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學寫古詩詞之空間
空間排布也是詩詞的基本結構之一。一種排布方式是空間的跳躍轉換,另一種就是空間的小大相形。但無論哪一種方式,其原則都是一致的,就是一定要讓空間活起來,空間不能是靜態(tài)的、孤立的,而應該是活動著的、與其他的空間聯(lián)系著的。要做到這一點,就要有心理的活動,讓心思,而不是視角,隨著空間而轉換,而相對照。
唐代詩人崔顥的四首《長干曲》語意甚淺,但情致纏綿,可稱得上是“曲盡人情”的佳作:
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xiāng)。
家臨九江水,來去九江側。同是長干人,自小不相識。
下渚多風浪,蓮舟漸覺稀。那能不相待,獨自逆潮歸。
三江潮水急,五湖風浪涌。由來花性輕,莫畏蓮舟重。
這組詩是一位溯江而上的女子,與順流而下的男子的對答。一、三首是女子的話,二、四首則是男子的答語。言辭中有一些挑逗的成份,卻不涉淫邪,而是帶著質樸天真的氣息。這讓人想沈從文的《邊城》。在“邊城”里生活的人,也自遠于歷史、政治、文化、知識、學問以外,按照人的最常態(tài)、最本真也最自然的樣子生活。唐代社會風氣開放,禮教對人的束縛不如宋代以后,人們在精神上較少桎梏,這組《長干曲》寫出了兩個素不相識的普通男女,江上偶遇,互相調謔的本真狀態(tài)。
這四首詩在空間排布上很值得學習,都是以空間的轉換或對比作為主體結構。詩的意境的形成,主要就是依托于空間的排布,以及在空間里跌宕起伏的心理活動。
第一首是空間的虛實對比。首句“君家何處住”,是發(fā)問的語氣,有待于對方的回答,因此是一個虛擬的空間,而“妾住在橫塘”就是實在的空間了。“停船暫借問”又是實在的,“或恐是同鄉(xiāng)”就又是虛擬的了。最后一句為的是解釋第一句,好讓女子主動的“撩”顯得不那么著于痕跡。
第二首是男子的答話,詩的結構是空間的小大對比。前三句所寫的九江、長干,本是一有限的空間,但因末句的“自小不相識”,卻點出這一空間相對于人來說,卻是空漠廣大的,否則早就會相識了。前三句所記述的,是實有的物理的空間,第四句所蘊藏的,卻是心理的空間、文化的空間,也就是家鄉(xiāng)。男子的意思是:唉呀老鄉(xiāng)呀!我怎么沒早認識你呢?
第三首仍是女子在說話。她半帶“明示”地勸男子:莫要再往下游去了。愈到下游,水流愈急,風浪愈多,船只也愈稀少,像我這樣的美好女子也就愈罕見了。要是你肯回頭,我會在上游等你,切莫要再往江潮漲起的東方,獨自前行了。空間上由下渚而轉換到江流相待之地,再轉到浩淼無盡的江水下游,語意上則是越來越潑辣大膽,充滿調謔的氣息。
第四首是男子“反撩”女子。五湖是太湖的別稱,三江則是太湖附近的松江、錢塘江、浦陽江。男子說,你還是跟我往下游去吧,我的船雖載不得重,可是你身段苗條,身子一定也很輕的啊,不用擔心我的船會經不起風浪。空間上以三江與五湖并舉,用三江五湖的闊大,映襯蓮舟的纖小。三江五湖縱多風浪,一葉扁舟,卻可以來去自如,凸顯出男子無畏的氣慨。
李白是善用空間轉換的大師。我們看他的《早發(fā)白帝城》:
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時間只是一日,而空間迭經白帝城、萬重山、江陵之轉換,從而寫出感情的輕快。而又以彩云間強調白帝城之高峻,以“彩”與“白”形成顏色上的對照。“彩”是眼睛可以看到的真實色彩;白帝城的“白”,其實是“西”的意思,因古代五行理論說西方色白,故西漢末年公孫述據(jù)蜀地稱帝,自稱白帝,遂筑白帝城。但讀者卻可以把此白想象成彼白,這是漢語特有的魅力。宋代詩人梅堯臣《錢志道推官遺(wèi)紗帽》有句云:“遠贈烏紗帽,能無白也詩。”“白也”,出自杜甫《春日憶李白》“白也詩無敵”,指李白,梅堯臣卻借來和烏紗作對仗,渾然天成。
李白的另一首有名的七絕《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
楊花落盡子規(guī)啼,聞道龍標過五溪。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
也是善用空間排布的典范。龍標,是唐代縣名,在今湖南懷化一帶。王昌齡因寫《梨花賦》,為人中傷,而貶為龍標尉,故李白用龍標指代他。五溪是雄溪、蒲溪、酉溪、沅溪、辰溪,在湘西黔東,向為少數(shù)民族聚居之地,夜郎亦為唐代縣名,位于今湖南沅陵。詩中用以標識空間的都是地名,但卻不覺堆砌呆板,而有靈動的氣息,原因就是作者善于把自己的心理活動融鑄到空間當中,詩以“楊花落盡子規(guī)啼”起興,子規(guī)啼聲悲苦,烘托出“聞道”王昌齡被貶消息后的哀惜。愁心固然隨著空間的轉換而轉,但如何讓讀者把握這顆愁心呢?李白讓明月來代表了他的一顆心,隨著風兒,鎮(zhèn)夜相隨友人,直到夜郎縣以西去。這就賦予不易感的抽象的心理活動以具體可感的形象,古人所謂“詩家語”,大抵即是如此。
李白還有一首用了更多地名的絕唱《峨嵋山月歌》: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fā)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
明代王世貞《藝苑卮言》云:“此是太白佳境,然二十八字中,有峨嵋山、平羌江、清溪、三峽、渝州,使后人為之,不勝痕跡矣。益見此老爐錘之妙。”五個地名,中間毫無轉折的痕跡,更加沒有堆砌之感,就是因為作者的心思活潑,隨著空間的轉換而自由地奔逸著。詩中的“君”,字面上指的便是月亮,但也可以聯(lián)想為所思念的人,本來文學作品的意象,就可以有多種的解釋。如果對詩詞的理解也要像學術論文那樣精確,作這樣的理解的人,不但寫不好詩詞,也不會從詩詞欣賞中得到真正的愉悅。
明周珽編《唐詩選脈會通評林》里引用了一個叫金獻之的人的話,拿這首詩與王維的《和賈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作比較,說王維的《早朝》詩五用衣服字,這首詩五用地名字,但王維用在八句中,終覺重復,李白只用四句,而天巧渾成,毫無痕跡。王維的詩云:“絳幘雞人送曉籌。尚衣方進翠云裘。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日色才臨仙掌動,香煙欲傍袞龍浮。朝罷須裁五色詔,佩聲歸向鳳池頭。”用的五個衣服類的詞是絳幘、翠云裘、衣冠、冕旒、袞龍(袍),的確顯得重復。何以會如此呢?原因是王維的詩是應制的作品,不是出于個人的思想感情,就像徒具外形的蠟人,沒有真人應有的跌宕起伏的心理活動,自然也就遠比李白的這首詩遜色了。而李白自己寫的應制詩《清平調》三章: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
何嘗沒有精心設計的空間的轉換,以及精巧的比喻,精切的用典,但卻決不是好詩。因為這樣的詩不是出自詩人的本心,沒有真摯的情感活動,也就無法動人。
詩詞中空間排布的另一基本手法就是小大相形。郁達夫給他的嫂子陳碧岑寫信論詩,就舉杜甫的《詠懷古跡》其三為例說明問題: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畫圖省識春風面,環(huán)佩空歸月夜魂。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
他說:“頭一句詩是何等的粗雄浩大,第二句卻收小得只成一個村落。第三句又是紫臺朔漠,廣大無邊,第四句的黃昏青冢,又細小纖麗,像大建筑上的小雕刻。”空間上的大小相形,自然會產生出獨特的藝術張力。這樣的例子實是舉不勝舉。如“城分蒼野外,樹斷白云隈”(陳子昂)、“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王維)、“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劉長卿)、“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王之渙)、“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李白)、“杳杳天低鶻沒處,青山一發(fā)是中原”(蘇軾)、“石麟埋沒藏春草,銅雀荒涼對暮云”(溫庭筠)、“殘柳宮前空露葉,夕陽川上浩煙波”(劉滄)……
詞里頭像柳永的《八聲甘州》:“漸霜風凄慘,關河冷落,殘照當樓”,張孝祥的《念奴嬌·過洞庭》:“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吳文英的《高陽臺·豐樂樓分韻得如字》:“傷春不在高樓上,在燈前欹枕,雨外熏爐”……皆是善用小大相形,而又融情鑄景的典范。作為一種詩學訓練,我們可以在前人的詩集詞集中,多找一些空間上小大相形的例子,輯在一起,會對自己創(chuàng)作水平的提升很有效用。
有時候,空間與時間來對照,會產生更加雋永的效果。如張祜的《宮詞》:
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
我曾見畫家陳少梅題畫,只兩句:“無邊秋思,一片江南。”讀后念念不忘,其妙處既在“無邊”與“一片”的小大相形,又在“秋思”與“江南”的時空對照,雖則僅僅八個字,卻可以看成是最短小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