訴他懷孕的事兒也不遲,我自我安慰地想。
然而,不管我怎么努力往好處想都不對勁,而且讓人疑惑的還不是一處兩處。他分明是想隱瞞什么,特別是他因害怕別人知道我的存在而小心翼翼、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樣子更讓我不安。
他究竟在擔(dān)心什么呢?
闖進咖啡廳那個女人,她匪夷所思的一笑,也像是墨魚分泌的黏液黏糊糊地粘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真叫人倒胃口!我雖不認識她,可看她倒是早已對我了如指掌的樣子。如果說她了解我,那肯定是通過他了。可他為啥要對別的女人談起我的事呢?正常來講,職場上的同事大可不必連私事都分享吧!我感到我和他之間的二人世界,已經(jīng)被那女人侵犯,一種就要被架空的不祥預(yù)感籠罩著我。
我的第六感往往很準(zhǔn),甚至有點兒神。所以,我很怕自己這種預(yù)感。
說好過后回家再談的人,徹夜未歸。我準(zhǔn)備了一桌好菜,還買了一瓶陳年紅酒一直等到天亮。沒等到他回來,談話也就泡湯了。我心焦地打了一次又一次電話,可他的手機干脆就是關(guān)著機。
第二天,第三天……他仍舊沒回家。
差不多過了一周,好不容易和他通上了話。他說,因為上了新項目,業(yè)務(wù)量翻了倍,忙得腳打后腦勺。不管怎么說,再忙還能忙到連回趟家的時間都沒有嗎?他辯解道,下屬們也都加班加點幾天沒回家了,自己也不好回去。
盡管不可信,但也沒法兒不信。反正他說忙完就回家,就等吧,該回來的人總會回的吧。
就這樣,我自我安慰著,等待著,一晃過去了兩個月又十多天。肚子的感覺一天比一天實了,我被死死地困在等待中,就像掙扎著不愿流入洼地的雨水,痛苦又無助。
有時我也糾結(jié),是否應(yīng)該就這樣默默地等下去。可隨著時間的流逝,我感覺自己的忍耐力似乎也越來越強,心想,既然選擇了忍耐,還是咬咬牙忍到底吧!我一再告訴自己要忍,好像越隱忍就越賢惠,又像是已經(jīng)得到了什么承諾,越是忍耐能得到的補償越多似的。
也有那么一兩回,已經(jīng)下定決心去公司找他,可轉(zhuǎn)念一想又不愿讓自己一直以來的隱忍打水漂,也不甘心讓那些費盡心思去理解他的那些日子、那份純真化為烏有,又做罷。不,所有這些都是借口,也許我只是害怕找到他就要直面所有現(xiàn)實。
正因為不只是自己,還有肚子里的孩子,才更要忍耐。雖然懷孕讓人焦躁不安,我卻常常因為肚子里有他的孩子而安下心來。我想,孩子都有了,還能有啥問題?這樣的想法讓我多了幾分確信和安心。那些不能忍,更不應(yīng)該忍的問題分明存在著,只是我選擇了視而不見。唯其如此,才能若無其事地堅持下去。
2
圣誕前夜。
我從大清早便開始等他,像是約好了一樣。
這是孩子到來的第一個圣誕節(jié),怎么能少了爸爸的祝福呢!我本想把懷孕的喜訊作為圣誕禮物送給愛人的,可等到黃昏時分依然杳無音信,直到過了大半夜,他才突然推門而入。
真不知他喝了多少酒,臉自不必說,從脖子到耳根子都紅成了豬肝色。他是不是不借著酒無法面對我,我心想。畢竟他也是個人,怎么會不歉疚?我雖心含怨懟,但欣喜和感激更多。雖然讓我等了這么久,但畢竟沒有讓我等更久不是么。不管怎么說,圣誕節(jié)他還是回來了,謝天謝地!
我默默地先放了洗澡水,打算等他洗了澡出來馬上說懷孕的事兒。還暗自激動地想,今日將成為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然而,他就像是口木頭箱子,一動不動地杵在那兒,又像羅丹的雕塑“思想者”,表情凝重。我看出他一定是有什么煩心事兒,但沒開口問。
我這人向來不愛刨根問底,除非對方告訴我,怕瞎摻和反而壞了事兒。這雖是考慮他人感受的好習(xí)慣,卻總會因此失掉機會,把本來可以挽回的事情弄得毫無回旋余地,反倒造成自己事實上的責(zé)任感缺乏再不就是放任自流。
可惜當(dāng)時我完全沒意識到這一點。
我為了取悅好不容易回家來的他,盡量溫柔地問道:
“不洗澡嗎?”
“洗完了”,他心不在焉。
“哪兒洗的?”
“在……住處”。
我一愣。住處,也可說成是公司臨時住的地方。令我吃驚的是他說“住處”時的表情,分明是想遮掩卻又被看穿的無奈。
此時的我已極度敏感,瞬間發(fā)出金屬銳器劃過的尖利刺耳嗓音,吼他:
“哪個住處?你除了這兒還有別的窩嗎?到底在哪兒?”
“對不起!”
我心猛地一沉。頭一次發(fā)覺“對不起”這仨字竟如此地殘忍卑鄙,這無異于承認了我疑心已久的全部事實啊!
“什么?對不起啥啊?是對不起另有住處,還是對不起這段時間有家不回?”
我咄咄逼人。
那人挺直了晃動的身子,艱難地囁嚅著:“那女人……她……”
“哪個她?是在公司咖啡館遇見的那個嗎?”
“嗯,是她。”
“那女人怎么啦?”
“她……懷了我的孩子……”
這都是啥鬼話啊?我難以置信,重復(fù)著問話。
“誰?!”
“那女人。”
“你說的是那個咖啡館碰見的女人?”
“嗯。”
“那女人為啥?她是誰啊,咋懷上了你的孩子?難不成她是你情人?”
“就算是吧,純屬偶然。”他陡然垂下頭,看上去似乎老了十歲,嘴角憂郁地耷拉下來。
此時,我似掉入深井中,暈暈乎乎的。
我心里雖不想承認,可那是想否認都否認不了的事實啊!本以為,不管自己多難過、多委屈、多荒唐,只要忍耐和堅守,總有一天會守得云開見月明。哪曾想到,我靠這念頭支撐自己,拼命忍耐著等他的那些日子,他竟是和別的女人在談情說愛。
可笑的是我還蒙在鼓里,堅信自己懷著他的骨血,他決不會離我而去。怪只怪我自己,拱手送給人家欺負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機會。想到自己如此幼稚,竟無比厭惡地打起了寒顫。
“那,你想怎么辦?!”
他用明顯比之前平靜許多的嗓音接過話,“假如不是為那孩子,我也不會輕易向你開口。雖說對不起你,可人家有了我的孩子,怎么辦呢?不能不負責(zé)吧?自己孩子總得認吧?希望你能理解我……”
孩子倒成他正當(dāng)?shù)睦碛闪恕K虢柚辛撕⒆拥拿x,給自己違背倫理道德的放縱披上堂堂正正的外衣。
簡直是不要臉到了極點。
此時,他對自己和別的女人懷上孩子的過錯和責(zé)任避而不談,卻急著借孩子的名義,把自己的錯誤正當(dāng)化,扮演對幼小生命負責(zé)的善良父親角色;而對于共同生活了兩年多的女人,卻連一絲愧疚和反省都沒有,就像在超市退掉買錯的物品那般輕而易舉,想想他這些與平日反差極大的行為,我不寒而栗。
他還不如老老實實地對我坦白、承認錯誤求原諒。當(dāng)然即便是那樣,我也未必會饒恕他,可至少會比現(xiàn)在被背叛的感覺能稍微輕些吧。
我已怒不可遏,大聲狂喊:
“既然你說那女人的孩子是你的,你要負責(zé),那我肚里的孩子咋辦,誰來負責(zé)?”
“你說什么?”
他驚得瞪大了眼睛,眼球差點兒就要爆出來。
“我,我也懷上了孩子,都兩個多月了。”
“那你為啥才說?”
“我上次去公司找你就是想告訴你,可你根本沒給我說話的機會呀!”
他像只空麻袋倏地癟了下去,喃喃自語:
“要真想告訴我,電話里也完全可以說……”
“電話說?這件事對你來說也許不重要,我可不想隨意吐出口。我們的孩子千辛萬苦投胎而來,我本想在最好的氛圍里,和你一起鄭重其事地祝福他、歡迎他呢!”
他先是雙手抱著頭,痛楚地扭動著身體,之后又把雙手放在雙腿間,擰麻繩似地絞來絞去,蜷著腰好比一只大蝦;最后又像是嗆了水,不規(guī)律地大口吐氣,仿佛身體的每個細胞都盛滿了痛感。
“偏偏……你們?yōu)樯镀s好似地一起懷孕呢?……讓我怎么辦?……”
他竟然在埋怨我和那個也懷了他孩子的女人……難道他不知道,這一點正揭穿了他自己腳踩兩只船的行徑嗎?
真讓人心寒!自己一直全心全意愛著的男人,竟然這么差勁,巨大的失落感使我不知不覺淚流滿面。
他依舊擰著身子,揪著自己的頭發(fā)。
這下倆女人都懷了孕,到底應(yīng)該如何決擇?對他來講,情況絕不是一般糟糕,這顯然是他人生中最嚴(yán)峻的考驗。
突然,我腦海中靈光一閃想起了什么,問他,“那女人是啥時懷上的?”
“就是你來公司找我的那天早晨,剛剛知道她懷孕的事兒。”
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天他魂不守舍的。還有,那女人目光中的咄咄逼人,也就順理成章了:那是懷著自己所愛男人的孩子的女人特有的志得意滿,更是對我露骨的嘲笑。看來她也知道,我和他在一起兩年多都沒懷上孩子。所以她嘲笑我,同時炫耀自己有了嘲笑我的“資本”。他之所以能在我面前理直氣壯地說要為那女人的孩子負責(zé),也是因為早已經(jīng)斷定我生不了孩子。這想法一直在我心里揮之不去。
假如那天是我先對他說出懷孕的事,結(jié)果會怎樣呢?會不會比現(xiàn)在的情況稍好些?至少他不會那么輕易地決定要為那女人的孩子負責(zé)吧!也許他會表態(tài)對我的孩子負責(zé)也未可知。
在我像個傻子一樣忍耐和等待的時候,人家卻一直在圍著那女人和孩子團團轉(zhuǎn)呢。也正是這段時間,讓他和那女人的關(guān)系變得更加親密無間。我的過失使我的孩子在爭取主導(dǎo)權(quán)上敗下陣來,成了還沒出娘胎就被欺負的“失敗者”。
就算是晚了,我也要為了自己孩子討回公道。
“不僅她的孩子是你的骨肉,我肚子里的同樣是,現(xiàn)在你想怎么辦?倆孩子都是你的,只負責(zé)一個不公平吧,不是嗎?”
“那你說怎么辦好?”
他表面上是在問我,可我明白,他并不是真想知識我的想法,答案在來的時候他心中就有了。這只是個過場,在亮出自己的底牌之前,他裝作照顧他人感受,顯得有紳士風(fēng)度。而走個過場而已。我怒火中燒。
“怎么辦?是你們搞破鞋,那孩子當(dāng)然是孽種!是私生子!”然而,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有什么資格說人家是私生子呢,兩年多來我們在一個屋檐下,雖然跟夫妻沒什么兩樣,可也只是同居而已,并沒有結(jié)婚。我和她的處境并沒有什么不同。
“我跟她也是因相愛才有的孩子,那孩子也是愛情的結(jié)晶。”他是想以愛情的名義,守護那女人和她的孩子。此時我更后悔,不管不顧地大聲質(zhì)問:
“有女人還在外面劈腿,也算愛情?那不是愛情,是發(fā)情!那孩子就是孽種!”
“隨你怎么想,反正我和她是真心相愛。”
在急于袒護那女人的他眼里,已完全看不到和我生活過的痕跡。
“那,和我是什么?難道全是假的?”
“對你的愛,當(dāng)然也是真的。”
“就算像你說的,對我和那女人的愛都是真的,那你是先跟誰相愛的?”
“當(dāng)然是你。”
“那我們的孩子就該優(yōu)先!你應(yīng)該先想想如何對咱們的孩子負責(zé),然后才能輪到那女人的孩子。總得有先來后到吧!”
本以為他再無辯駁的余地了,可誰知他竟理直氣壯地說:“你說自己是先開始的,可人家也許反而會說,后來相愛的人才是更可信的現(xiàn)實呢!也就是說,人家也可以說你是‘過去時’,自己才是‘現(xiàn)在時’呢。”
都說大姑娘懷上孩子都有理由狡辯,看來,同時讓倆個大姑娘懷孕的寡廉鮮恥之徒更有話說呢!我緊緊閉上了雙眼,眉間擰出深深的一道皺紋。
“這不是那女人說的,是你的想法吧!好,就算我是‘過去時’,但孩子也能這樣分?過去的孩子和現(xiàn)在的孩子?披著人皮你就給我說句人話!到底哪個孩子是過去,哪個孩子是現(xiàn)在?”
他無言以對。孩子怎么能分出“過去時”和“現(xiàn)在時”呢?他知道,事到如今自己已經(jīng)沒有返還的余地了。就算是豁出去了選擇我和她之一,也勢必只能選擇兩個孩子中的一個。他陷入了糾結(jié)。我想,對于男人來說就算選擇女人容易,選擇孩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兒。這不是選答題,而是他人生中繞不過去的必答題,現(xiàn)在他也只有硬著頭皮面對了。就算是來之前已經(jīng)做好了決定,這下回去還是得和那女人絞盡腦汁想對策。
然而,我完全是在杞人憂天。他考慮了不到十分鐘,便猛然抬頭,快刀斬亂麻似地,堅決地說,把孩子生下來。他眼里帶著幾分殺氣。
“生下來然后呢?”
“我來負責(zé)。”
“怎么負責(zé)?”
“我抱回去養(yǎng)不就成啦?”
說完,他慢慢地走到了門邊,似乎覺得該說的話都說了,沒必要再留在這兒。
男人果然是一種自私的動物!女人可以拋棄,但延續(xù)自己血脈的孩子,卻哪一個都不能拋棄。以為“種兒”是自己的,就可以完全無視我的想法,這種驕橫和傲慢,氣得我咬牙切齒。更讓我寒心的是,他竟然自私到完全意識不到這對女人是多少大的傷害,僅僅認為這是關(guān)乎男人的責(zé)任感和自尊心的問題。
盡管如此,我還是想留住他。我明明知道此時的自己是有多么卑賤,可為了不讓孩子失去父親也顧不那么多了。可悲的是我也無力挽回什么了,他的態(tài)度如此明確而堅決,而且當(dāng)下就做了決定,也怪我實在沒想到會這樣。
他轉(zhuǎn)身而去,背影雖顯得有些慢吞吞的,可連一絲猶豫都沒有,真是冷酷無情!我眼睜睜地看著他一點一點從我們的世界里消失,心不住地顫抖,預(yù)感這可能是最后的背影了。
我感覺自己被扔到了充滿兇險的未知世界,恐懼夾雜著憤怒,直接把手中的水杯狠命地擲到他身后。
“憑什么讓你養(yǎng)我的孩子?你以為我會把孩子給你嗎?”
那個人轉(zhuǎn)過身來盯著我,“那你說到底怎么辦!”
“去死!干脆去死吧!”
我抓起手邊能夠得著的東西,一股腦兒扔向他。
這是我第一次對他發(fā)飆,本以為自己打死都不會那么潑婦,可做了一把,感覺還真沒啥了不得的。
他的嘴唇撕裂了,血從裂口一直往外流。我像只嗅到血腥味的鬣狗似地,不管不顧地撲上去。猛然間,我變成了一頭橫沖直撞的怪獸。我的血液之中竟然藏著如此巨大的憤怒和瘋狂!在恐懼的漩渦中,竟然有麻酥酥的快感掠過全身,隨即,一陣暢快漫過心頭。歇斯底里中的舒暢?呵呵,那真是瘋狂的體驗。
“缺德的家伙……咱們走著瞧!你以為我會眼睜睜看著你們過好日子?我要把一切都毀掉!”我咬牙切齒地撂下各式各樣的狠話,然而這只不過是我拼命掙扎的獨角戲。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在我視野里逐漸遠去的背影,看上去比回來時輕松多了。看來在我這一鬧,反倒讓他的負疚感減輕了一些。
街上的一盞路燈似乎已完成了使命,此時正忽明忽暗地吞噬著周圍的光亮;遠處斷斷續(xù)續(xù)傳來圣誕頌歌《鈴兒響叮當(dāng)》:
沖破大風(fēng)雪我們坐在雪橇上
奔馳過田野我們歡笑又歌唱
馬兒鈴聲響令人精神多歡暢……
對我來說,《鈴兒響叮當(dāng)》不再是祝福之歌,而注定會成為悲傷的呻吟留在記憶深處。
這悲傷而可恥的平安夜啊!
3
他離開了,我像被關(guān)在玻璃管里的胎兒在死一般的寂靜里,蜷縮著。一天又一天過去,最初的憤怒退去,只剩下孤獨與沉寂中的嗚咽。
他將我們所有美好的記憶都變成了憤恨和憎惡,而后轉(zhuǎn)身離去。很明顯,我被他們耍了,明知自己敗得體無完膚卻毫無還手之力。雖說我們同居了兩年多,因為沒結(jié)婚,分手也就不需要任何手續(xù)。他收完自己的東西拎包一走,我們的關(guān)系就算是結(jié)束了,簡單明了。房子是租的,分財產(chǎn)的頭疼事兒也可以省了。兩年間,我們一起做過的夢、那些相愛的時光,仿佛從未存在過,瞬間灰飛煙滅。
空氣慢慢靜止、消歇,我的意識也漸漸如死灰般冷卻。唯有沒有找到出口的憤怒野貓一樣潛伏在血液里,毫不留情地將我身體的細胞一個一個吃掉。
我每天都在琢磨怎么報復(fù)他,然而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樹林里樹葉間摩擦的窸窣聲、縈繞耳際的風(fēng)聲,甚至是黑暗褪去的細小聲音都能讓我豎起耳朵。有時我也會產(chǎn)生幻聽,根本不存在的、他的聲音讓我不禁顫抖。這些幻聽只能說明我還是放不開他。
是的,我一直無法忘掉他,像個傻子。
……
節(jié)選自《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19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