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奧斯丁的優(yōu)雅
對達西先生的迷戀,想必妝點了許多人的少女時代。這位年輕英俊、溫柔忠誠、儒雅多金的好青年,以及他周圍那群美貌的、特色宛然的英國鄉(xiāng)村男男女女,似乎構(gòu)成了一個自成一體的小世界。他們在里面認真地發(fā)生各種情感遭逢,我們在外面興致勃勃地窺視他們。只不過,里面的人日復一日永葆青春;作為讀者的我們,和作為作者的簡·奧斯丁,卻要面對最不容挑戰(zhàn)的那股力量:時間。我們長大、成年乃至老去,女作者則已早早走完42歲的短暫一生,投入溫徹斯特大教堂地底的長眠。
這位天才女子在世時,講起故事伶牙俐齒、妙語如珠,關(guān)于自己卻極不樂意向外界透露分毫,甚至最初發(fā)表小說都是用“一位女士”來署的名。越是神秘,越令人好奇,從公眾關(guān)注到她的那天起,關(guān)于她的身份、樣貌、脾性、感情等等的猜測就沒有消停過。到今天,新的闡釋依然層出不窮,學界似乎已將她奉為一位政治正確、闊步向前的女權(quán)主義先行者,而在諸如《成為簡·奧斯丁》這樣的電影中,她又搖身一變成了愛打板球、活潑迷人,結(jié)結(jié)實實談了場青春戀愛的嬌俏女郎。這里面,幾分是真,幾分是假呢?
企鵝版簡·奧斯丁文集的編者費奧納·斯塔福德,在其新作《簡·奧斯丁:短暫的一生》中,嘗試拂去時光和謬論的層層遮掩,為我們還原傳主的真實面貌。通過對信函文件、回憶傳記和珍貴手稿展開分析,斯塔福德提供了一個看起來較為審慎的答案:簡·奧斯丁未必是什么女權(quán)主義者,也不一定是活潑可愛的美少女,更有可能地,她只是一位聰慧沉靜的18世紀優(yōu)雅女士。
古典英國曾涌現(xiàn)不少著名的文藝家族,舉家愛好寫作繪畫,總有幾個成員嶄露頭角,躋身大家之列。在這里面,奧斯丁家族似乎是最為穩(wěn)定尋常的一戶。終身未婚的簡和姐姐勉力維持了有閑階層的生活,幾個兄弟更爭取到不錯的社會地位,一家人都喜愛交際,過得體體面面。也許正是這種相對正常的世俗社會定位,讓簡·奧斯丁避開了勃朗特姐妹撕心裂肺、荒野吁天的掙扎,也沒有克里斯蒂娜·羅塞蒂那種淚盡心死、移目天堂的空靈,而是顯出一種平和嫻靜的人生氣度。
這氣質(zhì)也表現(xiàn)在作品中。縱然也論及破產(chǎn)、死亡和各種社會問題,但奧斯丁筆下,災難總被一筆帶過,重點穩(wěn)穩(wěn)安放在迷人的男女主角的情感沖突上,結(jié)局則雷打不動,必然是一場恬靜優(yōu)美的英式鄉(xiāng)村婚禮。自始至終,輕松風趣,哪怕令上流社會不寒而栗的少女被誘拐私奔事件,到頭來也皆大歡喜,無非只是造就了一對有點狼狽的小夫妻。這些故事的敘述者,似乎是一位不曾被生活重創(chuàng)過、優(yōu)雅輕快的人兒。從這個角度,我們有時甚至覺得,這也許只是幾部清淺的言情小說,只不過,幸運地,不曾被時光淘汰,成了經(jīng)典。
不過,果真如此,又怎會這樣——這些作品從問世起,便擁有非常特別的讀者結(jié)構(gòu):以成年男子為代表的嚴肅高質(zhì)讀者占了相當比例。沃爾特·司格特率先為它們撰寫書評,歷年來,它們曾令“查爾斯·達爾文讀得爛熟于心、阿爾弗雷德·丁尼生勛爵為之寧愿棄17世紀政治史于不顧、溫斯頓·丘吉爾哪怕在閃電戰(zhàn)期間也愛不釋手”,堂堂英國攝政王子、未來的喬治五世也宣稱是其粉絲。直到數(shù)百年后的今天,這幾部小說依然令我們心動不已,甚至帶動了現(xiàn)代影視制作、學術(shù)論壇、文化工業(yè)等等領域的發(fā)展,儼然已成為“一個巨大的產(chǎn)業(yè)”……這些,顯然早已超出尋常愛情小說的格局。
傳記作者斯塔福德提醒我們,不要因為作品的喜劇表象而低估它們的深度。靜水流深,簡·奧斯丁的優(yōu)雅,只是吸收了生命苦痛、變得更為強大的人格所表現(xiàn)出的從容不迫而已。真實的她敏感細膩,超乎常人地了然人性真相,卻把失意和痛苦都藏在心底,只給你看有趣的一面。比如,即便在臨終時忍著病痛口述的絕筆詩中,她也依然在機智地調(diào)侃一位圣人和英國的多雨天氣。
斯塔福德詳細考證了簡·奧斯丁所經(jīng)歷的人情百態(tài)。童年時代在兄弟們組織的家庭劇場表演中、在哥哥與貴族表姐的傳奇婚戀中,她都汲取到人生經(jīng)驗和寫作素材。青春期她曾對鄉(xiāng)紳舞會熱衷不已,但同時在她眼中,它們無異于一個個微縮版的人間社會,她幾乎是貪婪地從中觀察、搜集人際關(guān)系的微妙之處。至于這個世界的真切苦難:戀愛失意、失去親人、失去財產(chǎn)、流離失所,她也和許多人一樣不曾幸免,一一品嘗、忍耐接受。她觀察,她感受,一切涌動于心,卻不形于色。
這種洞幽燭微的領悟能力,幸運地與寫作天賦彼此結(jié)合。在斯塔福德精心列舉的一些例子,比如簡·奧斯丁早年寫給姐姐的信和試筆習作中,善意調(diào)侃的喜劇功力已顯現(xiàn)無疑。循著她的人生軌跡看過來,我們會發(fā)現(xiàn),人格的提升促成了寫作的進步。一旦終于超越個人的小悲歡,掌握了充任冷靜旁觀者的技巧,將生平的觀察、感受、思考融會貫通,灌入喜劇框架,認真講起故事,她便取得了飛躍性突破,由練筆者突然轉(zhuǎn)變?yōu)橐晃还P力驚人、大道至簡的高超寫作者;從此她眼光投向哪里,那里便盛開為一片愛情圣地,充滿機智笑料和有驚無險的坎坷波折。
簡·奧斯丁一貫謙虛,不過她從不否認自己確實適合寫喜劇。喜劇的深刻性在她筆下得到了充分發(fā)揮。她功力足夠,哪怕僅僅描述十來戶人家組成的小村莊,也足以把人類這個物種剖析到極致。不過,她睿智地止步于揶揄打趣。輕松可愛的故事中,搔到癢處的閱讀快感不斷涌現(xiàn),作者過濾掉人間的陰暗,只把有趣、溫暖、生動的細節(jié)一一指出。翻開這樣一位作者的作品,你會不由自主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到世界的種種妙趣。簡·奧斯丁確實是一位優(yōu)雅女士,這份優(yōu)雅,實質(zhì)乃是一種聰慧沉靜、具有奇效的人生視角。
正是對于喜劇奧義的這層領會和運用,讓簡·奧斯丁的愛情故事仿佛擁有了神力。斯塔福德告訴我們,她筆下“住滿衣飾華美的漂亮女孩”的英式鄉(xiāng)間莊園,就像世外桃源,每每讓顛沛流離于慘淡世間的人們心向往之。一戰(zhàn)期間,遍地瘡痍,美國和英國的仰慕者們依然設法趕到她的喬頓故居,豎起一塊紀念她去世百年的紀念碑,“仿佛昭告的正是彼時人們心中的信仰”。18世紀的優(yōu)雅女士簡·奧斯丁,其人雖然早已故去,芳姿倩影卻留在人間,馨香永存。
簡·奧斯丁一生短暫,卻在六年之中發(fā)表了六部小說,篇篇經(jīng)典,誠可謂“斯人之作,青春永駐”。而耐心領受了生平遭際,提煉出優(yōu)雅的氣度,并充分利用行走人間的機會,為我們寫出這六部撫慰人心之作的簡·奧斯丁本人,其實更是一部精彩生動、耐人尋味的作品,只缺一位長于研究、文筆精彩的人來幫忙整理成文。現(xiàn)在,牛津大學古典英語文學教授斯塔福德挺身而出,用十個精煉翔實的章節(jié),對這份短暫卻豐盛的人生做出了有條不紊、令人信服的評述。這部行文嚴謹、譯筆流暢的精致小傳中,像所有出色傳記一樣,傳主與作者隔空對話,相映生輝,讓人感覺仿佛兩者之間,確實存在著超越時光、惺惺相惜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