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物時光》
《舊物時光》 野水 著 作家出版社2019年7月出版
ISBN:9787521205428 定價:42.00元
疾病的隱喻
疾病是一種早期的老齡。
它教給我們現(xiàn)世狀態(tài)中的脆弱,
啟發(fā)我們思考未來……
——【英】亞歷山大·蒲柏《論疾病》
1
我沒有酒癮,但仍然會沉醉于那透亮的液體帶來的快感。
酒是流動的美人,醇厚豐潤,有著隨物賦形的柔軟。它在提升人勇氣的同時,也能增加荷爾蒙和睪丸酮的分泌,并將氣氛的濃度推向更高。很多時候,它就是浪漫前戲的催化劑。即使一個拙笨的人,微麻的舌頭突然間也能傾倒出一大堆駭人心魄的警語。
酒是糧食的精華,我一直珍惜糧食。吃飯的桌上,倘若是當(dāng)著自己很熟悉的朋友,我從來不會剩飯剩菜。由父輩那里,我知道一粒麥子誕生的過程是艱難的,一棵白菜的生長過程也是辛苦的。我要看著它們進(jìn)入我的身體,我的胃,然后像一頭老牛般慢慢地消磨它們,以便給我提供生存的必要能量。
酒是流動的軟劍,它能削鐵如泥,剔骨離肉。它的分解物,或者它的柔軟的劍鋒,已悄悄潛入我的身體里——在某個看不見的——隱秘的地方積蓄能量,以便在某個合適的時間和節(jié)點發(fā)力。
那個觥籌交錯的夜晚,它沿著血管開始將兵力輸送到戰(zhàn)場。足踝的骨肉被堅韌地嚙噬的感覺,猶如毒蛇吐信,萬蟻驅(qū)奔。地球深處熔巖的溫度,可能也不過如此。
閉戶即深山。在繁鬧的都市,突然沒有了公司里幾十號人的嘈雜,地鐵的擁擠和車水馬龍中的奔跑,我終于被“隱居”了。我必須將患足高高架起,方能減少那嚙噬的群蟻數(shù)量。一生都處于“社會底層”的“足下”之物,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痛風(fēng),此刻變得高高在上,須仰視才見。
風(fēng)是空氣流動的現(xiàn)象,就像它的姊妹云雨雪自然而然地降生與自滅。幾十年過往的人生,“風(fēng)花雪月”始終沒有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里,只有過多的風(fēng)夾雜著雨一路泥濘地往前延伸。
現(xiàn)在,疼痛是一股旋風(fēng),一種風(fēng)雨如磐的感覺突如其來。
潮流是吹動的風(fēng)。風(fēng)氣與我總是毫不相干。我不喜歡聽到無謂的風(fēng)聲;沒有足夠的震撼人心的風(fēng)采;沒有風(fēng)騷的刻骨銘心的艷遇。一切的世上風(fēng)景,時尚風(fēng)景,總是與我的風(fēng)格格格不入。
難道是我具備了清風(fēng)高節(jié)的風(fēng)骨么?我不知道。此時此刻,風(fēng)正在纏繞著我。它已經(jīng)不是水平方向的氣流運動,而是囊括了上與下,在某個具體的位置全方位追風(fēng)透骨的痛徹。
2
當(dāng)我因為摔進(jìn)深溝,身體多處骨折躺在醫(yī)院的時候,我不知道以后是否能夠站立起來并且行走。醫(yī)生的回答吊詭而不置可否,“聰明”的我便不再追問,只是默默地閉上眼睛,將黑暗在腦海里開鑿成一道深不見底的隧洞。開著空調(diào)的病房里,我不能夠感知季節(jié)的更替,但憑著腦海里日月的交替和窗外擺動的樹枝,以及黯淡下來的天色,我判斷田野里應(yīng)該有雪了。
平躺一個月后,我的上半身能夠稍稍靠在墻壁上,但下半身還不能活動。我伸長了脖子,猶如被一只無形的手提起的雞,也只能看到外面高樓的上半層,而看不到下面的地面。再半個月之后,我能在別人的攙扶下在床上靠墻站立,每天一次,每次不能超過5分鐘。支撐不住的不僅僅是腿,還有強(qiáng)烈的眩暈感。人常說,一個好人躺一個月也能躺出病來,我終于相信。
有一天,我終于看見了地面。遠(yuǎn)近的田野里果然白茫茫一片,影影綽綽的人群在遠(yuǎn)處的野地里奔跑,同時奔跑的還有幾只細(xì)狗——他們在攆兔子。我當(dāng)初是多么地歡實,他們絕對跑不過我!他們是在平坦的田地里跑,而我能在山上的灌木叢里奔跑。可是現(xiàn)在,我連站立的能力都沒有。
我開始絕望。
我一直認(rèn)為自己是一個不善于思考的人,但突如其來的病癥,使我必須思考自己的人生。接下來干什么?我又能干什么?父親曾說我生就一副干農(nóng)活的身體,但恰恰就是這個最簡單最沒有什么技術(shù)含量的,可以賴以糊口的活路,我卻是再也不能從事了。
亞歷山大·蒲柏說:“疾病給予那些支撐我們的虛榮、力量和青春活力以沖擊和震動,使我們不由得想到,當(dāng)自己的外圍工事沒有什么可以依賴的時候,就要從內(nèi)部來穩(wěn)固自己。”痛定思痛,我開始尋找既可以依賴的外圍工事,同時也從內(nèi)部穩(wěn)固自己的心態(tài)。
我想到了一位表哥,他是一個先天小兒麻痹的殘疾人。他學(xué)會了畫畫,修理電器,憑自己雙手掙來的錢買了一輛電動三輪車。每個集日,他能夠自己一個人在集市上擺攤,后來成為四個兄弟里過得最好的一個。我決定身體好了之后拜他為師,我要好好地活下去。
命運又一次和我開了玩笑。大半年之后,我還不至于和表哥一樣需要坐在輪椅上。因為關(guān)節(jié)面損壞嚴(yán)重,畸形愈合的腿腳,使我不再能夠如前一樣快速奔跑,卻還能行走,只是不能連續(xù)站立超過兩個小時,或者連續(xù)行走超過10公里。
多年以后的事實證明了醫(yī)囑的高明和精準(zhǔn)。我打消了去見表哥的念頭。
父親總是說,有智吃智,有力吃力,我絲毫不懷疑自己的智力。既然鄉(xiāng)村不能容我,那就到另一個天地去吧。
3
父親從來沒有病過。他像山上一株茁壯的黃櫨,耐雨水的浸泡、太陽的暴曬和山風(fēng)的侵蝕。即便在那個極其寒冷的冬日黎明,他去山泉挑水,渾身跌落在冰水里,仍然將滿滿的一擔(dān)水挑了回來。他的棉褲棉襖變得僵硬直立,和人整個凍在一起,他也沒有生病。那個雷雨交加的下午,一場沛雨從天而降,周圍找不到一個能避雨的土窯或者大樹,我家的老牛差點被雨淋死,父親成了一只落湯雞,他卻一點事都沒有。
我以為他是鐵做的。
那時候,弟尚未有媳婦。在這個窮鄉(xiāng)僻壤,除非家道相當(dāng)?shù)囊髮崳茈y有愿意嫁到這里的女孩了。村子北邊深山里的人口本來就少,適齡的女孩更少。僅有的幾個女孩,經(jīng)人打聽,已經(jīng)允諾了山外平原地區(qū)的媒妁之言。眼看著和弟同齡的小伙子都已完婚,我們卻從來沒有看到過父親的失落和心急如焚。在祖祖輩輩居住的這個山村,在固有的鄉(xiāng)俗里,父親“鎮(zhèn)靜”的表現(xiàn)似乎不太正常。
有一天,六爺說,父親愁得睡不著覺。就猛然想起半夜里,他的屋子里時長傳出的微弱嘆息聲,而我僅僅以為,那是他白天下地勞作的身體對疼痛的反應(yīng)。我忽然明白,他是一個能夠在任何人面前隱忍自己的表情和內(nèi)心世界的人。他將所有的心思,只是說給了和他年齡相仿的六爺,盡管他和六爺年齡相仿,但六爺畢竟是他的父輩之人。也許在他看來,將自己的“無能”展現(xiàn)在兒子面前,對于一個父親,是一種恥辱——他覺得那是他義不容辭的責(zé)任。
他初次倒下的地方,是一條亂石鋪路的山坡。他用那把伴其一生的老?頭挑著耱下坡,一起回家的老牛自由地走在前邊。他的腳下一絆,撲倒了。
他開始了八年漫長的風(fēng)燭殘年時光。腦溢血的后遺癥不僅僅是偏癱,還有“胡言亂語”。他變得十分固執(zhí),不愿意拖著右半身在巷道里走動鍛煉,而寧肯躺在土炕上。
門口的長條青石,此后一直布滿灰土,冷冷地鋪陳在那里,上面再也見不到父親的身影。村里的頑童在青石上面畫滿了圖畫。有好幾次,母親將他強(qiáng)拉硬拽出來,讓他坐在門口的椅子上曬太陽,他卻低著頭看地上一群螞蟻匆匆搬家,之后便很快要求回家。對于一旁走過來的村人,他的眼神里含有一種明顯而頑固的拒絕,也有一絲驚懼的躲避。他偶有清醒,會斷續(xù)地說出外人不能明白的想法。我亦能從那短暫的清醒里,析濾出他對自己“人生失敗”的愧疚。
那條青石板,是他人生法庭的被告席。
原來老屋的八口之家,只剩父母和兄弟三人。更多時候,是他們老倆口。對于我離開故土才能好好活下去的想法和說辭,父親不置可否。完小畢業(yè)的他,已經(jīng)看到社會的變化和鄉(xiāng)村的日漸蕭條,但對于我能否在城市混下去仍然充滿了深深的疑問,在他的想象里,以我火爆的脾性,會和陌生的人發(fā)生激烈的沖突甚至?xí)浅鍪露恕K稍诳簧系牡谌辏呀?jīng)是我在城市流浪的第五年。我仍舊一無所獲。我的落魄,也許早被他看到了。
我極其清晰地記得那一天的對話。那是一個冬日,我回去看他,他面朝里躺在土炕上。年輕的弟弟一人去了新疆闖蕩,去找尋他自己可能行走的康莊大道。母親不在家,大約給他做了飯吃,然后去哪家串門了。父親緩緩地將身子擰過來,卻用手遮擋了臉,只是用低沉的聲音問我吃了沒有,沒有吃的話去XX家叫你媽回來給你做飯,我說在集上吃過了,他便不再吭氣。
父親對于我一家三口在城市的居住和生活充滿疑問,當(dāng)聽說吃糧是要拿掙來的錢去買時,他突然放開手,臉上現(xiàn)出驚人的疑問:“你的飯量我還不知道?拿錢買得多少錢!哪能吃飽?!”在他眼里,那些地再薄,也基本能養(yǎng)活人,實在不行,開了春,山上還有各種野菜野果。
實在不行就回來,他說。對于他的“迂腐”,我早有所料,而對于他一剎那間的清醒,我十分吃驚。我堅信我的前途在城市,在這窮山溝,我的眼睛睜到最大,也只能看到巴掌大的一片藍(lán)天。
他沒有看到任何的希望。我的,弟的。牛被賤賣,田地荒蕪,老屋日漸殘破。他辛苦開墾的一面荒坡上的、尚未結(jié)果的“果園”無人繼承。對他來說,所有映入眼簾的事情,都沒有任何的良性進(jìn)展。及至我們兄弟姐妹合力解決了弟的婚姻問題,當(dāng)面對站在面前的未來的兒媳時,他的臉上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欣慰的表情。
多年藥力的副作用,已使他大約確實癡呆了。疾病猶如我家那些背坡的土地,是父親生命的陰面,始終見不到陽光。整日躺在土炕上的他,過著在背坡的地里繼續(xù)勞作的生活。以我當(dāng)年的親身經(jīng)歷,我十分清楚,那是一種靜態(tài)的痛苦。唯一不同的是,他再也發(fā)不出來對那頭老牛的吆喝聲。
父親在被宣判疾病的那一刻起,他的身體里不僅僅是疼痛,還裹挾著自卑和自賤。他羞于見人,將自己封閉在幽暗的屋子里。那個土炕,與其說是他晚年最后的棲息之地,不如說是他自認(rèn)為心里比較安全的盛放之地。盡管他的生命還沒有結(jié)束,卻已經(jīng)消失在村人的視線里了。
培根說:“成人之怕死猶如兒童之怕入暗處。”我不知道父親怕不怕死。我從來沒有聽他說過因為自己連累別人而要求盡快去死的話語,他似乎在等待什么。那一天,當(dāng)我在房子幫他挪動一袋麥子的時候,他看到了我的吃力與無奈,而我也在他的眼神里,捕捉到了絕望般的悲涼與嘆息。他知道我再也沒有以前將他那頭心愛的、不聽話的毛驢只用一只胳膊就能扳倒在地的能力了。盡管他心痛他的牲口,但我知道他更吃驚我的膂力,那是當(dāng)一個山區(qū)的農(nóng)民最值得炫耀的資本。
那間小小的屋子,以常年的幽暗,掩護(hù)了父親最后的尊嚴(yán)。而我身體的災(zāi)難,也許加速了他的辭世。
4
二姐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她沒有上過一天學(xué),更不可能認(rèn)識住院部那大大的“腫瘤科”三個字。我們可以很放心地將那些化驗單放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
她亦強(qiáng)壯。我依稀記得,當(dāng)村子里好多姑娘兩個人用扁擔(dān)抬糞掙工分的時候,二姐嫌麻煩,她愿意一個人挑,那是男人的勞動方式。直至結(jié)婚以后,姐夫在煤礦爆破器材廠上班的日子,她能一個人扛起一口袋的糧食,輕松地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
沒有任何的前兆。她倒下去的時候,仍然無法想象她怎么會生病。在她看來,生病,特別是治不好的大病,是那些掰人玉米拿人東西搬弄是非忤逆不孝的人理應(yīng)受到的懲罰,她不是那樣的人,從來沒有過。她蒙昧的思想意識所受到的文化熏陶,僅僅是上一輩人口口相傳的因果報應(yīng)。她能承受身體的疼痛,卻不能接受不治之癥降臨在她身上的現(xiàn)實。
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她第一次來到繁華的長安城,第一次見到比姐夫工作的小山溝那磚混樓房高得多的摩天大樓,她的眼睛突然就不夠用了。
切下來的附帶腫瘤的一堆結(jié)腸,血淋淋地盛放在白色的搪瓷盤子里。當(dāng)護(hù)士將那盤子端到我們面前讓家屬驗證的時候,親身經(jīng)歷親眼見過不知多少血腥場面的我,仍然感到一陣眩暈,那畢竟是她身體的一部分。以我“廣博”的知識和與主治大夫的交流,我清楚這場耗資巨大的手術(shù)治療,僅僅只能延緩她的生命,也許一年,也許三年,她終將離我們而去。那個暫時看不到的結(jié)局何時出現(xiàn),僅僅是一個時間問題。
她將姐夫罵得狗血噴頭:所有的農(nóng)活都是她自己一個人扛,累的。常年在炸藥廠工作的姐夫,其實比她更多地接觸有害物質(zhì)。也因為他的正式工的身份,在那個時期,二姐的家庭富裕不足而小康有余。姐夫不和她計較,人之將死,夫復(fù)何求?二姐延續(xù)了父親的執(zhí)拗,一直躺在炕上嘆息怎么見人。在抱怨父母讓她過早地掙工分之余,她深刻檢查自己的前半生,她的錯誤在于:脾氣太倔,和母親爭吵;嫌和她同齡的女子沒有勁,自己一個人挑糞,傷了人家的心;雖然在妯娌幾個中為生病的婆婆付出了最多的錢,卻沒有給好臉色而受到婆婆的詛咒,等等。姐夫一臉苦笑,默默不語,只是在一旁拼命地吸煙。
將近20萬元的手術(shù)和放療化療費用,徹底打碎了一個農(nóng)村的小康之家經(jīng)年制作的、尚不能算作精致的花瓶。術(shù)后的一年時間里,我們都在保守著死神走近的秘密。她的語音已經(jīng)極度微弱,人痛苦不堪。大家聽取了我的建議,由我聯(lián)系省人民醫(yī)院,每十天領(lǐng)取一次杜冷丁。疼痛的頻率越來越密集,劑量也越來越大。我奔波在人民醫(yī)院與長途汽車站之間,那些“毒品”,以每次十元的“運費”,一次次被司機(jī)送到她的村口。她“知道”,吃了那白色的藥片,病就能好,能夠再一次看到省城的繁華。
兒子尚未完婚;不善農(nóng)活的姐夫,會將那個果園管得荒草叢生不結(jié)果子;姐夫不常在家,要是她不出面,姐夫連鄰居的一把斧子也不好意思去借;等病好了,她還要給兒媳婦照看孫子。所有的理由都在提醒她必須好好地活著。她并不知道,人民醫(yī)院的“寧養(yǎng)科”,扮演著讓一個身患不治之癥的人“有尊嚴(yán)地死去”的角色,而我是她死亡路上的推進(jìn)者。
那個炎熱的中午,我坐在省人民醫(yī)院的樹下等待“寧養(yǎng)科”的醫(yī)生上班,領(lǐng)藥。手機(jī)突然響起,鈴聲蓋過了樹上的蟬鳴。姐夫說,不用拿藥,你姐走了。
令我遺憾的是,以我“豐富的學(xué)識”,仍無法說服一個沒有上過學(xué)的人理解疾病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與因果報應(yīng)毫無關(guān)系。她沒有想過多少年里,她都是扔掉了鋤頭背著噴霧器在麥田里打除草劑;每年的清明前后到十月摘卸果子,周圍幾十里的空氣里飄散的都是給果樹噴灑農(nóng)藥的味道;她家的桌面每天飄落一層厚厚的石粉,那是山上采石場的杰作。
她帶著極不甘心而又漫無目的的懺悔,走向了另一個冷冰冰的世界。術(shù)后的一年時間里,她從來沒有走出過家門半步。在她眼里,村人的目光是一把把飛撒過來的亂針,刺得她心痛不已。
她到死也沒有明白她有什么錯。
5
陪三叔吃完餃子,我給他買了一個水杯和幾斤水果,將他送上西安開往徐州的火車。
列車員開始提醒送客的人下車。一向極不善言辭的三叔突然緊緊地抓住我的胳膊,囑咐我一定要去安徽看他,我能感覺到他身體的顫栗和心跳的聲音。這是他離開故鄉(xiāng)第四次回來。
因為種種復(fù)雜的原因,三叔隨著三娘定居在她娘家的故鄉(xiāng)安徽濉溪。他們的物質(zhì)生活,比起我們這里似乎要好一些,這從他們的言辭和三叔比起多年前胖了就能看出來。這一次,回到老家的三叔比過去更多地喜歡串親戚,他將所有能想到的,遠(yuǎn)近的親戚都走遍了。
最遠(yuǎn)的四姑家,是我開著車陪他去的。他與四姑抱頭痛哭。回來的路上,他一一指點那些彎彎山路上的一草一木。童年的時代,每年的正月初四,我和他背著白饃和一袋能打死人的硬點心去三姑家。更多的時候,是踩著厚厚的積雪,冒著刺骨的寒風(fēng),一來一去,七十多里山路,需要兩天時間。這是多年不變的習(xí)慣。
不到一年時間,堂弟打來電話,說三叔去世了,肺癌。三叔安徽的家,在淮北煤礦。
我忽然明白了他的反常舉動。人之將死其言也多,疾病可以把一個沉默寡言的人變得善談,也能把自己的前塵往事都鉤沉起來。以我有限的人生經(jīng)歷,只是將三叔的多言與善走,僅僅與他晚年的思鄉(xiāng)之情聯(lián)系起來。堂弟沒有告訴我他的實情。他是從來沒有做過身體檢查,還是和二姐一樣大字不識,看不懂那化驗單子?抑或是依他七十年的人生敏感,提前預(yù)知了一切?
三叔最后的精神幸福,也許是在故鄉(xiāng)度過了一個多月。那段時間,每每出門,他都說不要等他回來吃飯。他吃百家飯。在周圍的村子,盡管他已離開故土近二十年,卻突然有了比以前更多的熟人。他早出晚歸,回來高興地談起多年沒見的誰和誰,他們無一例外地招呼他吃飯,喝茶,羨慕他走出山溝,過上了富貴的生活。他說是的,但安徽的面條不筋道,下到鍋里就斷;安徽平原的地太大,人進(jìn)去心里發(fā)慌,不像這山溝的地,片片小,幾步就能走到頭;那里沒有柿子,蘋果水大,卻不甜。
6
少年磨難,中年漸盛;二子送終,享年七十三歲,卒于春風(fēng)之中。套用麻衣相書,我的一生是如此描述的。
父親和三叔都是在這個年齡走到了人生的盡頭。
我信命,又不信命。我沒有什么信仰,但我不反對,甚至支持、默許我的家人燒香拜佛。我可以沒有信仰,但他們不能。我寧愿將十塊錢投給用一只獨腳在地上寫出一筆好字的人,也不想掏兩塊錢進(jìn)八仙庵上一炷香;我寧愿花兩塊錢買一個老太太五毛錢一把的野菜,卻不愿正眼看一眼車窗外健步如飛的乞討者。
那個冬日的下午,當(dāng)一個云游的僧人上門化緣的時候,我以犀利的言語擊退了他。他走遠(yuǎn)了,然后回頭毒毒地盯著我,眼中射出更加毒毒的光。
岳母將自己的家布置得像一座廟,供奉了三座神像。她每天早起,必先上香。第一碗飯,一定是神吃的。她不為自己祈禱,是為我們祈禱,愿神保佑我的孩子上好學(xué)校,有好工作;我們的日子好起來,有更多的錢花。她說她的香沒有白上,而好些人的香是上到糞堆去了。她說她從孩子們和我們的身上看到了結(jié)果。
我不知是否中年漸盛,卻知道身體的疼痛日漸增多,除過先前的沉疴,還有新的病痛增加。我不再手提一桶水像提一只空桶,我的右腿不能負(fù)重太多。她再三囑咐我每天梳頭一百次,幾年下來頭發(fā)就會變黑,而我一笑置之。
人說痛風(fēng)是一種富貴病,我真的富貴了么?除過比過去吃了更多的肉,“被”喝了更多的酒之外,我沒有那么多的海鮮吃,也吃不起。而腰與頸卻日漸痛起來了,我知道這是長期坐在電腦前的原因。走出鄉(xiāng)村,我擺脫了上山下嶺肩挑背扛的生活,陷進(jìn)了電腦椅的松軟舒適之中,卻也腰椎變形,頭頸日漸僵硬。
酒精的刺激,鄉(xiāng)村空氣里充斥的農(nóng)藥的味道;自卑與蒙昧;城市的霧霾,哪一個殺傷力更強(qiáng)?
我說不清楚。他們走了,我也終將無處逃遁。
砍 刀
老屋院里木格子窗的臺沿上,是砍刀棲息的地方。
那時候,它像一個壯漢躺在那里。黝黑的身背向外,骨架寬厚,氣質(zhì)深沉。盡管刃口向里,將那道寒光收斂了起來,但它健碩的體形,硬朗的線條,依然傳遞出一股凜然的氣質(zhì)。
砍刀誕生在冬日午后,一個火光四濺的時刻。
父親走進(jìn)了那面窯洞——鐵匠鋪。窯洞外的地上,橫著一口石槽,石槽里放著形狀不一的鐵塊。老鐵匠背著手,圍著石槽轉(zhuǎn)悠。他從石槽里取出一塊鐵,看了又看。之后,一把長長的鐵鉗緊緊地夾了鐵塊。鐵塊躺在火爐里,風(fēng)箱啪啦啪啦地響。老鐵匠不說話。一撮山羊胡子,有如鐵絲,枝枝直立。紅色的火,——起先是一股焰,如藍(lán)綢,從爐子里竄出來,隨后化作一股青煙飄向窯頂。鐵塊冒著嗤嗤的火星,被老鐵匠的鐵鉗從爐膛里夾出來。站在一旁的徒弟,身體像一把張開的弓,輻射出躍躍欲試的氣勢。大錘從他的背后掄起,在空中劃過一道圓弧。砧子上響起一片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簟S纺[的鐵塊逐漸拉長,顏色也漸漸暗淡下去。徒弟的胸部呼呼起伏,像有一只兔子在胸膛里奔跑。重新進(jìn)入爐膛的鐵條,又一次紅亮起來,它再次躺在砧子上接受錘煉。飛濺的火星掉在地上,變成青色的細(xì)小的碎片。老鐵匠將鐵板順著長邊捶打折疊過來,夾進(jìn)一塊鋼條。他從窯壁上摳下一撮黃土,用力捏碎,灑進(jìn)夾著鋼條的一端。弓再一次張開,——徒弟的大錘如雨點落下來,鋼條與鐵板融為一體,天衣無縫。夾著鋼條的一端漸漸變薄,砍刀的雛形呼之欲出。老鐵匠將鐵鉗夾著的砍刀浸入水盆,“呲啦”一聲,一股熱氣瞬間從盆里噴涌出來,氤氳了整個窯洞,周圍的空氣也變得熱烈飽滿。潮熱的水霧籠罩了老鐵匠和父親,看不清他們的臉。老鐵匠提起鐵鉗,將砍刀高舉在空中,仔細(xì)端詳。砍刀淌下的水珠滴在水盆里,清脆有聲。老鐵匠松開鐵鉗,砍刀“噗”的一聲掉在一邊的土地上。“好了!”老鐵匠說。他坐在凳子上,緩緩取出煙葉,在腿上慢慢卷起。父親的臉上洋溢著興奮和期待,他似乎看到了砍刀馳騁山野的矯健身姿。
父親腰里緊著牛皮繩,一把明晃晃的砍刀提在手里。他行走在山路上。腳下磕絆的石子被踢出很遠(yuǎn)。
砍刀的聲音是清脆的。它正值青年,有著過人的膂力。盤根錯節(jié)的灌木完全不能抵擋它的勇氣。伴隨著咔咔的砍剁的聲音,那些粗細(xì)不一的股枝在空中紛亂地跳躍,最后都落在地上,架在草叢。空中的老鷹,被激越的聲音所激勵,將一雙羽翼大大地撕展開來,平鋪在蒼藍(lán)的天域,像一片輕盈的樹葉,飄蕩,滑翔。遠(yuǎn)處一只野兔,探出頭顱,小心地張望。它看到了砍刀矯捷的身姿在空中劃過的亮光。它撒開兩腿,一路狂奔,消失在一片亂草之中,看不見任何蹤影,只留下干枯顫動的草葉。微弱的鳥鳴之聲,在峽谷的懸崖間被霍霍的砍刀鎮(zhèn)壓吞噬,之后,那些鳴聲像風(fēng)中的燈焰,齊齊熄滅。孤寂的山野里,只留下砍刀咔咔的聲音和父親吁吁的喘氣聲。
一夜風(fēng)雪,山嶺俱白。當(dāng)老屋門口的兩棵桐樹之間架起高高的一堆柴禾時,父親披著棉襖,站在門前,手中的煙鍋在冷風(fēng)中冒出一股熱氣。我家門口的柴堆高過巷子里任何一家的柴堆。父親瞇了眼睛,以一種沉靜卻又張揚的神情凝望著高高的柴堆。幾只麻雀在柴堆上啾啾地叫著,它們尋找枝條上那些干枯了的野果的籽粒。在它們活潑的彈跳中,股枝上的雪片紛紛迸落,在陽光下閃耀著晶瑩的光芒。
大年三十的鞭炮聲,在遠(yuǎn)近的村巷里噼啪響起。父親拿起掃帚,將門口的牛屎雞糞掃攏,門口的雪地上延伸出一條彎曲的小路。砍刀的使命剛剛開始,它在木墩上上下飛舞,股枝將地上的白雪彈起。短小的柴禾一節(jié)節(jié)迸出老遠(yuǎn)。砍刀的刃口有了豁牙。頑強(qiáng)的股枝與砍刀激烈交鋒,最后都有了傷情。柴禾帶著滿身的傷痕在灶膛和炕洞里化作青霧,從屋頂?shù)臒焽枥镅U裊飄出,溶化在藍(lán)天里。
砍刀困乏了,它回到木格子的窗臺上休憩。
父親坐在院子的木凳上吸著旱煙,他的嗓子發(fā)出咔咔的咳嗽聲。父親在青石上撣過煙鍋,取下砍刀。磨石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音。父親將水撩在磨石上。水沖走了鐵屑,砍刀恢復(fù)了光亮,那些小小的豁牙不見了。父親用一塊粗布揩凈砍刀上的水珠,將它工整地放在窗臺上。
空中再次飄起雪花的時候,父親取出先人的牌位,仔細(xì)擦凈上面的浮灰,放在大方桌的正中。兩炷檀香在桌上的香爐里燃起。屋內(nèi)的泥爐,也飄出一團(tuán)熱烈的紅火。八字鐵壺里一片沸騰。濕的柴禾漚出的煙霧里,夾雜著磚茶的清香。父親彎下腰,鼓起兩腮,將一口冷氣吹進(jìn)爐膛,潮濕的柴禾騰起一股青煙,隨即變作一股紅火,從爐眼里竄出。火苗擁抱了八字壺。茶水溢出來,澆在火上,噗噗地冒出熱氣。父親端起茶杯,咽下一口熱茶,眼睛盯著天井上空的雪花,喃喃自語地說:“明年能收一料好麥了!”
砍刀咔咔的聲音,驅(qū)散了那個寒冷的冬天。
凌厲的砍刀風(fēng)光不再,父親也在炕上躺過了第八個年頭。他的人生進(jìn)入遲暮,如石火風(fēng)燈,命在須臾。砍刀沉默在和他一窗之隔的臺沿上,形影相照,默然無語。砍刀生滿了鐵銹,木把不知什么時候也已經(jīng)脫落,留下一個空空的黑洞。它的寬厚的身體,經(jīng)過多年的砍剁和磨砥,只剩下窄窄的一道瘦骨嶙峋的背影。它落寞靜寂,整日沉睡在木格子的窗臺上。當(dāng)陽光從窗子旁邊的樹葉里穿透過來的時候,它的身上落下花斑的碎影,卻再也沒有閃閃的寒光映照出來。
父親去世多年。我問遍家人,竟沒有一個人知道砍刀哪里去了。
即將走出老屋的時候,院子的陽光昏黃稀薄。墻頭上的草葉隨風(fēng)擺動。清涼的空氣里,依稀傳來砍刀咔咔的砍剁之聲。
驚懼中,我回過頭去,破舊的窗臺上,卻只有厚厚的一層塵土。
院子里一片靜寂。
遠(yuǎn)去的冬日
立冬十幾天了,還未感覺到冷。天總是陰沉多雨,如蒙了灰色的幕布。太陽出來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在仰視。溫暖的光灑在身上,臉上便顯出喜悅來。有陽光的日子,卻總是如此的少。只有那么幾天時間,太陽從高樓的肩膀后面探出小臉兒,倏忽一下,又不見了。便疑心它是小時候的村子里,我家隔壁那個穿紅棉襖的女孩,總是害羞。后來,她是躲在幾株粗大的梧桐樹后去了。再后來,樹葉的背后,也不見了她的身影。——她不知被那個淘氣的小男孩用雪團(tuán)打濕了紅棉襖,哭著跑回家去了。隔著四周那些高高的,灰色的墻,我看見了她的小臉,我就清晰地記得她的微笑了。
一
那時候,冬天的地上總是有雪,雪是晚上悄悄落下的,在人們的夢里。早上的巷子里,幾乎沒有什么人,偶爾從門里閃出一個人來,他的黑棉襖上總是沾著從墻上蹭的白土,嘴里呼呼地冒著熱氣,熱氣里夾雜著焯蘿卜和泥爐火的嗆味,將一片雪從墻頭上搭著的干紅薯蔓上呵落下來。門前椿樹上的一只麻鴉雀飛起來了,落在墻頭上干枯的紅薯蔓里。麻鴉雀低了頭,堅硬的喙忙碌地啄,將墻頭上的積雪刷刷地刨落下來。落下的雪掛在半墻里,那墻便像沒有剪凈毛的山羊的背脊,在灰暗中露出斑白的顏色來。麻鴉雀一直在刨,它的兩只爪子便在空中揚起更多的雪渣子,雪渣在陽光下泛著亮光飛舞。它吃飽了,嘴里仍舊叼著幾顆草籽或幾只凍僵的蟲子,健美的身體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飛回椿樹上的巢里。它要貯藏起來,在大雪封山的日子里慢慢吃。
太陽最初是從東坡梁頂上的那片雪地里升起來的。那一陣,它的臉凍得通紅,卻并不怕冷。它對山梁上的積雪熟視無睹,依舊慢慢升騰,直至將大片的金黃的光芒射向我家門口。婆抱了我的棉襖棉褲,顫巍巍去了廚房,在灶口的火焰上烤得熱乎乎,又卷成一團(tuán),抱在懷里,踱著小腳送到我房子里來了。我從炕上坐起來穿衣服,能看到窗外屋檐上的冰溜子,冷冷地掛在空中。我們叫做“酸溜溜”的瓦松,只只直立,有如小小的塔,在寒風(fēng)中巋然不動。天井的上空,一群撲鴿沒有排隊,紛亂地飛過去,讓我想起父親揚場時拋在空中的一堆亂麥。
這是星期天的早晨,我不用在寒風(fēng)里翻過河去那個小學(xué)校了。父親讓我下紅薯窖取紅薯,這是我們每天的早飯——紅薯苞谷糝稀飯的必備之物。我不太喜歡下去,總覺得那下面臥著冬眠的蛇。但我必須聽話,下去。我踩著紅薯窖壁兩邊的腳窩,一下一下往下挪。再踩兩個腳窩就到底了,我跳下去。溫暖包圍著我,卻也并沒有什么蛇。我不急于將紅薯很快地拾進(jìn)籠子。一旦下來,我總是想在里邊多呆一會兒,這里面很暖和,還有一股泥土的腥味,我吹著口哨蹲在地上,安靜地享受這短暫的溫暖,并不覺得難聞。婆等著我拾上來的紅薯煮飯,我必須得上來了。
紅薯窖的旁邊,長著一棵酸棗樹,上面還殘留著幾顆干紅的酸棗,我要吃它了。干紅的棗兒卻只有一層皮,里邊空了,沒有瓤肉,只剩一顆棗核,我仍然有滋有味地咀嚼著它,感受一絲酸甜。棗皮就粘在我的牙縫里,棗核我已吐出來了,噴在地上。我拿起墻角的镢頭,挖了一個小坑,將它埋在那兒。我希望來年的春天里,這里再長出來幾棵棗樹。——干脆就成一片棗林!那時候,我會有更多的棗兒吃,讓村子里那些孩子,羨慕死我。
紅薯稀飯是熱乎的。婆揭開了粗瓷老壇子,一股濃重的酸氣彌漫在低矮的廚房里。一個月前,婆就將剩余的秋天,一把揉進(jìn)這些瀝凈水分的蘿卜葉子里了,現(xiàn)在,它是我們?nèi)胰艘粋€冬天的菜。婆將撈出的蘿卜葉子剁碎,熟幾滴菜籽油,調(diào)一大碗,每人就剜一疙瘩,堆在稀飯上。這飯須蹲在門口的南墻下吃,那兒有暖暖的陽光和熱鬧的人群。那些大聲的嬉笑,被一雙雙筷子攪進(jìn)各自的碗里,隨著熱氣升騰,散發(fā)開來,飄出很遠(yuǎn)。
二
窄窄的巷道里,家家戶戶的門口,已經(jīng)被打掃得留出一條出門的小路。那些雪,混著灰土,在巷子中間堆起一道矮矮的山梁。我們一群孩子要去河里滑冰了。三爺將兩只手抄在袖筒里上河坡。眼前一堆熱乎乎的牛糞,讓他的兩只眼睛閃出一股攫取的光。他讓我看著那堆牛糞,不要讓別的人拾了去,他回去取锨。我急著要去滑冰,又嫌臭,不肯給他看守,三爺嘆一口氣,說好吃的都喂狗了。他四下里看看,就撿起地上落下的兩片桐樹葉子,麻利地將那堆牛糞裹緊,夾在兩片樹葉中間,跑到自家的糞堆跟前去了。劉二爺嘻笑著說三爺拾了一輩子糞,也沒把日子過起來。三爺?shù)难劬某蓛深w銅鈴,將一口唾沫吐在糞堆上:我生了一堆疙蚤,光知道在土里跳騰,沒屙下龍種么!劉二爺干咳一聲:你沒聽人說么,能在皇城根底下咽谷糠,也不在窮鄉(xiāng)守糧倉啊。劉二爺?shù)拇髢鹤樱谑〕抢铮怨绎垺?/p>
當(dāng)太陽升在頭頂?shù)臅r候,我和一幫小孩子已經(jīng)在河里滑冰多時了。這是冬天給我們帶來的好處。一個人坐在一塊薄薄的青石板上,后面的人用力一推,滑出去很遠(yuǎn)才停下來。然后輪換著坐,推。河面很寬,河水很淺,在冰上跳躍也沒有事的,水與河底凍成一體了。沒有人呵斥我們,也不用操心冰塌了淹死。隔壁的小女孩酸棗噘著小嘴不高興。她想坐,卻沒人推她,因為她勁太小,把人推不遠(yuǎn),便沒人和她合作。她就站在河邊哭,我們都笑。她一路哭著跑回去了,說要告訴三婆。她是三婆的孫女。
滑冰是在婆的叫聲里無奈地結(jié)束的。婆的聲音蒼老而悠長,像一根長長的枯萎的豆莢蔓從崖畔懸吊下來。聲音被風(fēng)裹著,順著河風(fēng)飄下去很遠(yuǎn),但我耳尖,還是聽到了。她瘦小的身影如一根短小彎曲的樹枝,插在崖畔的寒風(fēng)里。我的頭上已經(jīng)冒出熱氣,干脆解開棉襖的疙瘩鈕子,底下卻沒有襯衣,露出我身上黑黑的垢甲,我有點害羞,又裹緊了,快速跑上河坡,回家吃飯。
中午的飯,總是玉米面攪團(tuán)。婆已將一鍋的攪團(tuán)晾在那塊梨木案板上了。是剛剛晾上去的,一團(tuán)熱氣還在案板的上空氳氤。我自己拿起菜刀,很熟練地將平展的攪團(tuán)劃成一些小方格,夾到碗里。辣子醋水汪汪地,嗆得我打了幾個噴嚏。我端了碗,跑向劉二爺家,卻被三爺喊住,你屋擱不下你?人家吃面哩,給你吃呀不?我說我看二爺家的那座鐘現(xiàn)在幾點了。劉二爺家的大方桌上,有一尊座鐘,玻璃罩子里面有一只高昂著頭的大紅公雞,不停地嗒嗒地點頭,點一下頭,那根紅紅的指針就向前挪一下,我一直好奇而羨慕,不知道誰家的雞怎么就跑進(jìn)去了。
三爺摟著一個堆滿包谷面片片的大老碗,蹲在門口的石磨上大聲地吸溜。三婆端出來一碗蔥花,給他碗里撥,三爺嫌少,嘴里嘟嘟囔囔。三婆說還有一大家子人呢,讓你一個人吃完這一碗蔥花不成?三爺嘆息一聲說,人家毛主席,怕是一頓飯就調(diào)咱一家子的蔥花哩。劉二爺站在他家門口笑了:人家毛主席才不吃蔥花哩,南方人吃米飯,不調(diào)蔥花。他老人家一個月就要吃一回肉哩。
太陽消失在燒炕的煙霧里了。四周的天幕更低地垂下來。三爺坐在門口,咚咚地剁他從山上挖的干柴。他家的門口,干柴總是堆得天高一般。他只穿一件夾襖,腰里緊著的大腰帶將他裹成一塊干棗兒。三婆讓他把炕燒得熱些,說后半夜總是涼。三爺頭也不抬,翻了一下眼睛,——你要干炒么?斧頭深深地扎進(jìn)柴墩子里,半天拔不出來。三婆將一盆惡水狠狠地潑到糞堆上說,老不死的,你一輩子也沒說過一句人話!
春天是父親在我家后院的那片土里,一镢頭就挖出來的。那片土下面苫著一層苞谷稈兒,挪開包谷稈,一堆的白蘿卜,像胖娃娃擠成一堆,嘰嘰喳喳地。個個的頭上帶著綠瑩瑩的纓子。要蒸年饃了,這些蘿卜,將被切成絲,剁成餡,包包子。婆將屋里那些剩余的寒氣都包進(jìn)了包子里,放進(jìn)熱氣騰騰的鍋里了,房子里便彌漫了更多的溫暖。當(dāng)熱乎乎的包子端出來的時候,窗格子上那些紅蠟紙剪的胖娃娃,一直流著口水看著我。
三爺坐在門口的石頭上,一雙黑腳板淹泡在三婆焯過蘿卜的一盆熱水里。水燙,三爺?shù)淖炖锞退凰坏匚鼩狻H耪f,蘿卜水洗腳好,不皸裂子。
三
那一年快過年的時候,三爺走了。嘈雜的龜子(渭北方言:嗩吶)聲里,劉二爺一直站在三爺?shù)撵`堂前。親戚們輪番在靈前磕頭祭奠,劉二爺將那些人的頭深深地按下去,又將濃而芳洌的酒倒在盅里,遞給祭奠的人。嘴里不停地叮嚀三爺?shù)膸讉€兒子:不要忘了給青油燈里添油;他膽小,甭讓他摸黑;當(dāng)年我倆一路天不明拉騾子去山里馱炭,后面有條大狼一直跟著,還是我趕跑狼的!記著黑來守著,不要叫他害怕。末了,劉二爺長嘆一聲:往后,再也沒有人和我斗嘴了!言畢,老淚和著鼻涕,將他的那撮山羊胡子粘成了一股粗繩。
三爺?shù)脑岫Y,在隆隆的炮聲中拉開序幕。八口龜子的喇叭口,齊刷刷地對著天空,吹奏出凄凄哀哀的曲子,驚飛皂角樹上一群紅嘴鴉,呼啦啦地飛向東坡的柏樹林里。村里的青壯年全都聚集在三婆家門口。隊長喊一聲“懸靈!”八個精壯的小伙子抬起三爺那披著紅被面的靈柩,又輕輕地放在兩條長木凳上。龜子的聲音更猛烈地響起,鑼鼓手也更賣力地敲打著銅鑼和牛皮鼓。銅鑼的聲音清脆激越,震得門口的楸樹股枝嘩啦啦地響。牛皮鼓的聲音如連續(xù)的悶雷,從天空碾過,由遠(yuǎn)而近,又由近及遠(yuǎn),與銅鑼的聲音,龜子的聲音,相互傾軋,反復(fù)交錯,將楸樹周圍的空氣,烘托得熱烈而又莊嚴(yán)。
三爺?shù)膬蓚€兒子,跌跌撞撞地走出門來。為首的老大頭戴麻冠,身穿白孝衫,左手扶著頭頂上的一個瓦盆,右手提一根纏著白紙的桐木棍子,兩只眼睛紅得像爛桃。他將桐木棍子放在地上,跪在三爺?shù)撵`柩前面,又“叭”的一聲,將頭頂?shù)耐吲杷€在地上的火堆旁邊,兩條麻織的披肩就垂下來了,在火焰的扇動中搖擺。村子里家家戶戶的門前,燃起一堆堆的谷草。霎時,火光沖天,煙霧升騰。圍觀的婦女們,希希噓噓地抽著鼻子,又都揉了眼睛背過身去。三婆直直地坐在楸樹下的石頭上,閉了眼睛,如石像一般。
酸棗手里舉著“玉女迎進(jìn)逍遙宮”的泥塑玉女,她的哥哥懷抱“金童引上天臺路”的泥塑童男,從屋里跑出來。金童玉女身上紙糊的花花綠綠的衣帶,就被風(fēng)吹落在地上了。隊長又喊一聲“起靈!”人群呼啦一下就亂了,卻又都閃出一條路來,站在兩旁。小伙子們將三爺靈柩下的木杠子高高抬起,火紅的被面,便如在天空中漂浮的一片紅云,被熱烈的空氣簇?fù)碇蚯翱焖僖苿樱藗兊哪_下就飛跑起來了。三婆的眼睛猛地張開,睖睜地盯著遠(yuǎn)處的河岸,大聲說:“你老慫享福去了!”說完,又閉上眼睛,如前一般,端坐在楸樹下的石頭上,動也不動。但我分明看見,她的眼淚,順著蒼老的臉頰流下來,滴在她的衣襟上。
送葬的隊伍,像一條長長的白蛇,沿著白雪覆蓋的山梁,一直蜿蜒上去。龜子聲聲不息,在柏樹林子里穿行,將樹梢上的雪震得撲簌簌落下來。
多年以后,東坡的那片亂葬墳里,劉二爺?shù)膲瀴L,和三爺?shù)膲烆^,相距不遠(yuǎn)。劉二爺?shù)膲烆^上,兩棵松樹,青蔥濃郁。三爺?shù)膲烅敚采w著一片麻黃。劉二爺?shù)膲炃埃笃能杠覆荩l(fā)白干枯,在風(fēng)中擺動,如他的胡子。他還在說話,他正和三爺斗嘴哩,要不,芨芨草為什么動呢。三爺?shù)膲烆^上,兩棵小柏樹,沒有動。他說不過劉二爺,干脆閉了嘴,不言傳。
三爺?shù)膲炃坝袔最w橘子,那是酸棗放的。我見到她了,就想起三婆坐在太陽底下,干枯的手指,抓著一把篦梳,給她刮頭上的蟣子。她的頭發(fā)深厚,篦梳就卡在頭發(fā)里。三婆使勁地拉,她呲牙咧嘴,低著的頭就一下一下地抬起來。我看到她如酸棗紅的臉來。如今的酸棗,已經(jīng)變成一顆滾圓的胖棗了。她請街道的裁縫,給三婆做了一件紅棉襖,盤花紐扣,滾邊鑲繡。三婆還住在三爺蓋的老房子里,沒有和任何一個兒子在一起。那房子的頂上,瓦有空隙,夏天下雨的時候,滲如滴露。三婆穿著紅棉襖,沒牙的嘴張得老大,一直笑。她粗糙的手在棉襖上摩挲,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音來。酸棗說,她生了三個孩子,費事得很,不聽話。兩個都不上學(xué)了,在外地打工,老三成天也不好好學(xué)習(xí),總是偷著去街道的網(wǎng)吧上網(wǎng)。
四
幾十年過去了。那些曾經(jīng)的,逝去的冬天,都被父輩他們泡進(jìn)黝黑的鐵壺里,溶化在那一汪熬得黑紅的磚茶水中了。鐵壺下的火堆,多年的冬天里,也一直吱吱地漚著青煙。那一股股的青煙,緩慢地飄向院墻外的天空去了。
那些山頂?shù)姆e雪,白得耀眼,久久不肯消融。
那些冬天很寒冷,那些冬天也很溫暖。
故園賦
壬辰商秋,九月既望,余歸故里。白云出岫,紅霞隱巒。向晚,余攜大丫,信步頻河。一水如帶,潺潺而流。水清洌,見底石。倦鳥歸巢,紅柿綴枝。仰望崖上故園,老樹昏鴉,人影綽綽。漫步河灘,野煙四起,孤鳥嘶鳴,于吾心有戚戚焉。遂逐水登坡,漫游故園。
迎面入目者,昔日麥場也。枯草萋萋,亂鳥嚶嚶。人匿其中,無蹤可尋。靜而臥者,碌碡也;展翅鳥者,樹根也;深幽洞者,古井也。余近以井,俯身窺之,黑且幽深。投之以石,洞然有聲,良久乃止。村巷靜臥,雞犬默立;環(huán)堵蕭然,不蔽風(fēng)日。未幾,暮云既歸,靈坡巖瞑;薄霧初升,頻河水青;斷碑橫地,牛矢覆其上;殘垣孤佇,亂草以遮面。
至北巷,有黃發(fā)者三人。銜煙吐霧,兼話桑麻。中有老嫗,貌親神清。余近之,高聲稱尊,彼目瞪口呆,面有驚色,似不識余也。俯身近耳一喚,方朗聲大笑,喚吾乳名,口洞開。援余家中小坐,濯洗杯盞,斟茶續(xù)水。一時香氣裊裊,果柿甜蜜,欣欣然,氣極烈也。念及世事多變,老村敗落,潸然泣下,帕布盡濕。
無何,余等辭別,老嫗執(zhí)留,牽袖不松,蹣跚于門外村巷,扶拐翹望。顧之,亦愀然而悲也,眼目潮熱。移目望遠(yuǎn),亂鴉騰空,盤桓樹頂;暮氣如幔,挾裹南梁。佇立河岸,風(fēng)如鼓磬,不聞水聲。昔日濁浪拍岸,如崩崖裂石、風(fēng)雨夜至之景者,已多年不經(jīng)見焉。當(dāng)是時也,人歡馬叫,一家蓋屋,百人搭手;一戶菜香,盡村吸吮。先人疏洞鑿石,謂之“涼水泉”者,枯而匿隱。山泉飛瀑,長林古木,振之以清風(fēng),照之以明月者,俱往矣!男丁往市,打工糊口;女子結(jié)縭,遠(yuǎn)嫁他鄉(xiāng)。村巷漸空矣。
嗚呼!頻水靜流,逝者如斯。榮者衣錦還鄉(xiāng),此人情之所許,今昔之所同也。蓋余當(dāng)年,科舉不第,名落孫山,困厄閭里,牧羊放牛,以故遠(yuǎn)走他鄉(xiāng),另謀稻糧。鄉(xiāng)土之離,爾來二十有一年矣,惟徒增馬齒,早生華發(fā);富貴于我,萬無因緣。哀吾生之艱辛,嘆歲月如白駒。今者高霞孤映,明月獨舉;青槐蔽蔭,白云誰侶?戶絕無歸,石徑荒涼;望林巒而有失,顧草木而如喪。臨風(fēng)隕涕,魂歸何處?愧且悲矣!
老墳地
老墳場在村后的山上。一片荒坡,濃密的野草里夾雜著亂石,十幾棵高低不一的柏樹,綠綠地立在那里。沒有一尊墓碑。那片土地之下,酣睡著村中早年逝去的老者們。他們是熟透的果子,從樹上就墜落下來了,并且永久地睡在這片山坡上。各自有自己的墓穴,宛如生前自己的家,頭枕北山,腳蹬南崖。酣睡的時間不等,卻都安靜了,沒有了往日的爭多論少。除過每年的大年初一和清明節(jié)有上墳的人來以外,其它時間,他們是寂寞孤獨的,只有一只只雉雞野狐在這里出沒,將后世繁華與吵鬧的信息帶給他們。
村人對于這老墳場有一個名字:公墳。公墳埋葬的,是曾經(jīng)成過家而死去的村人。沒有成過家而橫(意外)死的人,是不能埋在這老墳的,因為大多年輕,死后會變成強(qiáng)大的鬼,其魂靈往往使陽世之人不得安生,于是就被葬埋在僻背的陰坡地里。沒有成家,意味著他們的人生之路還沒有走完。年少的時候,我一個人放羊走過那些僻背的陰坡地時,常常發(fā)枝直立,身后總覺有沙沙的響聲,就疑心那些魂靈跟蹤而來,要問我話,驚懼中回過頭來,卻只是風(fēng)拖著從樹上落下來的葉子在地上行走。后來一想,也可能是他們的魂靈從土里走出來了,——他們家的麥子也快熟了,他可能是來看長勢的,疑心他家的莊稼該收割了。
陰陽兩界,厚土間隔,地上是陽間,地下是陰界。我明白為什么埋于地下的人會有泥塑的童男玉女做伴了,他們要說話,也害怕孤獨和黑暗,于是有清油燈在那黑暗的地下靜靜地燃燒著。他們在土地之下,依然如生前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耕女織,娓娓交談。夜晚游弋而飄忽的磷火的藍(lán)光,照耀著他們行走的山路。他們是一直在路上向前走著的。
先祖王公是第一個長眠在這里的人。大明洪武年間,王公被移民的潮水挾裹著來到這里,將一棵青槐栽在崖邊,就此墾疆拓土了。相傳王公是處士。處士者,隱居而不愿為官之人,想來王公應(yīng)該是很有骨氣的文人了,不然何以不愿做官?他的遷徙,恐有被發(fā)配之意,——朝廷給他留了一條活命,但卻要背井離鄉(xiāng),遠(yuǎn)涉黃河,來到這虎狼出沒,棘榛叢深的荒野之地,天地為愁,草木泣悲。在當(dāng)年拓山為田,掘泉飲渴的那些日子,他是否也儀態(tài)蕭然地把酒臨風(fēng),忘卻寵辱,登皋舒嘯,臨河賦詩?
記憶里,大年初一,是上墳人最多的時候。遠(yuǎn)近外出的人也大都陸續(xù)回鄉(xiāng),老墳地在那一天里總是熱鬧非凡。去老墳的山路上,那些孤零零站立的酸棗樹,沒有葉子,卻有零星的干癟黑紅的酸棗掛在帶刺的枝條間。我們總是對這些充滿興趣。伸了手去摘,以酸溜溜的感覺填補平日里寡淡貧瘠的口味。那即將到來的祭奠先祖的過程,于我并不覺得有什么重要。雜亂的墳地里,那些奔跑的野狐,已被紛至沓來的人群嚇得不見了蹤影,只是偶爾在鞭炮的炸響和紛飛的紙灰中,亂草堆里會飛出一兩只漂亮至極的雉雞來,將兩只翅膀扇動得呼呼作響,留下在風(fēng)中搖擺的白草梢兒,遽然就消失在瓦藍(lán)的天穹里。跪在墳前磕頭作揖的,是安靜的父輩們。那些如我一般大的少年,已在墳堆旁的坡上追攆驚慌奔跑的野兔去了。先人對于幼小的我們來說,只是一個久遠(yuǎn)的傳說,遠(yuǎn)比不得追趕一只野兔的興趣。
父輩們磕完頭,緩緩地站起來,彎下腰,將兩只手合攏,那一揖是從膝蓋下如海底撈月般打起來的,由下到上,直至鼻尖,完成一個令我感到可笑而又不解的虔誠動作。他們的臉上寫滿了靜謐和肅穆。完了,并不撣去褲子膝蓋處沾著的草葉和土灰,只是背起手來,默默地站立在那里,將一雙眼睛流露出的目光,直送過柏樹的枝葉間,并且凝望良久。我疑心他們完成了一次從古到今的心靈之旅,那些故去的先人們的音容笑貌,熟悉的,不熟悉的;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似乎統(tǒng)統(tǒng)在他們的腦海里浮現(xiàn)了一遍。而后,他們拿起手中的锨,將墳堆周圍被野兔或者田鼠打下的洞口一一堵上,又挖一條淺淺的水溝,將可能流下的雨水引向別處;整理好我們胡亂扔進(jìn)火紙堆里的祭品,起身,走向下一個我們不知道的麻黃叢前,做一個揖,跪下來,焚香化錢,又重復(fù)那些虔誠的動作。
清明,是一年里第二次祭奠先祖的日子。麥苗抽節(jié),艾蒿發(fā)芽,山野間初現(xiàn)青綠。路旁的酸棗葉子小而嫩黃,還未長大,自然沒有棗兒了。土埝的邊上,卻總有羊奶奶(一種草,根甜可食)和野蒜。春天里,這是難得的野食。土是松的,只須用手去刨,羊奶奶的根就出來了,如彎曲的手指,甜而多汁;野蒜的圓圓的根,卻辣得要命,就流下淚來。領(lǐng)頭的父輩們再三叮嚀,走在地里,小心不要踩了返青拔節(jié)的麥苗。與大年初一相比,人少了許多,過完年外出打工的人,回來的只是少數(shù)。老墳地里,鞭炮的響聲和化錢的煙霧便也淡了不少。除過那些依舊青綠的柏樹,墳頭上多了長錢,——是用雪白的粉連紙剪的,錯落而贅長,挑在一根竹棍上輕盈地擺動。人離開了老墳地,竹棍便插在墳頭上了,那一掛長長的紙錢,在春風(fēng)微醺的野草間翻飛,留待先人們慢慢享用。
這幾年里,大年初一和清明節(jié),老墳地里的人日漸稀少。晚些故去的那些老人,都被他們的后輩葬埋在自己就近的地里了。日子過得好的,也漸漸挖掏了由他們一輩上溯三代的先人的骨殖,選一個吉日,和自己的父母埋在請陰陽先生看好的地方。那些散布在各處的新的墳地里,也有一兩個高大華貴的墓碑,青石勒字,琉璃苫頂。我的父輩中年齡最長的六叔是多年里上墳的領(lǐng)隊,他在自己的家門前等到快十二點了,家族里的人還未到齊。后輩們已經(jīng)悄悄地分了先人,只上自家的墳,五服之內(nèi),都已經(jīng)聚不齊人了。六叔長嘆一聲,低著頭,帶著我和兩個侄子,默默地走向老墳地。
我跟在六叔的身后,跪下來,將那一揖打得緩慢長久,忽然就極其地虔誠起來,一如當(dāng)年的他們。那一刻,我感覺我的臉上,也寫滿了肅穆與莊嚴(yán)。幾個年幼的侄男,在焚香化錢的當(dāng)口,大喊大叫著跑到山上去了。他們已經(jīng)很少上山,對于山上的石頭,感覺很是稀奇。
先祖王公的墳塋,早已夷為平地,不見蹤影。我追問了幾個村中的老者,沒人能說得清楚具體位置,只說在右邊的那片坡地里。我大概選了一個位置,面朝北方,將兩根香燃起,做一個揖,插在土中。化過紙錢,一陣風(fēng)吹來,那些紙灰很快就被風(fēng)刮走了。我回過頭去,只見那兩根香靜靜地立在土中,隱約可見兩個淡紅的火星,——它將會慢慢地燃盡,也將不復(fù)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