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懼與文學的誕生
1
我想石器時代的時候,每到夜晚,我們的祖先都會圍坐在火堆旁,狼會在黑夜里嚎叫,好像隨時會從周圍的草叢里蹦出來。這時就會有一個人開始講話,他會講一個故事,這樣大家就不會感到害怕了。
這是傳記電影《天才捕手》里的臺詞,主人公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大編輯家麥克斯·珀金斯,他是海明威、菲茨杰拉德的編輯,出版過《太陽照常升起》《永別了,武器》《了不起的蓋茨比》。
以上,是電影中的珀金斯爬上高樓天臺,眺望紐約的黃昏,對他身邊的作者所說的話。當時珀金斯身邊的作者是誰呢?他是托馬斯·沃爾夫,寫出《天使,望故鄉(xiāng)》《時間與河流》的那位天才。我不知道這句話是電影編劇的神來之筆,還是在珀金斯留下的文字里確實有過這一筆?
我無意于討論這部電影或編輯家麥克斯·珀金斯,我只是剎那間感覺,這段話恰好說出了人類所有故事的起源,或者說,人類文學的起源——為了對抗恐懼。
恐懼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本能。
八月的某一夜,我的腦中突然蹦出一句話——我們今天的存在,是我們祖先昨天的幸存。
如今地球上存活的人口有七十多億,那么已經(jīng)死了的人類呢?據(jù)學者們粗略統(tǒng)計,所有在地球上出生過,但已死去的人類(不包括進化過程的猿人,應該僅僅指智人,也就是分子生物學上的現(xiàn)代人類的一脈相承,如此可以排除北京猿人、尼安德特人等等)已達到了一千一百億。
不要簡單地以目前七十二億活人乘以十五的算術來推斷。七十二億是人類目前的數(shù)量,而在1930年僅有二十億人口,當時中國不過四萬萬同胞。1800年,世界人口只有十億,其中三分之一以上在中國。耶穌出生的年代,地球人口為兩億,我猜想其中半數(shù)在漢朝和古羅馬。公元前四千年,古埃及的萌芽期,地球人口為八千五百萬。
如今還存活著的七十億人類的祖先,在上古時期的公元前四千年,絕非全部的八千五百萬人口,而只是其中一小部分,也許只有八百五十萬,甚至八十五萬,甚至八萬五千,甚至八十五個。
動畫電影《瘋狂原始人》開頭,主人公一家指著巖畫說起鄰居,要么被野獸吃了,要么感冒死了,要么掉進水里淹死,最后只活下來他們這一家子。這符合原始人的生活規(guī)律,甚至直到文明初期亦是如此。
今天我們每一個活著的人,是無數(shù)代生存競賽獲勝者的后代。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都是一段尚未中斷的繁衍傳承的一部分,超過中彩票幾百倍般的幸運。更多的人類個體都沒有留下自己的DNA,就被淹沒在泥土之中,滋養(yǎng)了其他生命。
他們的犧牲,同樣滋養(yǎng)了我們最早的文學。
2
人類有史以來最杰出的心理學家,當之無愧地屬于卡爾·古斯塔夫·榮格。我認為沒有之一。
榮格既是心理學家,也是哲學家、歷史學家以及文學家。榮格認為,人類的個體無意識,僅僅達到嬰兒的階段,比如剛出生時的各種原始欲望以及經(jīng)驗。集體無意識,則是我們出生之前的全部經(jīng)驗,這個經(jīng)驗來自于我們的祖先,一代一代往前追溯,直達亞當與夏娃。這是一種并不明確的記憶,埋藏在人類的DNA記憶之中,從一枚受精卵開始成型,在孩子的大腦深處發(fā)育成型,實現(xiàn)記憶存儲器的再喚醒與激活,包括原始人在早期艱難生涯中養(yǎng)成的種種習慣,比如對于食物(生存)和異性(繁衍)的欲望,對于死亡與黑暗的恐懼——這種欲望與恐懼,產(chǎn)生了人類最早的文學和藝術。
祖先把恐懼的基因,賦予了每一個子孫后代。為了抵御恐懼,祖先們創(chuàng)造出來的說故事的基因(無論用詩歌、散文或者小說的形式),同樣賦予了每一個子孫后代。彼時人類的文字還沒有產(chǎn)生,即便能夠口耳相傳數(shù)十代人,依舊不免在歷史中風流云散,或被改頭換面成為“歷史”。也許我們記不住DNA里的具體故事,卻能記住DNA里的恐懼,以及因此而來的對于故事的渴望。
恐懼,是來自我們祖先的遙遠回聲,也是我們自己的遙遠頓悟。
榮格在《心理學與文學》中說:“藝術是一種天賦的動力,它抓住一個人,使他成為它的工具。藝術家不是擁有自由意志、尋找實現(xiàn)其個人目的的人,而是一個允許藝術通過他實現(xiàn)藝術目的的人。他作為個人可能有喜怒哀樂、個人意志和個人目的,然而作為藝術家他卻是更高意義上的人即‘集體的人’,是一個負荷并造就人類無意識精神生活的人。為了行使這一艱難的使命,他有時犧牲個人幸福,犧牲普通人認為使生活值得一過的一切事物。”
文學不僅是個體的,更是集體的——榮格的這一認知更接近文學的本質。文學是人類獨有的創(chuàng)造,自從脫離動物以來,人類從來都不是個體的,無論每一位文學的寫作者們自認為有多么孤獨——人的孤獨以及恐懼,恰恰來自于我們意識到了人即“集體的人”。
榮格喜歡記錄夢,無論自己的還是他人的夢,榮格都記得事無巨細,極具邏輯性,以至于引申分析出驚世駭俗的結論。我偶爾也會記夢,盡管絕大多數(shù)夢都會遺忘。
有幾次我夢到淮海路——附近的思南路是我以前上班的地方。好久沒回去過了,夢中是黑夜,我無法轉入思南路,只能從旁邊繞行很遠,從別的大樓與商場底下穿過去。經(jīng)過幽暗曲折的地道,又要從鐵門底下鉆過,才能柳暗花明抵達當年的那條路。黑夜里聽到有人抱怨,每次都必須要這么走,讓很多人望而卻步。我想,人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回到過去?
這個夢,代表我的某種恐懼,也代表我的某種希望。
恐懼與希望,有時大體是硬幣的正反兩面。
3
恐懼創(chuàng)造了宗教,恐懼也創(chuàng)造了文學。
或者說,恐懼創(chuàng)造宗教的同時也創(chuàng)造了文學。比如《圣經(jīng)》大概是古代猶太人最早的文學作品。有趣的是通天塔的故事,既是神對人的恐懼,也是不同人群(部落、族群)之間的恐懼,因為操著不同的語言,無法溝通與交流,乃至于互相恐懼互相敵視,產(chǎn)生了族群與族群之間的殺戮和戰(zhàn)爭,又產(chǎn)生了最終超越族群的崇拜與信仰。
宗教在集體的層面為我們解決恐懼,而文學在私人的層面為我們解決恐懼。
人類對生死的恐懼,是一切生命體共通的恐懼,小貓小狗乃至鼠雀之輩都會有。人類也有對欲望不可得的恐懼。原始的來說,有食的欲望,也有性的欲望。文明的來說,有對財富、權力與榮譽的欲望。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發(fā),二之日栗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這是農(nóng)夫們對于饑寒交迫的恐懼,也是人類求溫飽而不得的恐懼。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這自然是男子求女子而不得的恐懼。
《楚辭·招魂》中描寫地下冥界:“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約,其角觺觺些。敦脄血拇,逐人駓駓些。參目虎首,其身若牛些。此皆甘人,歸來!恐自遺災些。”這是人類對于死后世界的恐懼。屈原的結局是縱身投入汨羅江,他不是敗于對冥界的恐懼,而是戰(zhàn)勝對冥界的恐懼。
當青銅時代進入鐵器時代,人類面臨的恐懼除了戰(zhàn)爭、饑荒與瘟疫,開始增加各種“自尋的煩惱”。比如源于性欲又高于性欲的男女情愛的煩惱,又比如尋找形而上的自由的煩惱,甚至尋找浩瀚世界彼端未知的那團黑暗的煩惱——以上的煩惱都讓人充滿恐懼,于是就有了但丁,有了薄伽丘,有了彼得拉克。
但丁的《神曲》就屬于“自尋的煩惱”。中世紀的歐洲,大體無論是真實的社會生活,還是主流人群的精神生活,統(tǒng)統(tǒng)籠罩在各種各樣的蒙昧與恐懼之中。但丁同時面臨著男女情愛的煩惱,尋找形而上的自由的煩惱,以及探尋世界彼岸的未知的煩惱——這個彼岸不在馬可·波羅或哥倫布的遠方,而在人的內(nèi)心。
但丁描寫的地獄是在耶路撒冷之下,直達地心的漏斗狀深淵。邪淫者被暴風折磨,饕餮者被冰雹摧毀,欺騙者將承受酷刑。凡間墜入地獄的無數(shù)罪人,將在此等待末日審判降臨。接著就是煉獄,那是一座雄奇聳峙的高山。仿佛漏斗的地獄是陰,高山的煉獄是陽。人們在地獄中經(jīng)受磨難與恐懼,又在煉獄中開始懺悔與希望,一層一層地洗去“七宗罪”,直到地上的伊甸園。但丁在此短暫地戰(zhàn)勝了恐懼——愛的恐懼、不自由的恐懼、對于世界未知的恐懼。于是,但丁見到了他的貝阿特麗采。
這是他的天堂,也是他的幻想。因為在詩人的現(xiàn)實生活中,他從未真正戰(zhàn)勝過愛的恐懼。終其一生,但丁只見過貝阿特麗采兩次,一次是九歲的童年,一次是十八歲的少年。不久,貝阿特麗采嫁作人婦。或許她從不知曉,這世上還有一個男子為她魂牽夢縈終身,為她奉獻出足以顛覆歷史的文字。
我想,但丁是用文字代替肉身戰(zhàn)勝了恐懼。
4
《神曲》時代以降,歷史進入大航海、蒸汽、電氣甚至互聯(lián)網(wǎng)的時代,人類的恐懼非但沒有減少,偶爾還有增加,比如20世紀的兩次規(guī)模巨大的自相殘殺。
即便在太平盛世,恐懼也不取決于食與色的資源的消長,而取決于人的敏感。通常女人比男人有更多的恐懼,通常知識分子也比勞苦大眾有更多的恐懼,因為每顆心有不同的敏感程度。
弗朗茨·卡夫卡的恐懼眾所周知,無論是那只地洞里的不知名生物,還是一覺醒來化身為大甲蟲的格里高爾,以及永遠無法進入城堡的土地測量員,抑或陷入莫名其妙的訴訟最后被像狗一樣處決的約瑟夫·K。
卡夫卡在他寫給情人的書信中如是說——
我在讀一本中國人寫的書BUDACKA KNIHA(捷克語:鬼的故事)。因此我想到,這里全是有關死亡的故事。一個人躺在臨終的床上,死亡的臨近使他擺脫了一切依戀,他說:“我的一生是在抵御欲望和結束生命的斗爭中度過的。”然后是一個學生在嘲笑一個老嘮叨著死亡的老師:“你老是說死,卻總也不死。”“我會死的。我在唱我的送終歌,一支歌唱得長一些,另一支歌唱得短一些,只需要用幾句話便可以概括它們之間的區(qū)別。”
我想,因為有了恐懼,才有了我們所知道的那個卡夫卡。
卡夫卡英年早逝,他承受過病魔的折磨,卻有幸避開了衰老。與其相比,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或許更為不幸。本文開頭說到麥克斯·珀金斯。海明威在《老人與海》開篇,便把這本書獻給了出版社以及本書的編輯珀金斯。《老人與海》是對衰老的恐懼,既不服輸,更不服老,反而證明那恐懼是實實在在的。
《乞力馬扎羅的雪》也是一部充滿恐懼的小說。盡管主人公依然既不服輸,更不服老,還有一頭堅強的豹子,卻終究無法戰(zhàn)勝死亡。在非洲最高的山峰上,海明威的恐懼超越了衰老與死亡,還有對于自己失去寫作能力的恐懼——越是才華橫溢的大師,越是會有這樣的恐懼。因為他們永不滿足,恐懼不但創(chuàng)造了他們的作品,也創(chuàng)造了他們本身。偉大的作家征服恐懼,最后又被恐懼所征服。即便像海明威那樣的硬漢,依然在六十二歲用獵槍子彈給自己偉大的一生寫下句號。
海明威自殺的那一年,加西亞·馬爾克斯從故鄉(xiāng)移居墨西哥,后又移居佛朗哥治下的西班牙。哥倫比亞大師在巴塞羅那居住五年后,有一晚夢見自己的葬禮——流亡歐洲的拉美作家們久別重逢,歡聚一堂,都是他的老朋友。葬禮結束,所有人都散了,大師想陪他們一起離開,卻被朋友提醒了:“你是唯一不能走的人。”直到這時他才明白,死亡就是再也不能跟朋友們在一起。
這是對于死亡的恐懼。因為這個夢,加西亞·馬爾克斯寫了一系列“歐漂”故事,并以十二個短篇小說結集出版為《夢中的歡快葬禮和十二個異鄉(xiāng)故事》。其中有篇《瑪麗亞·多斯普拉澤雷斯》,主角瑪麗亞是個垂暮之年的妓女,她夢見自己行將就木,墓地將被暴雨和內(nèi)澇淹沒,為此她焦慮不安,費盡心思尋覓墓地。直到有一日,她從自己的墓地歸來,豪雨傾缸。遇到一位陌生的年輕人,駕著豪車送她回家。原來她的預言夢竟不是死亡,而是突如其來的愛。
文學,又一次戰(zhàn)勝了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