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上海的女兒》講述周信芳女兒周采芹的故事 周采芹:我是只豹子啊……
周采芹已經83歲了,可是,她那雙鋒利的眼睛仍然能夠穿透銀幕,讓你在注視她時生出一絲敬畏,因為這雙眼睛仿佛會洞穿你的一切。周采芹是個強勢的女人,連她自己也說:“我是只豹子啊。”
7月2日,紀錄片《上海的女兒》上映,電影的主角就是周采芹。
周采芹,父親是京劇大師周信芳,母親是上海灘大名鼎鼎的裘天寶銀樓的三小姐裘麗琳,她自己則是第一位英國倫敦皇家戲劇學院華裔院士、第一位華人“007邦女郎”、第一位在倫敦和紐約兩地領銜主演舞臺劇的亞洲演員……
在風光鼎盛之時,周采芹卻又遭遇破產,險些自殺,被迫去弟弟的餐館當服務員,甚至被送進精神病院……而年過半百后,她又在好萊塢開啟她事業(yè)的新高峰,并活躍至今。
周采芹這個名字曾是好萊塢對華人演員的基本認知,那時在好萊塢流傳著這樣一句話:“男有李小龍,女有周采芹。”
7月5日至21日,“首藝聯(lián)·真實映像——優(yōu)秀國產紀錄片展映”在“首都之星藝術影廳聯(lián)盟”(以下簡稱“首藝聯(lián)”)旗下的十余家商業(yè)影院進行,《尺八·一聲一世》《自行車與舊電鋼》《上海的女兒》《出·路》四部風格迥異卻又都特征鮮明的優(yōu)秀國產紀錄影片參與展映。
7月8日晚,《上海的女兒》在首藝聯(lián)旗下北京東環(huán)影城放映,導演陳苗當天專程從上海趕來與觀眾交流。她評價說,周采芹的內心很強大,并不是一個在“風中搖曳的塑料”。
出生在戲箱子里的小孩
“我是一個出生在戲箱里的孩子,從此我就和舞臺結下了不解之緣。”隨著京劇《打漁殺家》的鼓點聲響起,周采芹在電影中講起了自己的故事。
1936年11月30日,周信芳正在天津演出,他的第三個孩子周采芹出生在了巡演裝行頭的戲箱子里,父親為其取名“采芹”,取自詩經中的“思樂泮水,薄采其芹”。
或許是父親的遺傳基因,周采芹從3歲時便說長大要做演員,父親給了周采芹“根”,母親則塑造了周采芹這個內心強大的人。
母親裘麗琳的外祖父是蘇格蘭裔海關官員,父親裘仰山同時擁有謙和茶莊與致和錢莊兩家產業(yè),是上海灘名門。因為看戲,裘麗琳愛上了周信芳,并不顧一切與他私奔,轟動一時。之后裘麗琳成為周信芳最堅強的后盾,兩人共育有6個孩子,除大兒子外,其余5個都被送到海外,其中就包括周采芹。
17歲那年,周采芹考上英國倫敦皇家戲劇學院學習表演,成為該院首位華裔學生。離開中國時,父親送了她《文天祥》的劇本,并對她說“不要忘記你是中國人”,母親送她一塊歐米伽金表,這兩件物品成為周采芹在海外的精神支持。在紀錄片中,已是耄耋之年的周采芹說:“多年以后,父親和祖國在我的心中融為一體,非常遙遠但是更加浪漫。”
母親裘麗琳對女兒影響深遠,她對周采芹說:“別像其他人家的女孩子一樣就指望著嫁妝,它只會像磨盤一樣吊在你的脖子上,你需要的是一肚子的知識,這樣你就能輕裝前進,成為一個真正獨立自主的人。”
可以說,媽媽的言傳身教牢牢地伴隨了周采芹的一生,讓周采芹成為一個勇往直前的人。
盡管少小離家,但是父母的遺傳基因在周采芹身上得到強大體現,周采芹說:“我知道自己是一個多么幸運的人,因為我是兩個非常出色的人的女兒,在表演藝術上,父親周信芳一直是我的榜樣。他是20世紀最有創(chuàng)造性的京劇演員,是他激勵我成為一個真正的藝術家。生活上,媽媽裘麗琳給了我最大的影響。她教給了我生活中的價值觀,讓我能夠正視成功和失敗,生活得更加充實和完整。有了他們才有了我的一切。他們在我心中的形象激勵我不斷向前。”
23歲主演“蘇絲黃”,紅遍倫敦
17歲穿著旗袍出現在倫敦皇家戲劇學院的周采芹,雖然漂亮時尚,充滿東方風情,可是也會遭到歧視和質疑。同學們對她說:“你永遠不可能得到演出機會,因為倫敦的舞臺上不需要一張東方人的臉。”周采芹卻因此立志一定要找到工作后show off(炫耀)。
1959年,未滿23歲的周采芹得到了主演舞臺劇《蘇絲黃的世界》的機會,成為第一位登上英國倫敦西區(qū)舞臺的中國主演。一時之間,“蘇絲黃”紅遍倫敦,旗袍也成為倫敦最時髦的衣服,拉直染黑頭發(fā)、畫杏仁眼是最風靡的潮流。倫敦西區(qū)威爾士劇院的燈箱廣告上,周采芹的名字整整掛了3年。倫敦一家動物園還將一只剛出生的小豹子命名為“Tsai Chin”(周采芹的英文藝名)。
唱片公司也找到周采芹為她出唱片,周采芹成為首位在英國出版中英文唱片的中國歌手,其中英文版本的“第二春”一曲曾在亞洲連續(xù)兩年獨占排行榜首位。
1967年,周采芹從倫敦到了好萊塢,出演“007”系列電影,她在《鐵金剛勇破火箭嶺》中扮演英方在香港提供給邦的風塵女子,用來演繹邦德假裝被殺的一幕,成為首位華裔“邦女郎”。后來周采芹又參演了《007皇家賭場》,扮演中年賭婦。也就是說,她出演了兩部007電影。在20世紀60年代,東方女性會受到歧視,一些電影工作者會覺得她們軟弱而動手動腳,有些人忍忍就過去了,然而周采芹會一耳光甩過去:“我不需要忍受這些也能一步步地走出來……我有我的分量,我不是一堆誰都能碰、誰都能動兩下的肉。我媽媽告訴我,我是最好的女孩,所以我從來不會低聲下氣。我第一次在好萊塢演戲,就跟導演說什么什么不對,邊上很多東方演員就瞪大了眼睛問我說,‘居然可以跟導演這么說話?’”
對于自己早年的爆紅,周采芹沒有自戀,而是依舊銳利得有些“毒舌”,她評價《蘇絲黃》說:“每個劇評家都說這是垃圾,但是它獲得了商業(yè)上的巨大成功。”
在曹可凡的《可凡傾聽》中,周采芹也說,雖然她曾在《007》《藝伎回憶錄》等片中扮演重要角色,但片子拍完她很少對別人說,有的片子自己甚至不看:“有的電影我不喜歡,但也要去做,因為我要吃飯、要賺錢,而且大制作薪水很高,可我又不太喜歡這種電影。”在她不看的電影中,就包括了《鐵金剛勇破火箭嶺》。
40歲時一無所有
有一年,母親曾到倫敦看望過采芹,其他4個子女也從各處飛到倫敦。那一次是他們一家人闊別多年后的第一次也是最后的相聚。片中的周采芹回憶與母親的最后一面時,眼圈紅了:“她正走向倫敦機場的海關入口,她胖胖的身體、圓圓的肩膀,梳著個發(fā)髻。我的媽媽永遠地從我的生活中走出去了。”
后來,大紅大紫之時,周采芹卻遭遇了人生重創(chuàng)。首先,她得到了父母在中國去世的消息,對于周采芹來說,是精神支柱的崩塌,“我覺得我賴以生存的目標被永遠地奪走了。”
其次,因為投資房地產失敗,周采芹破產了。當時英國經濟大衰退、演出機會變少,事業(yè)與親情的雙重打擊讓周采芹一次次走在地鐵里想跳下去。周采芹后來在公寓里服下大量的安眠藥自殺,雖然被救回了一條命,卻也因此被送進了精神病院。在黑暗中躺了漫長的17天后,她才漸漸恢復了生活的勇氣。
那一年她40歲,讓她決定重新開始的,是媽媽送她的那塊手表,“當我在陽光下把表捧在手心里,看著小表盤上那一圈閃亮的金邊時,我絲毫也不懷疑,那是我死去的媽媽在看著我,她似乎在對我說,我不應該白白浪費這個她精心創(chuàng)造和培育的生命。樹干雖然被砍傷了,但大樹不能死。”
周采芹決定,不做自殺的安娜·卡列尼娜,要做自強獨立的居里夫人。
周采芹去了美國,應聘做打字員。沒有人知道她是“蘇絲黃”,聽著別人閑聊某些明星的花邊軼聞,周采芹在心里回應:“嗯,我認識他們。”
周采芹也去弟弟英華的餐廳當過服務員,還做過圖書館管理員,最終她認定:“我是吃開口飯的啊”,于是開始重返校園,鉆研舞臺劇。她去哈佛上夜課,學習莎士比亞戲劇,到塔夫茨大學進修碩士,她穿著從二手服裝店淘來的大衣和塑料靴子參加試鏡。回到倫敦后,她在劍橋劇社度過了三年苦行僧般的演員生活,并在《奧瑞斯特亞》和《紅字》里演女主角,重新在舞臺上大放異彩。
閉眼時是只貓,睜眼時是只獅子
1980年,遠離故土近30年的周采芹來到北京,在中央戲劇學院執(zhí)教,她說:“在國外大家都叫我采芹,而中國把‘周’還給了我。”
老演員杜源回憶1980年第一次見到周采芹,說還記得周采芹是一個“飄”進來的、穿著牛仔褲的充滿魅力的女人,她讓大家明白了什么叫“松弛”。杜源對她的一句話銘記到今,“如果你放松了,你就打開了想象的閘門。”
回憶那段執(zhí)教生涯,紀錄片中截取了一個小故事。周采芹說她去買衣服,一件是黑色,一件是紅色,“我當然選了紅色,到了學校,旁邊人都在小聲嘀咕,在議論我這個年紀還要穿這么鮮艷的顏色。”回憶這段往事的周采芹神采奕奕,眼神中流露出一股孩子氣,頗有種叛逆的表情——一副知道別人會議論,所以故意要穿的樣子。80多歲的周采芹依舊一臉桀驁。
這就是周采芹,也正是這種性格才能讓她在艱難的演藝圈為華人演員爭得一席之地,也讓她走出低谷重新輝煌。
1993年,57歲的周采芹參演好萊塢歷史上第一部全亞裔主演的電影《喜福會》,事業(yè)重新起步。此后,她又出演過電影《藝伎回憶錄》《神盾局特工》《驚天魔盜團2》《實習醫(yī)生格蕾》《紅樓夢》等諸多作品。
在《紅樓夢》中扮演賈母,開始很多人認為不合適,因為老太太常年生活在國外,連中文都說得不流利,但是導演李少紅只是說了一句話,“周采芹,閉眼時是只貓,睜眼時是只獅子,沒有誰比她更合適了。”
周采芹說自己的人生經歷了三個不同時期的春天。第一個春天,始于1959年出演“蘇絲黃”這個角色;“第二春”是重返舞臺,重獲新生;“第三春”是回到中國,回到上海和父親周信芳告別的地方。看到墻上掛著父親的照片時,周采芹不由自主地下跪了,這時的她完成了對自我的認知,對根脈的歸屬。
導演陳苗說周采芹的“第四春”是扮演賈母。這是周采芹第一次用母語完成一部經典著作,對于賈母這個角色,周采芹說:“人生,就缺少這一部了。”
我的人生哲學就是自由和獨立
周采芹很強勢,她說:“If I’m tendor, I were dead.”(如果我溫柔,我就不會活到現在)她在兩次婚姻失敗后,便放棄了婚姻,“我是一個自由獨立的女人,我不需要結婚。我是一只豹,你看,豹子都是喜歡獨來獨往的。”
在周采芹的自傳《上海的女兒》中,她說:“我得承認,男人在我的人生里都很重要,他們按順序排列,依次為父親、兒子、朋友、情人和丈夫,但我從來都不需要他們供養(yǎng)。”
她是外國朋友口中的那塊“tough cookie”,就是一塊很難啃的硬餅干。當別的女人為被異性欣賞而沾沾自喜時,她卻說:“我最討厭別人用charming這個詞來夸我,那些男人只是想調情而已。”
在片中,周采芹還講述了一個故事。有一次在演出中有個女觀眾一直在下面說個不停,于是周采芹停止了演出,當眾斥責了她:“我一直站在這里認真地演出,你可以停止說話嗎?”結果后來那位女觀眾的丈夫跑到后臺對周采芹說:“我和她結婚二十幾年了,她一直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謝謝你終于讓她閉嘴了。”
講到這一段,屏幕上的周采芹開心地笑了,她說:“我的人生哲學就是獨立和自由,你越自由,就有越多的責任感。”
導演陳苗說:“《上海的女兒》這部電影的主題是自我成就,采芹的一生就是自我成就。”映后,有位“00后”觀眾問陳苗,如何像周采芹那般找到自己熱愛的事業(yè)?陳苗說:“采芹的內心很強大,希望你也可以跟隨你的內心。”
陳苗講述說,片中有個片段沒有被剪輯進影片,這個片段是以藝術的形式重構了一次重逢,屏幕中間柵欄的一端,周采芹心中的爸爸媽媽唱著周信芳大師的成名作《投軍別窯》。拍攝時,當周采芹聽到從父親口中唱出那句“斷腸人送斷腸人”時,在片場號啕大哭。
“草枯葉落已深秋,滿目蒼涼觸景愁。寂寞門庭人不在,悲風蕭瑟起松楸……”當片尾響起周信芳先生《掃松下書》的鏗鏘唱腔,追光燈漸暗,舞臺燈光亮起,周采芹站起身來,走在通向舞臺的路上……
周采芹說:“我已經看見天了。我知道我永遠不會升這么高,但這也是我的動力。”
2007年,在接受《魯豫有約》采訪時,周采芹驕傲而坦然地談起自己的年齡:“如果想做的事情都在手上、該領悟的道理都明白、該練達的人情都清楚,那么流失的膠原蛋白,都是我們給時光交的學費,衰老就是成長的勛章。”
銀幕上的老人一臉倔強與驕傲,走過了80多年的歲月,世間的一切早已看淡,心中唯一的痛,就是沒有與父母告別。但也正因如此,周采芹才要自己活得比誰都堅強,努力掌控自己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