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想毀掉其作品
卡夫卡想毀掉其作品,可能是因為他認為那必會倍增眾人的誤解。在此混沌的研讀過程里,我們成為作品的一部分,實際上,我們就是映射在某些殘篇、未盡作品之上,被所識與被所掩的部分光線,因而,總是更加加劇了那些作品的分裂,最后碎裂成細塵那般大小,如同總是與道德脫不了干系的遺作,在面對這類多半遭到長篇大論的評論所侵襲的寂靜之作,這類成為可以無限發(fā)表題材的未刊之作,這類淪為歷史注腳的永恒創(chuàng)作時,不得不捫心自問,是否卡夫卡自己,早就在輝煌的勝利中,預感到同等程度的災難。
他真正的想法,也許已然消散、隱斂,同如一壁觀之謎。然而,這個隱晦卻成為眾人一個耀眼的隱晦。此刻,此四處賣弄的謎題猶如矚目焦點,它就是劇碼內容。該如何理解呢?
卡夫卡只想成為一個書寫者,這是我們從他的《日記》中所得知,然而,讓我們得知卡夫卡不僅是一個書寫者的,是他《日記》的全貌(后者意味著一種虛構的重構):從此之后,我們在他作品中尋覓的,便是它。作品成為某個生存物的殘羹(幫助我們的理解),如同意外得來的最佳證據(jù)(這個證據(jù),在作品尚未尋獲以前,仍處于不可見)。
如同《審判》或《城堡》,這些書的奇異性(l'étrangeté)也許不停地把我們推向一種極端-文學的真理(也即,我們開始背叛這種真理),而一旦這種真理使我們脫離文學,它也就與文學分離了。
此運動是免不了的。所有的評論者皆向我們宣稱,要在敘事中尋找敘事(le récit):事件群只說明事件群本身,土地測量員就只是土地測量員。不要把“那些被視為辨證結構的確實敘事的事件拆卸”,并加以替換。然而,再多翻個幾頁:我們又以為能
“從卡夫卡的作品中,看出一種規(guī)則和觀念因果的互為呼應,簡單來說,是對人類命運的整體詮釋的理論;這三種論述形成某種程度上的一致,此外,其小說形式又有相當?shù)莫毩⑿裕识扇ゼ僭O一種純指知識上的言外之義克勞德愛德蒙·瑪格尼Claude-Edmonde Magny,《安貝多克勒的拖鞋》。”
這之間的矛盾顯得古怪。我們確實經(jīng)常,堂而皇之地,以一種罔顧藝術特質的獨斷見解,去詮釋文本。而此外,卡夫卡自己也確實,偶爾會率先評論他的寓言,并企圖闡明己意。然而,差別在于,除了解釋最初的幾個細節(jié)以外,他并沒有為了使我們能更理解他的故事而更動故事脈絡的意圖:故而,他的評論之言,變成真?zhèn)坞y辨的杜撰。
在《日記》里,很明顯地充斥著關于理論認知的思考。然而,這些思考,即便假以普遍形式來看,卻仍十分怪異:它們既屬于普遍形式,卻又同時,無法被視為單一事件的表達來理解,而其解釋又是一種無法被確認為共同真理的未定模糊模式。
卡夫卡的思考,缺乏某種依據(jù)的統(tǒng)一規(guī)則,而他的目的也不在于用一種特殊事實來標志其生命。就好像一個往返于二重水域間的亡命之泳。而一旦這成為由實際產(chǎn)物,作為接續(xù)與移轉的事件群(例如《日記》的例子)系列,思考便會專注地投入搜尋這些事件群的意義之中,藉此,以便理解事件群的方式,并且接近它們。故而,敘事開始與它的解釋混淆,使得解釋不再是解釋,因為它不是為了解釋它所該解釋之處而生存,尤其,它無法為敘事提供說明。
這就好像它被它自己的身分所吸引,轉而成為一種必須中斷它本身完整特質的特殊性:解釋產(chǎn)生的意義,環(huán)繞著事實,促使解釋游移,而這個意義,只有在擺脫解釋之余,才能成為解釋,又它只能在與解釋不分離的狀況下,才能為之解釋。此反思的無限褶曲,肇因于某影像的碎裂,而后產(chǎn)生的周而復始性,又致使理性的精準淪為無用之物,故而轉向其余模式的思考,這些思考仍舊作用于一個普同世界中,只是在均勻的世界里被簡化成同一種范疇。
瑪格尼夫人以為卡夫卡絕不可能是平鋪直敘的,而這樣的結論,并非出于知識性上的過分吹毛求疵,而是秉于本性接收看法的某種未加分別。這種思考,實際上,鮮少是通俗的,然而,這是因為它也不再只是某個思考而已;它是特異的,也即獨一無二,而若比起要冠上些抽象的詞匯(像是正面,負面,善,惡之類),它其實更近似于一個極端個別的故事,而在這故事之中,所有時刻都將是尚處未誕,并將永不重誕的晦澀事件群。卡夫卡在其自傳的短評中,自詡為一個特殊性的群集合,其中有些是隱匿的,有些是彰顯的,彼此不停相互碰撞于方舉之中,卻無能相互辨識或消除。
這就是基爾凱廓爾A.Kierkegaard鉆研沖突的意義,只是基爾凱廓爾側重于隱匿的那部分,而卡夫卡則不采取任何立場。是否他隱藏他的奇異、它的厭惡、他自己與他的命運,就為了堅持悲慘和詛咒;是否他意圖跳出他的秘密之外,卻因為這個秘密的團塊,不斷地被他還原與蒙蔽而認不出自己來。
卡夫卡藉由他特有的反思筆調,使他著作中所呈現(xiàn)出的特殊意含,符號,神秘虛構持續(xù)發(fā)展成一種不可或缺的必然。其搖擺于孤獨和律法,寂靜和尋常字眼的兩端。
它無法抵達任何一端,且這個猶疑,同時,也是為了從猶疑中離開的企圖。他的思考不安于常,而且就算他偶爾沉浸于瘋狂或自閉中,他的思考也絕非再是徹底孤獨,因為他的思考就在訴說著此孤獨;這并非無意義,因為它有無意義的理由;它并非在律法之外,因為此即其律法與流放和調。
自認可以理解他自稱為耗子族的想法是荒謬的:“只是試著讓你理解耗子:如果你開始質問其作品的意義,你將瞬間也消滅了耗子民族。”打從思考碰上荒謬之時,就意味著荒謬的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