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的女兒》
《不存在的女兒》 作者:【美】金·愛德華茲 譯者:施清真 四川文藝出版社2019年7月出版 ISBN: 9787541154287
內(nèi)容簡介
20多年前的一個大風雪夜,醫(yī)生戴維終于迎來期待已久的孩子——一對雙胞胎。男孩健康強壯,而女孩卻患有先天性唐氏癥,終生無法治愈。為了保護妻子,亦為了擺脫未來可以預見的痛苦,戴維讓護士將女孩送走,謊稱女孩已經(jīng)夭折。然而,這個善意的謊言成了一家人的夢魘。妻子沉溺在失去女兒的痛苦之中,戴維滿心愧疚冷落家庭,男孩在父母的忽視下成長,本該幸福的家庭支離破碎。
與此同時,受托的護士帶著女孩逃離了過往,在新的城市努力生活。她聯(lián)合有同樣遭遇的家庭抗爭不公的教育體制,努力為女孩打造一個正常的生活。直到一次攝影展,偶然相遇的戴維和護士,再一次面臨人生的選擇……
作者簡介
金·愛德華茲,作家,肯塔基大學英文系助理教授。她曾獲得懷丁作家獎、國家雜志獎,以及由《芝加哥論壇報》舉辦的尼爾森·愛格林獎等。其作品入選海明威文學獎。《不存在的女兒》是她的長篇處女作。
譯者:
施清真,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大眾傳播碩士、西北大學人際傳播學博士,曾任教于淡江大學、輔仁大學等學校,現(xiàn)定居美國,從事翻譯寫作。翻譯的作品有《可愛的骨頭》《不適之地》等。
目錄:
一九六四年
一九六五年
一九七○年
一九七七年
一九八二年
一九八八年
一九八九年
1
一九六四年三月
她臨盆前幾小時下起了雪。起先只是午后陰沉的天際飄下零星雪花,而后大風卷起雪花片片飛揚,落在家門口寬闊的前廊邊。他倚在窗邊,站在她身旁,看著雪花在陣陣強風中翻騰、回旋,然后緩緩飄落地面。附近家家戶戶點亮了燈火,光禿禿的樹枝也變得雪白。
晚餐后他生起了爐火,又大膽冒險走入風雪中去拿秋天堆積在車庫旁邊的木柴。冷冽的寒風吹打著他的臉龐,車道上積雪已深及腿肚。他撿起木塊,甩掉上面輕柔的雪片,然后抱著木塊走回屋。壁爐里的火花馬上引燃熊熊火光,他在壁爐前盤腿坐了一會兒,一面添加木塊,一面看著火花躍動,火焰周圍帶一圈藍光,令人昏昏欲睡。屋外,白雪在黑暗中靜靜飄落,街燈投下圓錐形光束,照映著地面上閃亮、厚實的白雪。等他起身往窗外一看,他們的車已經(jīng)變成街角的一座白色小山丘,先前印在車道上的腳印已被蓋滿,不見蹤跡。
他拍掉手上的灰燼,到沙發(fā)上和妻子坐在一起。她雙腳放在靠枕上,腫脹的腳交叉著,一本育兒寶典四平八穩(wěn)地擺在肚子上。她正讀得出神,每次翻頁都會不自覺地舔一下食指。她的雙手細長,五指結(jié)實,閱讀時心無旁騖地輕咬著下唇。他看著她,心中頓時充滿愛意與驚嘆:她是他的妻子,他們的寶寶再過三個星期就要出生了,這是頭一胎,而他倆結(jié)婚才一年呢。
他拿了條毯子蓋住她的腿,她微笑地抬頭一望。
“你知道嗎?我一直在想那是什么感覺,”她說,“我是說我們出生之前的感覺。真可惜我們不記得了。”她拉開袍子,脫下穿在里面的毛衣,露出像西瓜般圓硬的腹部,用手撫過它圓滑的表面。火光閃動,映著她的肌膚,在她的頭發(fā)上灑下金紅色的光影。“你猜那種感覺像不像在一個大燈籠里。書上說光線能穿透我的皮膚,小寶寶已經(jīng)看得見了。”
“我不知道。”他說。
她笑笑。“怎么不知道?”她問道,“你是醫(yī)生。”
“我只是骨科醫(yī)生,”他提醒她,“我可以告訴你胎兒骨頭的骨化歷程,但就這樣而已。”他抬高她的一只腳,裹在淺藍色襪子里的腳細致而腫脹,他動手輕輕按摩:她的跟骨強勁有力,跖骨和趾骨隱藏在皮膚下,密密相疊的肌肉仿佛是把即將展開的扇子。安靜的屋子里充滿了她的呼吸聲,她的腳溫暖了他的雙手,讓他腦海中浮現(xiàn)出骨頭的完美、神秘與勻稱。懷孕的她看上去美麗又脆弱,蒼白的肌膚上隱約可見細微的藍色血管。
懷孕過程非常順利,醫(yī)生也沒說有什么限制條件。盡管如此,他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跟她燕好,他只想保護她,抱她上樓,替她蓋被子,幫她端烤布丁等。“我不是病人,”她每次都笑著抗議,“也不是你在草坪上發(fā)現(xiàn)的雛鳥。”但他的關(guān)愛還是令她相當開心。有時他醒來看著沉睡中的她,她的眼皮輕輕眨動,胸膛緩慢而平穩(wěn)地起伏著,一只手伸出被子,小巧得能讓他完全握住。
她小他十一歲。一年前,兩人第一次相遇。三十三歲的他剛搬到肯塔基州的萊克星頓,當時是十一月的一個星期六,天氣陰沉,他到市區(qū)百貨公司買領(lǐng)帶,剛好看到她搭手扶梯上樓。她在人群中很亮眼,像一個夢幻美女,一頭金發(fā)梳成優(yōu)雅的髻,珍珠在頸部與耳際閃閃發(fā)光。她穿著一件深綠色毛外套,皮膚潔凈白皙。他踏上手扶梯,推開人群往上走,不想讓她離開自己的視線。她走到四樓的內(nèi)衣與絲襪的柜臺,他跟過去,穿過一排又一排掛滿襯衣、胸罩、內(nèi)褲的貨架,一件件衣物散發(fā)出柔軟的光澤。有位身穿白領(lǐng)天藍色洋裝的售貨小姐微笑地問他是否需要服務(wù),他說想找件睡袍,同時眼睛不斷在貨架間搜尋,直到看見金發(fā)和深綠色的身影為止。她微低著頭,露出潔白優(yōu)美的頸線。“我想幫住在紐奧良的妹妹買件睡袍。”他當然沒有妹妹,也沒有任何他還知道、尚在人間的親人。
售貨小姐拿了三件面料不錯的睡袍過來,他漫不經(jīng)心地挑揀著,幾乎連看都沒看就拿起最上面那件。售貨小姐說有三種尺寸,下個月還會有更多顏色可以挑選,但他已經(jīng)走向貨架,手上拿著那件珊瑚色的睡袍,皮鞋在地磚上發(fā)出刺耳吱嘎的聲響,焦急地穿過其他顧客朝她走去。
她正在翻看一雙雙昂貴的絲襪,絲襪輕透的色彩閃耀在貼著光滑玻璃紙的窗面上:暗灰褐、深藍,還有像豬血般深暗的栗色。她綠色外套的衣袖掃過他的袖口,她身上淡雅的香水味撲鼻而來,好像他以前住的匹茲堡學生宿舍窗外的那叢濃密、潔白的紫丁香散發(fā)的味道。那時候他住在地下室,低矮的窗戶因為蒙上了鋼鐵廠的煤灰,總是顯得一片灰暗。但在紫丁香盛開的春天,純白與淡紫的花瓣緊貼窗面,香氣就像光線般飄進室內(nèi)。
他清清喉嚨,緊張得幾乎難以呼吸,他舉起睡袍,但柜臺后面的店員還在談笑沒有注意到他。
他又清清喉嚨,這下店員才有點惱怒地瞄了他一眼,然后對自己的顧客點點頭。她手里拿著三包薄薄的絲襪,好像是大張的撲克牌。
“抱歉,阿舍小姐先來的。”店員冷淡而傲慢地說道。
兩人目光相接。她的雙眸像她的外套一樣深綠,他呆住了。她上下打量著他:面料不錯的斜紋軟呢大衣,胡子刮得干干凈凈,臉頰凍得通紅,指甲修剪得很整齊。她饒有興趣地笑笑,略帶輕慢,指指他手上的睡袍。
“給尊夫人買的?”她問。他聽出她說話時帶有優(yōu)雅的肯塔基口音。在這個士紳望族所組成的城市中,這種特點挺重要的。雖然僅僅在此地住了六個月,他早已了解。“珍,沒關(guān)系,”她轉(zhuǎn)頭告訴店員,“先幫他結(jié)賬吧,這位可憐的男士置身在成堆的蕾絲中,肯定覺得別扭。”
“我?guī)臀颐妹觅I的。”他對她說,渴望扭轉(zhuǎn)先前給人的壞印象。他在此地經(jīng)常這樣,講話不是熱心過頭就是太坦率,老是得罪人。睡袍從他手臂中滑落到地上,他趕快彎腰撿起,兩頰發(fā)紅。她的手套放在玻璃柜上,光溜溜的雙手輕輕交握在旁。他窘迫的模樣可能讓她心軟了,因為當兩人的眼光再度迎上時,她的雙眸中流露出和藹的光芒。
他再試一次。“對不起,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趕時間。我是醫(yī)生,去醫(yī)院快遲到了。”
她的笑容起了變化,變得嚴肅起來。
“原來是這樣。”她邊說邊轉(zhuǎn)向店員,“珍,真的沒關(guān)系,請先幫他結(jié)賬。”
她答應(yīng)他的邀約,用娟秀的字跡寫下自己的姓名和電話。她從小學三年級就學會寫一手好字,班上的老師以前是修女,悉心教導學生練習寫字。老師說每個字的形狀都獨一無二、舉世無雙,大家必須把自己的字練到完美的地步。這個八歲、瘦小白皙、日后將穿上一襲綠色大衣成為他妻子的小女孩,用細小的手指緊握著筆,獨自在房間里練習寫字,直到寫出飄若浮云的優(yōu)美字跡為止。后來聽到這件往事時,他想象她的頭低垂在臺燈下,手指費勁地握著筆,心里不禁佩服她的毅力、對美的堅持、對權(quán)威師長的信賴。但兩人相識那天他還對這些一無所知,那天他把小紙片放在自己的白色醫(yī)袍口袋里,巡視一間又一間病房,心里只記得一個個字母在她筆下流暢而出,組合出完美的姓名。他當晚就打電話給她,隔天晚上請她出去吃飯,三個月之后他們就結(jié)婚了。
現(xiàn)在她快生了,那件面料柔軟的珊瑚色睡袍穿在她身上合身極了。她先前看到這件睡袍,發(fā)現(xiàn)還包裝得好好地擺在一旁,于是舉高了給他看。“你妹妹很久以前就過世了。”她驚訝又大惑不解地說。那一刻他整個人呆住了,臉上擠出微笑,一年前的謊言像只黑鳥般猛然飛過屋內(nèi)。過了一會兒他才怯懦地聳聳肩。“我一定得說些什么吧,”他跟她說,“我得想個法子問出你的名字。”她聽了笑笑,走過去擁抱他。
雪花從天而降,接下來的幾小時他們讀書聊天,有時她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讓他感受一下胎動。他不時起來添加柴火,看看窗外的積雪,從三英寸累積到五六英寸。街上車子不多,非常寂靜。
十一點鐘,她上樓休息,他留在樓下閱讀最新一期的《骨科與關(guān)節(jié)手術(shù)期刊》。他是位有名的醫(yī)生,診斷準確率高且醫(yī)術(shù)精湛。當年他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yè)。但他覺得自己還年輕,醫(yī)術(shù)也待磨煉(不過他很小心掩飾),所以一有空就讀書,為自己增長知識和累積經(jīng)驗。他覺得自己是個異類,家人日日只顧謀生,他卻天生好學,他們認為教育是不必要的奢侈,未必有助生計。就算不得不去看醫(yī)生,他們也窮得只能到五十英里外摩根城的診所。他還清楚地記得那幾趟旅程:一家人搖晃顛簸地坐在借來的小貨車上,妹妹和爸媽坐前面,車后塵土飛揚。妹妹喜歡把這條路稱為“跳舞小徑”。摩根城診所的房間里陰暗無光,就像混濁的墨黑或藍綠色池塘水。醫(yī)生來去匆匆,對他們雖然親切,卻沒有真正關(guān)心。
多年后他依然覺得在那些醫(yī)生的注視下,自己像個冒牌貨,只要犯一次錯,馬上就被揭穿。后來他選擇專科的時候,也被這種心態(tài)影響。他放棄了偶爾帶點刺激的內(nèi)科,或是精細、高風險的心臟科,轉(zhuǎn)向了醫(yī)治斷裂的四肢、做石膏模型、檢視X光片、看著斷裂處緩慢卻奇跡般的愈合。他喜歡堅實牢靠的骨頭,即使在焚化的白熱火焰中也不會消失。骨頭能夠持久,而他信任這種堅實可靠的東西。
讀著讀著就過了半夜,直到字句在白花花的紙上無意義地閃動,他才把期刊丟到咖啡桌上,站起來關(guān)照爐火。他把燒成炭的木塊搗成灰燼,然后打開風門,再帶上黃銅的壁爐火網(wǎng)。等他關(guān)上電燈后,余火還在層層灰燼中發(fā)出柔和光芒,如屋外雪花一樣明亮細致。此時白雪已積到前廊的扶手和杜鵑花叢。
樓梯因承受他的體重嘎嘎作響。他停在嬰兒房門口,仔細端詳黑暗中的嬰兒床、尿布桌,玩具布偶擺在架子上,墻壁是淡淡的海綠色。妻子縫制的鵝媽媽百衲被懸掛在墻上,針針細密,只要有一點點不完美的地方,她都要拆掉重縫。天花板下方有熊寶寶的裝飾圖樣,也是她的杰作。
一股沖動促使他走進臥房,站到窗前撥開輕薄的窗簾看雪。白雪飄落在路燈燈柱、柵欄以及屋頂上,積雪已近八英寸,萊克星頓很少下這么大的雪。潔白的雪花不斷飄落,他心中既興奮又平靜。就在這一刻,他一生過往的殘編斷簡好像全部聯(lián)結(jié)起來了,不管以前有什么悲傷、失望或令人焦慮的秘密和不安,現(xiàn)在全部被柔軟的層層白雪掩蓋。明天會是一片寧靜,世界仍顯得柔和而脆弱,直到附近的孩子拉著小車子高興地大喊大叫,才會打破這片沉寂。他想起小時候一個人跑到山里享受的快樂時刻:他走入林中,呼吸急促,沉重的積雪壓低了枝頭,也蒙蓋了他飄蕩在小徑上的聲音。在那短短的幾小時中,世界變了個樣。
他在那里站了好久,直到他聽見妻子輕輕移動的聲音。他轉(zhuǎn)身看見她坐在床沿,低垂著頭,雙手緊抓著床墊。
“我覺得我要生了。”她邊說邊抬起頭來,她的頭發(fā)松散,幾根發(fā)絲垂落嘴邊,他幫她把頭發(fā)塞回耳后。他一坐下來,她就搖搖頭說:“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感覺很奇怪,那種絞痛的感覺,時好時壞,一陣陣的。”
他讓她側(cè)躺下來,然后跟著躺下來按摩她的背。“說不定只是假性陣痛,”他安慰她,“離預產(chǎn)期還有三個星期,而且頭一胎通常生得比較晚。”
他知道第一胎通常會晚生,也講得非常有自信。其實他很確定會晚生,因為過了一會兒他甚至不知不覺地睡著了。醒來時卻發(fā)現(xiàn)她站在床邊搖他的肩膀,她的睡袍和頭發(fā)在盈滿房內(nèi)的奇異雪光下,看起來幾近白色。
“我算了陣痛時間,每次間隔五分鐘,力道很強,我好害怕。”
他感到胸中一陣澎湃洶涌,興奮與懼怕之情像浪花沖激下的白沫一樣席卷全身。但他早已訓練有素,在緊急狀況中依然能夠保持冷靜,不會讓自己受到情緒影響。他沉著地從床上起來,拿著手表,帶她緩慢穩(wěn)定地在屋里上下走動。陣痛來襲時,她緊握著他的手,力量強大得讓他覺得自己的手指快被捏碎了。她說得沒錯,陣痛間隔五分鐘,然后四分鐘。于是他從衣柜里拿出皮箱,這個重大的時刻來臨了,卻突然令他感到麻痹。他期待這一刻已經(jīng)很久了,但真正降臨時依舊覺得很意外。他跟她一起走動,但周遭事物變慢了,他敏銳地覺察到每個動作:他的氣息急速掠過舌間,她的腳勉強塞進唯一穿得下的鞋子,浮腫的腳背在深灰色的皮鞋中拱起來。攙扶著她的時候,他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自己飄浮在離燈不遠的地方,從上俯瞰兩人,注意著每個小細節(jié):她因陣痛而顫抖,他用手握住她的手肘,穩(wěn)穩(wěn)地護衛(wèi)著她。屋外十分沉寂,雪花依然緩緩飄落。
他幫她穿上綠色大衣,大衣沒扣扣子,垂在她的腹部;他還找了他們初次見面時她戴的皮手套。他仔細確認各個細節(jié),仿佛這是很重要的事。兩人在前廊站了一下,目瞪口呆地看著柔和潔白的世界。
“在這里等著。”他跑下去,從積雪中撥出一條路。老爺車的車門全凍住了,花了好幾分鐘才打開一邊的門,好不容易把車門搖搖晃晃帶上,一堆白雪隨之飛起,閃閃發(fā)光。他從后座地上找到刮冰器和刷子。等他走到車外時,妻子已經(jīng)靠在前廊的柱子,用手按著頭。他知道她正承受極大的痛苦,寶寶真的快出生了,就在今晚。他壓制住走向她的強烈沖動,把全副精神放在暖車上。當雙手凍得難以忍受時,就輪流把手放在腋下取暖。暖手的同時他也沒閑著,繼續(xù)清除擋風玻璃、車窗和車頂?shù)姆e雪,積雪四散紛飛,消失在他的腿肚周圍柔軟的潔白雪海中。
“你沒跟我講會這么痛。”他走到前廊時她這么說。他摟住她的肩膀,扶她走下臺階。“我可以走,”她堅持,“可是陣痛一來,實在讓人受不了。”
“我知道。”他說,依然沒有松手讓她自己走。
他們走到車旁時,她輕拍了一下他的手,指指身后的房子。房子隱藏在白雪中,像個燈籠一樣在黑暗的街道上發(fā)出光芒。
“等再回家的時候,我們就帶著寶寶了。”她說,“我們的世界也不一樣嘍。”
擋風玻璃的雨刷結(jié)冰了,他倒著把車開到街上,后車窗的玻璃堆滿了雪。他開得很慢,心想萊克星頓真美。樹木和樹叢上積了好厚的雪,他轉(zhuǎn)彎駛上大街時車輪接觸到冰滑的路面,車子一時間滑向十字路口,撞到路邊的積雪才停下來。
“沒事!”他大聲說,萬般思緒奔騰,幸好放眼望去沒有其他車輛。手中的方向盤和沒戴手套的手像石頭一樣冷硬。他不時用手背擦拭擋風玻璃,身子往前傾,從他擦出的空隙間觀察路面。“出門前我打了電話給本特利,”他提到的是他的產(chǎn)科同事,“我請他到診所來,我們直接去診所,那里比較近。”
她沉默了一會兒,雙手緊抓著前面的儀表板,借著呼吸熬過陣痛。“只要我的寶寶不是生在這部老爺車里就好,”她終于控制住了,還能開玩笑,“你知道我很討厭這部車。”
他笑了笑,知道她真的很怕,而自己也一樣害怕。
即使在緊急狀況下他也本性不變,做事依然有條不紊:碰到紅綠燈就停車,即使是在空蕩蕩的街道上,轉(zhuǎn)向也一定打方向燈。每隔幾分鐘,她就用一只手撐著儀表板,專注呼氣與吸氣,他聽了只能忍耐,用眼角余光看看她。在他有記憶以來,再也沒有比今夜更令人緊張的時刻了。他比第一次上解剖課還緊張,為了揭示人體的奧秘,一個年輕男孩在課堂上被剖開了;他也比結(jié)婚當天更緊張,大喜之日她的親友坐滿了教堂一端,另一端只有寥寥幾位他的同事。他的父母已經(jīng)過世,妹妹也離開了人間。
診所停車場只有一部車,是護士的淺藍色福特車,車型保守,功能實用,而且比他的車子新,他也打了電話給她。他把車停在入口處,扶妻子下車,現(xiàn)在已經(jīng)平安抵達診所,兩人都很開心,笑著推門進入明亮的候診室。
護士上前迎接他們。一看到她,他就知道出了問題。護士蒼白的臉上有雙藍色的大眼睛,看起來既像四十歲也像二十五歲。只要碰到不順心的事,她的前額和兩眼之間就會露出一道細小的直線。護士告訴他們消息時,臉上就是這樣:本特利的車子在家里附近的鄉(xiāng)間小路上出了事,車子在結(jié)冰的路上打滑轉(zhuǎn)了兩圈,滑到了溝里。
“你的意思是本特利醫(yī)生不能來?”他的妻子問。
護士點點頭,她身形高瘦,有棱有角,骨頭似乎隨時會穿透皮膚,藍色的大眼睛露出嚴肅與智慧的光芒。有好幾個月,大伙兒謠傳或是開玩笑說她有點愛上他,他認為這些都是無聊的辦公室閑話,沒放在心上。當一個男性和單身女性天天如此密切共事,難免會有謠言,雖然惱人,但也很難避免。有天晚上他在桌上睡著了,夢見自己回到小時候的家,媽媽在做果醬,一瓶瓶果醬擺在窗下鋪著油布的桌上,閃耀著珠寶般的光芒。五歲的妹妹坐在一旁,一手無力地抱著洋娃娃。雖然是一閃而過的影像,說不定只是回憶的片刻,卻讓他感到傷心又渴望。那間房子已在他名下,卻無人居住,自從妹妹去世,父母搬走后房子就空在那里。以前被母親洗刷到泛白的房間全空著,屋里只剩松鼠和老鼠。
他睜開眼從桌上抬起頭時,已熱淚盈眶。護士站在門口,一臉柔情。在那一刻,半帶微笑的她顯得很美,完全不像那個安靜、能干,每天在他身旁工作的干練女子。兩人目光相遇,隱晦卻又明顯,醫(yī)生覺得她好像能夠了解自己,兩人彼此相知。那一瞬間他們彼此毫無阻隔,那種親密感令他震撼、無法動彈,整個人都呆住了。她則滿臉漲紅,轉(zhuǎn)頭望著別處,然后清清喉嚨,板起面孔說她已經(jīng)加班兩小時,準備回去了。之后好長一段時間她都回避著不敢看他。
后來大伙兒拿她跟他開玩笑時,他總是請他們閉嘴。她非常優(yōu)秀,他邊說邊舉起手示意別開玩笑,好像要借此紀念他們共享過的一刻,就是兩人心念相通的那一刻。她是他見過的最好的護士,這是真的,而幸好此時是她在旁協(xié)助。
“到急診室好嗎?”她問,“你們走得到嗎?”
醫(yī)生搖搖頭,妻子陣痛間隔的時間只有一分鐘左右。
“寶寶等不及了。”他一面說,一面看著妻子。雪融化在她的發(fā)間,看起來就像一頂鉆石王冠般閃亮。“寶寶快出來了。”
“沒關(guān)系。”妻子冷靜地開口說道,聲調(diào)較為生硬,也較堅決,“等他長大了,把現(xiàn)在這種情況講給他聽,一定更有意思。嗯,不一定是‘他’,也可能是‘她’。”
護士笑了,雙眼之間的直線依然在,但沒那么明顯了。“我們這就帶你進去,”她說,“幫你減輕痛苦。”
他走進自己的辦公室找外袍。等他走回本特利的診療室時,妻子已經(jīng)躺上產(chǎn)臺,雙腳跨在腳蹬上。診療室是淡藍色的,到處是鉻與白色搪瓷器皿和帶著鋼鐵光澤的精良儀器。醫(yī)生走到水槽邊洗手,他高度戒備,連最微小的細節(jié)也不放過。在進行例行的洗手程序時,他覺得本特利不在場所引起的不安逐漸消退。他閉上眼,強迫自己專心眼前的工作。
“一切順利,”他轉(zhuǎn)身時,護士對他說,“情形不錯。宮頸已經(jīng)擴張到十厘米了,你來看看。”
他坐在矮凳上,手伸進妻子溫熱的體內(nèi),羊膜囊還好好的,越過膜囊,他摸到了寶寶的頭,像顆棒球一樣光滑堅硬。他的親生骨肉呀!他本來應(yīng)該在候診室里踱步的啊。這個房間內(nèi)僅有一扇窗戶,窗子的百葉窗簾緊閉著。把手抽出妻子溫暖的體內(nèi)時,他在想,外面不知是不是還下著雪,城市和遠方是否依舊沉靜。
“沒錯,”他說,“十厘米了。”
“菲比。”他的妻子說。他看不到她的臉,但她的聲音很清楚。他們這幾個月一直討論寶寶的名字,還沒有結(jié)論。“女孩就叫菲比,若是男孩就叫保羅,跟我曾叔公的名字一樣。我跟你說過吧?”她問,“我先前就想跟你說,我已經(jīng)決定好了。”
“兩個名字都很好聽。”護士安撫她說。
“菲比和保羅。”醫(yī)生重復一次,但他關(guān)切的是妻子的子宮已開始收縮,他對護士示意,護士已準備了麻醉氣。他實習的時候,醫(yī)生通常從一開始就讓產(chǎn)婦吸入麻藥,直到分娩結(jié)束為止。可是時代變了,現(xiàn)在是一九六四年,他知道本特利不愿意太早麻醉產(chǎn)婦,產(chǎn)婦最好在清醒狀態(tài)下用力。本特利只有在陣痛達到最高點,胎兒頭出來,小孩出世時,才把產(chǎn)婦麻醉。現(xiàn)在他的妻子全身繃緊、大聲哭叫,寶寶已移到產(chǎn)道,撐破了羊膜囊。
“好。”醫(yī)生說,護士隨即把氧氣罩放置就位。麻醉逐漸生效,妻子的手放松下來,拳頭也不再緊握,在陣痛一波波通過體內(nèi)時失去了知覺。她躺得筆直,神態(tài)安詳。
“就頭一胎來說,寶寶出來得挺快的。”護士表達意見。
“沒錯,”醫(yī)生說,“目前為止,一切都很好。”
這種情況持續(xù)了半小時,他的妻子清醒過來,一邊呻吟一邊又開始用力。當他覺得她受夠了,或是當她哭喊說痛得受不了,他就點頭示意護士加點麻醉。除了他沉著地發(fā)出指令之外,沒有人說話。外面繼續(xù)下著雪,雪花沿著屋子周圍飄落,堆積在路上。醫(yī)生坐在不銹鋼的椅子上,把注意力集中在重要的事情上。他在醫(yī)學院接生了五次,每次都是母子平安,現(xiàn)在他專心回想那幾次接生,從記憶里搜尋需要注意的細節(jié)。他的妻子仍雙腳跨在腳蹬上,腹部高聳,這讓他沒法看見她的臉,慢慢地她也變成了那幾位產(chǎn)婦,圓圓的膝蓋、平滑纖細的腿肚和腳踝全在他眼前,看起來熟悉又惹人憐愛。但他沒有輕撫她的肌膚,或是拍拍膝蓋請她安心,在她使勁用力時,握住她的手的是護士。醫(yī)生正專注于眼前的狀況,此時她不再是他的妻子,她的身體跟別人沒什么兩樣,她是產(chǎn)婦,他必須利用一切醫(yī)療技術(shù)協(xié)助她。他不能感情用事,尤其是現(xiàn)在,更得保持冷靜。隨著時間慢慢地過去,先前在他們臥室的那種奇怪感覺再度浮上心頭,不知怎么的,他覺得自己似乎被拉離了分娩現(xiàn)場,明明人在這里,卻又好像飄浮在別處,從安全的距離觀察一切。他看到自己精準謹慎地在她的會陰部劃了一刀,鮮血一下子流了出來。他想這刀劃得不錯,同時努力不讓自己想起曾經(jīng)熱情愛撫同個部位的時刻。
孩子的頭出來了,又用力推擠了三次,終于降臨人間,滑進了他的雙手里。寶寶大聲哭叫著,藍色的皮膚漸漸變成粉紅。
是個男孩!小寶寶滿臉通紅,頭發(fā)烏黑,兩眼張望,對燈光和冰冷的空氣感到疑惑。醫(yī)生綁緊臍帶,然后將它剪斷。“我的兒子,”他允許自己分神想道,“我的兒子。”
“好漂亮。”護士說。他檢查寶寶時,她就在旁等著,注意到寶寶的心跳強健快速,手指修長,頭發(fā)黝黑。然后她把寶寶抱到隔壁房間清洗干凈,朝寶寶眼里滴入硝酸銀眼藥水。寶寶細微的哭聲傳回到醫(yī)生夫婦耳中,產(chǎn)婦身體動了一下。醫(yī)生沒有離開,繼續(xù)陪在妻子身旁,用手撫摸著她的膝蓋。他深呼吸了好幾下,等待妻子體內(nèi)的胞衣排出。“我的兒子。”他又想。
“寶寶在哪兒?”他的妻子一面問道,一面睜開眼睛,撥開垂落在潮紅臉龐邊的發(fā)絲,“一切都好嗎?”
“是個男孩,”醫(yī)生俯身微笑著對她說,“我們有兒子了。等他清洗干凈,你就會看到他,他真是完美極了。”
他妻子放松下來,疲倦的臉上露出柔和的表情。但忽然陣痛又起,全身再度緊繃。醫(yī)生以為是寶寶的胞衣,于是坐回她腿間的凳子上,輕壓她的腹部。她放聲哭喊。等了解是怎么回事的時候,他驚訝得仿佛看見水泥墻上忽然多出一扇窗。
“沒關(guān)系,”他說,“沒事,沒事。護士!”他呼喊道。下一波陣痛更加劇烈。
護士馬上過來,懷里抱著寶寶,寶寶已包在白色的毛毯中。
“他的阿普加(阿普加新生兒評分法。嬰兒剛出生時,依照心率、呼吸、肌肉緊張度、刺激反射以及皮膚顏色變化進行評估,最佳狀況為十分,分數(shù)在四分以下則需馬上診斷并實時治療)評分是九,”她宣布,“分數(shù)好極了。”
妻子伸出手想抱小寶寶,想開口說些什么,但陣痛讓她受不了,她又躺了下來。
“護士,”醫(yī)生說,“我這兒需要你,馬上過來。”
護士稍感困惑,隨后放了兩個枕頭在地上,把小寶寶放在中間,跟著醫(yī)生站在產(chǎn)臺旁。
“多點麻醉。”他說。她一臉驚訝,但很快便點頭表示了解,并立刻遵照指示處理。他把手放在妻子的膝蓋上,隨著麻藥生效,她的肌肉逐漸放松。
“雙胞胎?”護士問。
男嬰出生之后,醫(yī)生一度讓自己松懈下來,但現(xiàn)在他信心動搖,除了點頭之外,不敢再采取什么步驟。鎮(zhèn)定下來,他告訴自己,下一個寶寶的頭冒了出來,現(xiàn)在情況都好。雙手精準地按程序處理時,他從天花板某處俯看,心中想著,這次分娩也沒什么不同。
這個寶寶體形較小,而且很容易就出來了,寶寶很快滑進他戴著手套的手里,速度快到他急忙前傾,用胸部去擋了擋,免得寶寶掉下去。“是女孩。”他說道,然后像抱著足球一樣輕輕捧著她,將她臉部朝下,拍拍背部,直到她哭出來為止。然后他把寶寶翻過來看看臉。
她細致的皮膚上有著渦旋狀的粉白色胎脂,全身因沾滿羊水和血跡而滑溜溜的,藍色的眼睛有點混濁,頭發(fā)墨黑。但他幾乎沒注意到這些,他看到的是一些無法推翻的清晰特征:雙眼往上翻,仿佛在笑,眼瞼上的內(nèi)側(cè)眼皮有皺褶,鼻子扁平。“典型病例。”他想起幾年前他們在檢查一個類似的孩子時,他的教授曾經(jīng)這么說過,“這是患有唐氏綜合征的孩子,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嗎?”醫(yī)生恭敬地復誦在教科書上讀到的癥狀:肌肉無力、身心發(fā)育遲緩,可能有心臟并發(fā)癥、早夭。教授點點頭,把聽診器放在嬰孩平滑赤裸的胸部:“可憐的孩子,除了保持他身體清潔之外,家人什么也不能做。最好把他送到療養(yǎng)院,免得讓大家受苦。”
醫(yī)生好像回到了從前。他妹妹生下來心臟就有毛病,長得非常慢,一跑步就呼吸急促,幾乎喘不過氣來。多年以來他們始終不知道怎么回事,直到第一次到摩根城的診所才知情,但知道了也束手無策。媽媽把全副精神投注在妹妹身上,但妹妹依然十二歲就過世了。醫(yī)生當時十六歲,已經(jīng)寄宿在城里念高中,準備到匹茲堡念醫(yī)學院,追尋他現(xiàn)在擁有的生活。但他記得母親深沉無盡的悲傷,她每天早晨走到山上的墳地,雙臂環(huán)抱在胸,仿佛要抵御她所遭逢的境遇。
護士站在他身旁,仔細觀察寶寶。
“醫(yī)生,我真抱歉。”她說。
他抱著嬰孩,忘了接下來該怎么辦。她的小手完美無瑕,但大腳趾和其他腳趾間有個縫隙,像缺了一顆牙齒似的。他仔細檢查她的眼睛,發(fā)現(xiàn)虹膜邊緣的蒼白斑,細小但明顯,就像鳶尾花上的雪花。他想象她的心臟,只有李子般大小,很可能也有缺陷。他還想到精心粉刷過的育嬰室,里面有柔軟的玩偶動物和一張嬰兒床;他想起他的妻子站在他們白雪覆蓋的房子前說:“我們的世界不一樣嘍。”
寶寶的手拂過他的手掌,嚇了他一跳。他想都沒想就進行例行程序:剪掉臍帶、檢查心肺。他一直惦念著外頭的雪,銀白的車子滑到溝渠內(nèi),空蕩蕩的診所里面好安靜。日后想起這個晚上時(未來好多個年月,他經(jīng)常回想起他生命中這個轉(zhuǎn)折點:從此之后,其他所有事情都繞著這些時刻累積),他記得的是室內(nèi)一片寂靜,外面白雪持續(xù)飄落。寂靜如此深沉濃厚,將他團團包圍,令他覺得自己好像飄浮起來,超越房間,然后更高,與白雪同在一處,房間里的此情此景展露在眼前。他看見的是另一個不同的人生,而自己只是偶然經(jīng)過的旁觀者,就像走在陰暗的街道上,看見燈光明亮溫暖的窗戶,不經(jīng)意往里一瞥。日后他會一直記得那種感覺,那種無邊無際的空曠。有位醫(yī)生陷在溝渠中,而他自家的燈光在遠處大放光明。
“好,麻煩把她清洗干凈。”他把瘦小的嬰孩放到護士懷中,“但把她留在另一個房間,我不想讓我太太知道,不是現(xiàn)在。”
護士點點頭,走出去,隨后回來把他的兒子放進他們帶來的嬰兒背帶里。這時醫(yī)生已專心處理胎盤。胎盤形狀完好,黝黑厚實,每個都跟小碟子一般大小。異卵雙胞胎,一男一女,一個看起來很健康,另一個體內(nèi)的每個細胞中都多了個染色體。這種概率有多高?他的兒子躺在背帶里,不時揮舞小手,這邊那邊十分隨性,仿佛跟著子宮內(nèi)快速流動的羊水擺動。他先為妻子注射鎮(zhèn)靜劑,然后低頭修補會陰。天將破曉的微弱光線出現(xiàn)在窗邊,他看見自己的手在移動,想著傷口的縫線將會完美無比,工整均一,就像她的針線活一樣。她曾因一個小錯而拆掉百衲被的整塊拼布,但他根本看不出哪里有錯。
手術(shù)結(jié)束,醫(yī)生發(fā)現(xiàn)護士坐在候診室的搖椅上,懷里抱著小女嬰。她一語不發(fā)地凝視著他,他想起她看著他沉睡的那個晚上。
“有個地方,”他邊說邊把聯(lián)絡(luò)人的名字和地址寫在一個信封背面,“請你把她送到那里。我是說等天亮再過去。我會開張出生證明,也會打電話通知他們。”
“但是你太太呢?”護士說。他雖然站得遠遠的,還是聽得出護士口氣中的驚訝與不贊同。
他想到他的妹妹蒼白瘦弱,努力地想要喘口氣,而他母親轉(zhuǎn)向窗口,竭力掩飾眼中的淚水。
“你不明白嗎?”他語調(diào)輕柔地說道,“這個可憐的孩子八成心臟有嚴重的問題,這是致命的缺陷,我只是不想讓大家將來痛苦。”
他振振有詞,也相信自己說得沒錯。他等著護士附和,但她只是坐在那里瞪著他,滿臉詫異,看不出在想什么。以他當時的心境,他根本沒想過她會拒絕。雖然當天深夜,還有后來好多個夜晚,他猜想自己或許給她造成了傷害,但在當時他非但無法想象自己正在傷害一切,反而對她遲遲未回應(yīng)感到不耐煩。他忽然覺得好累,平日熟悉的診所變得好陌生,好像身在夢境之中。護士用她難測的藍眼睛仔細觀察他,他回應(yīng)她的注視,眼睛連眨都不眨一下。最后她終于點頭,動作輕微到幾乎難以辨識。
“這場雪啊。”她低下頭喃喃自語。
上午,風雪開始減緩,在沉靜中隱約傳來鏟雪機刺耳的聲音。他從樓上窗戶看著護士敲掉車上的積雪,開著淺藍色的車子駛向柔和潔白的世界。寶寶放在她旁邊座位上的箱子里睡著了,箱里鋪著毛毯。醫(yī)生看著她左轉(zhuǎn)駛?cè)虢值溃缓笙В缓蠡厝プ谄拮由砼浴?/p>
她睡著了,金發(fā)散在枕頭上,醫(yī)生也打起盹來。醒來后他又看著空蕩的停車場,望著對街的煙囪冒出煙來,盤算著等下怎樣向妻子交代——這不怪任何人,女兒會受到妥善的照顧,跟其他和她同樣狀況的人一樣,這樣對大家最好。
近午時分,雪終于完全停了,他的兒子餓得哭起來,妻子也醒了。
“寶寶在哪里?”她說,然后用手肘撐起身子,撥開臉上的頭發(fā)。他抱起溫暖輕盈的兒子坐到她身旁,將兒子放在她懷里。
“嘿,我的小甜心,”他說,“看看我們英俊的小子,你剛才真勇敢。”
她親親寶寶的額頭,然后解開睡袍,把他抱到乳房前,兒子馬上一口咬住。妻子微笑著抬頭看他,他握起她的手,想起她先前緊握著他,手指幾乎嵌到他肉里。醫(yī)生又想,自己好想保護她。
“一切還好嗎?”她問,“親愛的,怎么了?”
“我們生了雙胞胎,”他慢慢地說,心里想的是蓬亂的黑發(fā),還有兩個滑進手中的滑溜溜的身軀,不禁紅了眼眶,“一男一女。”
“啊,”她說,“還有個小女孩?菲比和保羅。她在哪里?”
小女孩的手指好纖細,他心想,就像小鳥的骨頭。
“親愛的……”他開口,又停下來,原先演練過的話也全忘了。他閉上眼,等他再度開口的時候,未經(jīng)設(shè)想的話語脫口而出。
“噢,親愛的,”他說,“我好抱歉,我們的小女兒一出生就過世了。”
2
卡羅琳·吉爾小心翼翼、笨拙地涉雪走過停車場,積雪深及小腿,有些地方還到膝蓋。她抱著紙箱,里面裝著裹在毛毯中的小寶寶。紙箱本是用來裝嬰兒奶粉試用品的,箱外還印著紅色字母和可愛的嬰兒小臉。她每走一步,箱口就被風吹開又合上一次。空無一人的停車場很安靜,寂靜好像源自寒風,而后在空中擴散,再往外擴延,就像在水中丟顆石頭激起的漣漪一樣。她打開車門時大雪翻飛,打在臉上生疼。卡羅琳不假思索,盡可能彎著身子保護紙箱。她先把箱子推進后座,粉紅色的毛毯悄悄垂落在白色座墊上。寶寶睡著了,跟一般新生兒一樣熟睡,小臉皺成一團,雙眼只是條細縫,鼻子和下巴微微隆起。卡羅琳心想:你不會知道的,以前不知道,以后就沒機會了。卡羅琳為小女孩做阿普加測試時,給了她八分。
城里街上的雪還沒鏟除,很難開車,車子打滑了兩次,卡羅琳兩度想要掉頭回醫(yī)院。高速公路的狀況比較好,卡羅琳開上去后平穩(wěn)地前進,駛過萊克星頓郊外的工業(yè)區(qū),進入起伏的鄉(xiāng)野。四處可見養(yǎng)馬場,沿途盡是綿延的白色柵欄。柵欄在雪地上投下清楚的影子,田野中的馬匹成了一個個小黑點,厚厚的灰云飄過低垂的天際。卡羅琳打開收音機,在陣陣雜音中尋找電臺,后來又把收音機關(guān)掉,車窗外的景象匆匆掠過,一切如常,毫無改變。
自從她勉強點頭答應(yīng)亨利醫(yī)生這個令人錯愕的請求之后,卡羅琳就感到自己仿佛飄在空中,現(xiàn)在正慢慢地朝地面墜落,等著猛然著地后才知道身在何處。醫(yī)生要卡羅琳帶走他自己的親生骨肉,卻不告訴他太太有這么一回事,這種要求太荒謬了。但醫(yī)生檢查自己女兒的時候,滿臉盡是悲傷困惑,之后好似失去知覺那樣行動緩慢,卡羅琳看了內(nèi)心也為之觸動。她告訴自己,他很快就會恢復理智,他只是被嚇壞了,誰能怪他呢?畢竟他在大風雪中接生了自己的雙胞胎,然后又碰到女兒這種狀況。
她加速前進,今晨在診所看見的景象有如河水不斷流過眼前:亨利醫(yī)生接生時冷靜、專注、準確;諾拉·亨利潔白大腿間黑色的毛發(fā),在龐大的腹部下忽隱忽現(xiàn),腹部在陣痛下起伏,像風吹湖水激起的波狀;麻醉氣體嘶嘶作響,亨利醫(yī)生呼喚她的聲音細微但緊張,臉上的表情很驚恐,讓她以為第二個寶寶一出生就死了。她等著他采取行動,等著他搶救嬰孩,但他沒有動手。她當時想,也許自己應(yīng)該過去做個見證,日后才能說:沒錯,嬰兒全身發(fā)紫,亨利醫(yī)生盡力了,我們兩人都努力了,可是回天乏術(shù)。
結(jié)果寶寶哭了,哭聲把她引到醫(yī)生旁邊,她看了才知道怎么回事。
她繼續(xù)行駛,把回憶拋在腦后。公路穿過一片石灰?guī)r,天空逐漸變窄,她開上微微隆起的小山丘頂,朝著遠處的河川下行。寶寶依然熟睡在紙箱里,卡羅琳不時回頭看看,見到寶寶沒有動靜,感到既安心又苦惱。她提醒自己,寶寶好不容易來到世上,通常會先大睡一覺,這是正常現(xiàn)象。她在想,自己剛出生的那幾個小時,不知道是不是也睡得這么熟。只可惜她的父母早逝,沒有人可以告訴她。她母親過了四十歲才生下她,那時她父親已經(jīng)五十二歲了,早已放棄生育孩子,不抱希望,也無期待,甚至了無遺憾。他們的日子過得規(guī)律、平靜而滿足。
直到卡羅琳出其不意地來到人間,宛如花朵破雪而出,鮮艷盛開。
父母當然愛她,但關(guān)愛中帶著掛慮。他們把全部心力放在她身上,還搭配各種膏藥、厚襪子和藥用蓖麻油。在悶熱的夏日,若有發(fā)生小兒麻痹癥之虞,卡羅琳就被迫待在屋里。她躺在樓上窗戶旁的長椅上看書,滴滴汗珠滑過太陽穴。蒼蠅在玻璃窗旁嗡嗡飛舞,還有些死在窗臺上,動也不動。外頭的景物在陽光和熱氣中閃著亮光,鄰家孩子在遠處相互大喊大叫,他們的父母年紀較輕,不太知道孩子可能感染上疾病。卡羅琳的臉和手貼著紗門,渴望地聽著孩童嬉戲,空氣凝滯不動,汗水浸濕了她的棉上衣及燙平的裙頭。樓下花園里,母親戴著手套、帽子,穿著圍裙在除草。再晚一點,父親在微暗的黃昏中從保險公司下班,走路回家,一進到寂靜、百葉窗緊閉的家中就脫下帽子,外套下的襯衫潮濕且?guī)е節(jié)n。
她駛過橋面,車輪發(fā)出咻咻聲,肯塔基河在深遠的下方緩慢流動,昨晚飽滿的精力開始消退。她又看了寶寶一眼。即使不能留下寶寶,諾拉·亨利也總想抱抱她吧。
這當然都不關(guān)卡羅琳的事。
她沒有掉頭,繼續(xù)往前行駛。她再度扭開收音機,這次找到了一個播放古典音樂的電臺。
駛離路易斯安那二十英里之后,卡羅琳看了一眼亨利醫(yī)生用他那靈敏的手寫下的地址。她開下高速公路,這里離俄亥俄河非常近,山楂樹和樸樹高聳的枝頭因結(jié)冰而閃著光芒,路面卻平整干燥。田野上覆著一層白雪,周圍圍繞著一圈白色柵欄,柵欄后面馬匹在隱秘地移動,一吐氣就噴出團團白霧。卡羅琳轉(zhuǎn)進一條更小的路,兩旁的田野微微起伏,無邊無際。開過約一英里的寂寥山丘后,沒過多久她就看見了那棟建筑物。紅磚建筑物建于二十世紀初,兩側(cè)是比較現(xiàn)代化的低矮側(cè)廳,看起來不太協(xié)調(diào)。她沿著鄉(xiāng)間小路往下轉(zhuǎn)彎,建筑物忽隱忽現(xiàn),然后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
她開進環(huán)形車道。近看才知這棟老房子需要整修,木頭鑲邊飾條的油漆已經(jīng)剝落,三樓的窗戶被木板封了起來,三合板木條支撐住破裂的窗玻璃。卡羅琳下車,腳上還穿著一雙鞋底磨損的舊平底鞋。昨天半夜她一時之間找不到靴子,匆忙中穿上了這雙擺在鞋柜里的平底鞋。雙腳一踩上雪堆下的碎石,立刻感到寒冷,她趕快把事先準備好的袋子背上——里面擺著尿布和一個裝了嬰兒牛奶的保溫瓶,抱起裝嬰孩的紙箱走進屋。大門兩側(cè)是久未擦拭的鉛框玻璃天窗,進去后還有一道毛玻璃門,然后是暗色橡木的門廳。她聞到一股紅蘿卜、洋蔥和馬鈴薯的香味,四下充滿了熱氣和烹煮食物的味道。卡羅琳遲疑地往前走,每走一步地板就跟著嘎嘎響,但還是沒有人出現(xiàn)。木頭地板上鋪著一長條踩得光禿禿的地毯,延伸到屋子最里邊的候客室。候客室的窗戶高挑,窗簾厚重。她坐在破舊的天鵝絨沙發(fā)一隅,把紙箱緊靠在身邊,靜靜等候。
房間里太熱了,她解開外套紐扣,里面依然是那件白色護士制服。她摸摸頭發(fā),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戴著高挺的白色護士帽。昨晚亨利醫(yī)生一打電話她就起床了,在大雪的深夜中匆匆穿衣出門,忙到現(xiàn)在才空閑下來。她脫下護士帽,小心折平,閉上雙眼,遠處傳來餐具的碰撞聲和模糊的說話聲;樓上有人走動,響起陣陣回音。恍惚間,她夢見母親在準備節(jié)慶大餐,父親在木工室做活。她小時候總是一個人,有時很寂寞,但她還是記得一些兒時情景:緊抱著的一條特別的被子、腳底下那條繡著玫瑰花的地毯,要不然就是單單屬于她自己的聲響。
遠遠傳來兩次鈴聲。“我這兒需要你,請馬上過來。”亨利醫(yī)生喊道,聲音充滿緊張與急迫。卡羅琳匆忙趕過去,還用兩個枕頭弄了一張奇形怪狀的小床。雙胞胎的第二個出生時,她拿著氧氣罩蓋住了亨利醫(yī)生太太的臉,小女嬰來到世界,帶來了某種變化。
起了變化,沒錯,想要控制也沒辦法。即使她現(xiàn)在置身在這個寂靜的候客室里,即使坐在沙發(fā)上等待,卡羅琳還是能感覺到世界正在微微改變,不再是一成不變,想來真叫人不安。“就是此刻?”她心里一直重復問自己,“這些年來,我等的就是此刻?”
三十一歲的卡羅琳·吉爾已經(jīng)等了好久,等著真正屬于她的生活。她雖未曾對自己表明,但從小就不想平凡過一生。她的時刻一定會到來,一切都會改變。當她看到那一刻時,她一定會知道。她曾夢想成為偉大的鋼琴家,可惜高中時代舞臺上的燈光跟家里練琴時的燈光大不相同,她在強光中怔住了。二十多歲的時候,護校的朋友紛紛結(jié)婚生子,卡羅琳也不乏心儀的對象,其中一個黑發(fā)、白皙、笑聲渾厚的男孩子格外吸引她,她夢想著他會改變自己的一生,可是他始終沒打電話來。
但她依然夢想有人會出現(xiàn),改變她的生命。年復一年,卡羅琳逐漸把重心轉(zhuǎn)移到工作上,卻沒有絕望,依然對自己和未來充滿信心。她不是那種走到半路停下來,搞不清楚自己有沒有拔掉熨斗插頭、家里會不會燒起來的人。她繼續(xù)工作,繼續(xù)等待。
她也讀書,先是賽珍珠的小說,然后是一切她能找得到的,描述中國、緬甸及老撾的書籍。有時讀著讀著竟讓書本從手中滑落,出神凝視著她位居市郊的單調(diào)小公寓的窗外。她幻想自己過著另一種富有異國情調(diào)、艱困卻讓人滿足的生活,她的診所不大,坐落在茂盛的叢林間,說不定靠海;診所的墻要漆成白色的,閃爍著有如珍珠的光澤;患者會在外面排隊,蹲在椰子樹下等待。她,卡羅琳·吉爾,將照顧每一個人,治好大家的病;她將改變他們和自己的一生。
滿懷著這種愿景,卡羅琳十分熱忱、興奮地申請加入醫(yī)療志愿者團隊,在一個夏末的晴朗周末搭公共汽車到圣路易斯面試,并列入韓國醫(yī)療團的候補名單。但韶光漸逝,醫(yī)療團延后了行程,最后整個取消。卡羅琳被列入另一份候補名單,目的地是緬甸。就在她還在等待通知,夢想著熱帶叢林之時,亨利醫(yī)生出現(xiàn)了。
他出現(xiàn)的那天跟平常日子沒什么兩樣。時值晚秋,正是感冒流行的季節(jié),診所擠滿了人,到處有人打噴嚏和捂著嘴咳嗽。卡羅琳呼叫病患時也覺得喉嚨深處有點癢。下一位病患是位老先生,名叫魯伯特·狄恩。接下來的幾周內(nèi),他的感冒會越來越嚴重,最后轉(zhuǎn)為肺炎并去世。但此時他正坐在扶手椅上與鼻血奮戰(zhàn)。聽見卡羅琳的呼叫,他慢慢站起來,把手帕塞進口袋,手帕上的點點血跡清晰可見。老先生走到桌邊,遞給卡羅琳一張用深藍色硬紙板裱起來的照片,那是一張黑白、稍微上色的照片,照片中的女人穿著淺桃色毛衣,頭發(fā)稍稍燙卷,雙眼深藍。愛梅妲是魯伯特·狄恩的妻子,已經(jīng)過世二十年了。
“她是我這輩子最愛的人。”他大聲告訴卡羅琳,音量大到大伙兒都抬起頭來。
候診室外面的門開了,里面嵌著玻璃的門隨之嘎嘎響。
“她很漂亮。”卡羅琳說。他的深情與悲傷觸動了她的心弦,令她雙手顫抖,因為從來沒有人用這樣的熱情愛戀著她。她快三十歲了,若自己明天死去,恐怕沒人會像魯伯特·狄恩那樣,過了二十多年依然悼念著她。她,卡羅琳·洛蘭·吉爾,當然跟這位老先生照片中的女人一樣獨特、一樣值得被愛,她卻不知道如何顯露這一點。藝術(shù)、愛情甚至工作崇高的使命感都傳達不了她的心意。
由前廳通往候診室的門被推開的時候,她正想要鎮(zhèn)定下來。一個穿著褐色斜紋軟呢大衣、手拿帽子的男子在門口猶豫地站了一會兒,仔細打量黃色的壁紙、角落的蕨藤植物和金屬架上的舊雜志。他一頭褐發(fā)略帶紅色,臉孔清瘦,表情認真,像在評估著什么。他并不特別突出,但姿態(tài)與神情與眾不同,沉靜中帶著機敏,看上去也愿意傾聽別人說話,這些都讓他與眾不同。
卡羅琳心跳加速,全身震顫,感覺又開心又苦惱,仿佛忽然被飛蛾的翅膀掃了一下。他一看到她,她馬上就明了;即使在他走過來跟她握手之前,即使在他操著外地口音報上姓名之前,即使在他開口說他叫作戴維·亨利之前,卡羅琳就百分之百確定:她等待多年的人終于出現(xiàn)了。
當時他還未婚,沒有太太,沒有婚約,據(jù)她打聽也還沒有意中人。當天在他熟悉診所環(huán)境時,以及稍后的歡迎會等場合上,她都仔細聆聽。其他人忙著聊天,或是被他陌生的口音和突如其來的笑聲弄得分神,她卻聽出了旁人沒有注意到的:他偶爾提到自己曾住在匹茲堡,大家從他的履歷和文憑中也知道這回事,但除此之外,他從來不提過去。在卡羅琳眼中,這種緘默讓他蒙上了一股神秘感,這種神秘感更令她覺得別人都無法像她一樣了解他。對她而言,兩人每次相遇都別具深意,她隔著桌子、檢驗臺以及一具具既美麗又殘缺的病人軀體,好像要對他說:“我認識你,我了解,我看到了其他人沒看到的。”她無意中聽到大伙兒開玩笑說她愛上新來的醫(yī)生,感到既驚訝又害羞,臉紅不已,卻也暗自高興,因為謠言說不定會傳到他耳中,內(nèi)向的她肯定不敢表白。
兩人平靜共事了兩個月后,有天晚上,她看見他趴在桌上睡著了,呼吸輕緩而有規(guī)律,正在熟睡呢。卡羅琳倚在門邊,頭斜靠著,就在這一刻,她醞釀多年的夢想全部浮現(xiàn)心頭:她和亨利醫(yī)生一起到世界上某個偏僻的地方,他們頭上冒著汗,整天工作,手里拿的器具越來越濕滑;夜晚時分,她彈鋼琴給他聽——這臺鋼琴可是漂洋過海,順著湍急的河川穿過茂密的叢林,才運送到他們的住處。卡羅琳沉醉在夢想中,微微出神,等到亨利醫(yī)生睜開眼時,她竟然毫無保留、非常大膽地對著他微笑,她從來沒有對別人這么直接過。
他大吃一驚的樣子,一下子把她拉回現(xiàn)實。卡羅琳站直身子,摸了下頭發(fā),喃喃說些抱歉的話,滿臉通紅。她趕緊轉(zhuǎn)身離開,覺得很丟臉又有點興奮,這下他一定知道了,這下他眼中的她,一定就會像她眼中的他。接下來的幾天她對后續(xù)的發(fā)展期待不已,緊張得不敢和他共處一室。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什么也沒發(fā)生。她并沒有失望,只是放松下來,為他遲遲沒有行動找借口,平靜地繼續(xù)等待。
三個星期以后,卡羅琳在報紙社交版上看見婚禮的照片。照片中的戴維·亨利夫人——名叫諾拉·阿舍,正轉(zhuǎn)過頭來,她頸部線條優(yōu)雅,眼皮微抬,就像扇貝一般……
卡羅琳驚醒過來,大衣里冒著汗。屋里太熱,她都快要睡著了,寶寶還在身邊熟睡。她站起來走到窗邊,木地板隨之震動,在破舊的地毯下嘎嘎響,天鵝絨布幔垂到地上,看起來這里很久以前曾是個雅致的莊園。她摸摸布幔后面透明窗簾的一角,窗簾泛黃脆弱,還冒出一堆灰塵。戶外有幾頭牛站在積雪的田野中,到處嗅找青草;一個身穿紅色格子花呢夾克,戴著深色手套的男子,正涉雪邁向谷倉,手上提的桶晃來晃去。
這些灰塵,這些白雪。不公平,一點也不公平!諾拉·亨利憑什么擁有這么多,憑什么過著永遠幸福的日子?卡羅琳被自己的怨恨嚇了一跳,任憑窗簾從手中滑落。她走出候客室,往有人聲的地方走過去。
她走進一條走廊,日光燈在高聳的天花板上嗡嗡作響,空氣中全是濃重的清潔劑、水煮蔬菜的味道,還有淡淡的尿味。推車嘎嘎響,有些人高喊,有些人低語。她轉(zhuǎn)過彎,再轉(zhuǎn)個彎,走下臺階,來到比較新的側(cè)廳,這里的墻漆成淡綠色,塑膠地板松松地鋪在三合板上。她經(jīng)過幾道門,瞥見里面有人,這些人的影像如同照片一樣靜止著:一個男人凝視著窗外,臉孔籠罩在陰影中,看不出多大歲數(shù);兩個護士在鋪床,手舉得高高的,白色的床單一下子往上飄起,快到天花板了;兩個空蕩蕩的房間,防水布攤開在地上,油漆罐堆在角落;一道門緊閉;最后一道門是開著的,里面有個身穿白色棉質(zhì)襯裙的年輕女子低著頭,坐在床沿,雙手輕輕交握放在膝上,她身后站著一個護士,護士手里銀色的剪刀閃閃發(fā)光。女孩的頭發(fā)像黑色瀑布般散落在白色床單上,露出赤裸的頸項,頸子細長,細致蒼白。卡羅琳停下來站在門口。
“她會冷。”她聽見自己開口說。兩名女子都抬起頭,坐在床沿的女子有雙大眼睛,暗淡無光。
她的一頭長發(fā)已經(jīng)被剪得亂七八糟,與下巴齊平。
“是啊。”護士說,同時拍掉女子肩上的頭發(fā),頭發(fā)在單調(diào)的燈光中落在床單上,掉在灰色帶著斑點的塑膠地板上,“但非剪不可。”說完便仔細打量卡羅琳皺巴巴的制服以及沒戴帽子的頭。“你是新來的,還是有什么其他的事嗎?”她問。
卡羅琳點點頭。“新來的,”她說,“沒錯。”
一名女子拿著剪刀,另一名女子身著棉質(zhì)襯裙坐在自己散落的發(fā)楂中;后來卡羅琳想起這個畫面時,總把它想成黑白的、讓她感到空虛與憐憫的畫面。她也不清楚為什么會這樣。頭發(fā)散落一地,再也接不回去,窗戶透進冷冷的光線,她感到淚水在眼中打轉(zhuǎn)。另一個大廳中人聲回響,卡羅琳記起紙箱還在候客室的天鵝絨沙發(fā)上,寶寶正在箱內(nèi)沉睡,她趕緊轉(zhuǎn)身回去。一切都跟她離開時一樣,印著白胖、可愛的嬰兒臉的紙箱還在沙發(fā)上,寶寶的手握成小拳頭擺在下巴旁,依然睡得很熟。菲比,諾拉·亨利在吸進麻藥之前說,若是女孩,就叫菲比。
菲比。卡羅琳輕輕解開毛毯,把她抱起來。她好小,只有5.5磅,比她哥哥輕,但兩人都是一頭黑發(fā)。卡羅琳檢查了下她的尿布,尿布濕了,沾著烏黑黏稠的糞便。卡羅琳換好尿布,再把她包回毛毯內(nèi)。菲比還在沉睡,卡羅琳抱著她坐了一會兒,感到她好輕、好小、好溫暖。她的臉這樣小、這樣多變,就算是在睡夢中,各種表情也如同云朵飄過她的五官。卡羅琳從這張小臉上依稀可以看到諾拉·亨利皺眉的神情,也看見戴維·亨利專心傾聽的神態(tài)。
她把菲比抱回紙箱里,輕輕將毛毯裹在她的周圍。她想起戴維·亨利帶著倦意,坐在桌前邊吃奶酪三明治,邊喝半涼的咖啡,然后重新打開診所大門。每個星期二晚上,他總是為那些付不出醫(yī)藥費的病人免費看診。星期二晚上,候診室滿滿都是人。午夜時分,當卡羅琳累到腦袋幾乎一片空白,終于下班時,戴維·亨利還在看病。就是因為他有這份善心,所以卡羅琳愛上了他,他卻忍心把自己的新生女兒送到這種地方——在這里,有一個女子坐在床邊,發(fā)絲飄落而下,一團一團柔柔地散落在地板上刺眼冰冷的光線中。
“這會傷透了她的心,”他曾提到諾拉,“我不要她傷心。”
遠處傳來腳步聲,越來越近,一位灰發(fā)、穿著類似卡羅琳的白色制服的女人站在門口。她一臉嚴肅,身材粗壯,行動還算敏捷。若在另一個場合中碰面,卡羅琳說不定會對她印象不錯。
“有事嗎?”她問,“你等了很久了吧?”
“對,”卡羅琳慢慢說,“沒錯,我等了很久。”
女人氣憤地搖搖頭:“唉,對不起,都是這場雪,我們今天才會人手不足。只不過下了一英寸的雪,整個肯塔基州就癱瘓了。我在艾奧瓦州長大,實在不知道下點兒雪有什么大不了的,不過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好了,我能幫你什么忙?”
“你是西爾維婭嗎?”卡羅琳邊問,邊拼命地想記起亨利醫(yī)生寫在字條上的名字。她剛剛把字條留在車上了。“西爾維婭·帕特森?”
女人看起來更火大了:“不,當然不是,我叫珍妮特·馬斯特斯,西爾維婭離職了。”
“喔。”卡羅琳說完就住了口。這個女人不知道她是誰,顯然也沒跟亨利醫(yī)生通過電話。卡羅琳手上還拿著臟尿布,這下趕緊垂下手,把尿布藏在身后。
珍妮特·馬斯特斯把手叉在腰上,盯著她看。“你是奶粉公司的人嗎?”她問,目光移到沙發(fā)上的紙箱上,紙箱上印著的圓胖小嬰兒露出無邪的笑容,“希微雅跟那個業(yè)務(wù)員有牽扯,我們都知道。你若是同一個公司派來的,可以收拾東西離開了。”她狠狠地搖頭。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卡羅琳說,“我走就是了。”她加了一句,“真的,我這就走,不會再來煩你。”
但珍妮特·馬斯特斯還沒講完:“狡猾陰險,你們這些人就是這副德行,送些免費樣品過來,過了一個星期又寄賬單來叫我們付錢。這里或許是智障人士之家,但管理人員可不笨,你明白吧?”
“我知道,”卡羅琳低聲說,“我真的很抱歉。”
遠處傳來鈴聲,女人的手垂下。
“限你五分鐘內(nèi)滾出這里,”她說,“滾出去,不要再來了。”說完掉頭就走。
卡羅琳瞪著空蕩蕩的門口,一陣風吹過腳邊。過了一會兒,她把臟尿布放在沙發(fā)旁搖搖晃晃的三腳桌上,在口袋里找出鑰匙,然后抱起裝著菲比的紙箱,快步走向簡樸的走道,想都沒想自己到底在干嗎。她穿過兩道門,屋外寒風迎面襲來,令人渾身一驚,仿佛剛剛降生到這個世界。
她把菲比放到車內(nèi),然后開車離開。沒有人阻止她,其實根本沒人注意到她。卡羅琳一上高速公路就加速前進,倦意好像流水滴下巖石般貫穿全身。剛上路的三十英里,她一直跟自己爭辯,有時還講得很大聲。“你在干什么?”她嚴厲地自問。她也想象跟亨利醫(yī)生爭辯,想象他額頭皺紋越來越深,兩頰肌肉不住抽動,他只要一生氣就是這副表情。你在想什么?他堅持要知道答案,而卡羅琳必須坦承,她自己也根本不知道。
這些對話讓她越來越無力,她只能機械性地開著車,不時甩甩頭保持清醒。已近下午,菲比睡了將近十二個小時,再過不久就得喂她喝牛奶了。卡羅琳希望在寶寶餓之前能趕回萊克星頓。
她開過往法蘭克福的最后一個交流道,離家只剩三十二英里,這時前面的車子卻突然閃起剎車燈。
她減速,然后再慢一點兒,最后幾乎完全停下來。天快黑了,太陽在陰霾的空中露出暗淡的光芒。開到山坡頂上時遇到大塞車,一長串尾燈交互閃爍著紅光與白光。前面出了連環(huán)車禍,卡羅琳快哭了。油表顯示油箱剩下不到四分之一的汽油,雖然能夠開回萊克星頓,但不足以應(yīng)付突發(fā)狀況。看看這個車陣,唉,可能要困在這里好幾個小時,車里有個小寶寶,她不能冒險關(guān)掉引擎,停掉暖氣。
她呆坐了幾分鐘,全身無力。最近的交流道出口在她后方四分之一英里,出口和她之間有一列閃著燈的車陣,她淺藍色的車蓋上冒著熱氣,在薄暮中微微閃爍,融化了少許雪花。天上又開始飄雪,菲比呼出一口氣,小臉微微緊繃,然后又放松,卡羅琳憑著后來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直覺,猛力扭轉(zhuǎn)方向盤,滑過車道開上碎石路肩。她逆向行駛,慢慢倒著開過一列動彈不得的車輛,那種感覺相當奇怪,好像她正經(jīng)過一列火車:有個女人身穿皮草大衣,三個小孩扮了鬼臉,還有一個正在抽煙、穿著夾克的男人。她在越來越暗的天色中慢慢倒駛,停滯的交通就好像結(jié)了冰的河流。
她順利將車開到出口。這條道路通往六十號公路,路旁的樹木上又積滿了厚厚的白雪。剛開始只有幾棟房子出現(xiàn),后來鱗次櫛比,家家戶戶的窗戶都在暮色中散發(fā)出光芒。不久后,卡羅琳沿著凡爾賽的主要街道行駛,磚面的商店令人賞心悅目,她一邊開車,一邊尋找能夠引領(lǐng)她回家的指示標志。
克羅格超市的深藍色招牌高掛在一條街外。這個熟悉的店家,加上明亮的窗戶上貼著的各種降價海報,安撫了卡羅琳的心。她忽然覺得好餓,現(xiàn)在到底是什么時候?星期六?還不到晚上吧?商店明天都關(guān)門,而家里食物不多了。雖然已經(jīng)累到不行,她還是把車開進停車場,關(guān)掉引擎。
溫暖輕巧、十二小時大的菲比裹在毛毯里熟睡。卡羅琳把裝著尿布的包背上,把寶寶藏到大衣里。寶寶好小,縮成一團緊貼著她,感覺暖暖的。大風掃過柏油路面,卷起殘余的積雪,新落的雪花在角落盤旋飛舞。她小心走過泥濘的雪地,生怕跌倒傷了寶寶;而同時也想著,若把寶寶留在垃圾場旁、教堂的臺階上或是任何地方,其實相當容易,但這個想法稍縱即逝。這個小小生命全由她主宰,她心中涌起深厚的責任感。
玻璃門一開,燈光與暖氣迎面而來。店里擠滿了人,四處都是購物的人潮,大家的推車上東西堆得老高,一個幫顧客裝貨的男性售貨員站在門口。
“我們是因為這種天氣才營業(yè)到現(xiàn)在,”她進門時售貨員提醒她,“再過半小時就關(guān)門了。”
“可是風雪已經(jīng)停了呀。”卡羅琳說。售貨員笑起來,亢奮中帶著懷疑。暖氣由自動門上方源源不絕而出,飄散到外面,他的臉因此而泛紅。
“你沒聽說嗎?今天晚上還會有暴風雪,但應(yīng)該還好。”
卡羅琳把菲比安置在推車里,穿過一排排不熟悉的貨架,她不知道該選哪種奶粉和奶瓶加熱器。
成排的奶瓶上各有不同的奶嘴,還有各式小圍兜,她對每樣東西都考慮再三。準備要結(jié)賬時,她才想到該為自己買牛奶和食物,也得多買點兒尿布。客人經(jīng)過她身旁,看到菲比都露出微笑,還有人停下來,把毛毯撥開一點兒看看她的小臉。
“噢,好可愛!”
“多大了?”
卡羅琳臉不紅、氣不喘地回答說兩周大。“唉,這種天氣你不應(yīng)該帶她出來,”一個灰發(fā)的女人告誡她,“天哪!你趕快把寶寶帶回家。”
卡羅琳在第六排貨架挑選番茄罐頭湯時,菲比動了動,小小的手猛烈擺動,開始大哭。卡羅琳猶豫了一下,然后抱起寶寶和裝了一大堆東西的包,走到超市后方的洗手間。她坐在角落橘色的塑膠椅上,聽著水龍頭的滴水聲,同時把寶寶在她大腿上擺好,從保溫壺里把牛奶倒進奶瓶。菲比非常激動,但又不知道怎么吸吮,幾分鐘后才安靜下來,最后菲比終于摸到竅門。她喝奶的樣子跟睡著一樣,小手握拳放在下巴旁,沉浸其中。等到她吃飽、心滿意足了,店里廣播說即將關(guān)門,卡羅琳趕快沖去結(jié)賬。柜臺旁只剩一個收銀員,一臉無聊又不耐煩。卡羅琳很快付完賬。她一手抱著紙袋,一手抱著菲比,走出了超市。她剛一離開,店員馬上就關(guān)了店門。
停車場幾乎沒車,最后幾部車不是閑置,就是正緩緩駛向街道。卡羅琳把裝了雜貨的紙袋放在車蓋上,然后把菲比安頓在后座的紙箱內(nèi),此時依稀還聽得見停車場另一頭店員的聲音。雪花四處飄揚,盤旋在街燈投射出的光影中,雪下得跟先前差不多。天氣預報經(jīng)常出錯,菲比出生之前的那場大雪,天氣預報就完全沒有提到。這不過是昨晚的事,可是感覺上好像已經(jīng)過了好久好久。她伸手到紙袋里拿出一條面包,打開包裝拿出一片。她已經(jīng)一整天沒吃東西了,快餓死了。于是她邊嚼邊關(guān)上車門,疲累得一心只想回到家。她的公寓簡單整潔,雙人床上鋪著白色絲絨床罩,每樣東西都井然有序。她繞過車后,忽然發(fā)現(xiàn)尾燈微弱地閃著亮光。
她停下來瞪著尾燈發(fā)呆。剛才她在超市里逛來逛去,坐在陌生的洗手間里喂菲比喝奶時,車子的尾燈一直亮著,照射在雪地上。
她試著發(fā)動車子,結(jié)果只發(fā)出喀喀聲。電池早就沒電了,引擎連響都沒響。
她走到車外,站在敞開的車門旁,停車場已經(jīng)沒人了,最后一部車也開走了。卡羅琳開始縱聲大笑,她的笑聲怪異,連自己都聽得出來,笑聲太大了,聽起來更像啜泣。“我有個小寶寶,”她驚慌大喊,“我有個小寶寶在車里。”但眼前的停車場靜悄悄的,超市窗戶投射出的燈光,在雪泥地上印出一個個大大的長方形。“我這里有個小寶寶!”卡羅琳又說一次,聲音一下子就聽不見了。“小寶寶!”她再一次對著一片沉寂大喊。
3
諾拉睜開眼睛,天剛破曉,但月亮依然掛在枝頭上,蒼白的月光映入房內(nèi)。她一直在做夢,夢到自己在嚴寒的大地上找尋遺失的東西。青草葉片會割人,經(jīng)過冰凍后又發(fā)脆,一碰就碎裂,在她的皮膚上留下一道道小刮痕。她高舉雙手往前走,一時間又感到困惑,她的手上并沒有傷痕,指甲修剪得很整齊。
她的兒子正在旁邊的嬰兒床上哭。諾拉順手就把他抱到自己的床上,倒不是刻意,而是直覺。床單涼爽潔白,戴維出門了,她在睡覺的時候他又去了診所。諾拉掀開睡衣,把兒子抱進自己溫暖的懷里。他小小的手貼著她腫脹的乳房揮動,像飛蛾扇動翅膀一樣。他抓住她的乳房,一陣痛楚襲來,母乳流出后才慢慢消退。她輕撫他稀薄的頭發(fā)和脆弱的頭蓋骨,真是的,這個小家伙的力量真大,他的小手不動了,像小星星一樣靠著她歇息。
她閉上眼,慢慢地又打起了瞌睡。她體內(nèi)深處的泉井被汲取、宣泄,母乳溢出來。說不出為什么,她只覺得自己像風或河,包圍著所有的東西:梳妝臺上的水仙花、屋外默默地生長的嫩草,還有樹上剛冒出的新葉。她看見地底下潔白如珍珠的小幼蟲孵化為毛毛蟲、尺蠖、蜜蜂,小鳥振翅飛翔,高聲鳴叫。這些都屬于她。保羅的小拳頭擱在下巴旁,有節(jié)奏地吸著奶,環(huán)繞在他們四周的宇宙哼唱著。
諾拉內(nèi)心頓時盈滿愛意,同時感到巨大的快樂與憂傷。
當時,她還來不及為女兒哭泣,戴維就已經(jīng)流下眼淚。“小寶寶全身紫紫的。”他告訴她,淚珠滴落在他一天沒刮、剛長出來的胡楂上,“是個小女孩,連呼吸都沒有。”諾拉抱著保羅,仔細地端詳著他:這張小臉這么沉靜,這樣皺巴巴的。他戴著條紋針織小帽,指頭是粉紅色的,彎彎的很細致。小小的指甲還很軟,就像白天見到的月亮一樣半透明。諾拉真的沒辦法接受戴維所說的,她對昨夜之前的記憶還很清楚,但之后就一片模糊:屋外下著雪,他們開車穿過空蕩的街道,開了很久才到診所,戴維碰到每個紅綠燈都停下來,她則拼命壓抑體內(nèi)那股如地震般一波波襲來的推擠。過后她就只有支離破碎、怪異的記憶了:診所安靜得出奇,有人在她膝頭蓋上藍布,觸感輕柔,自己光裸的背部啪地貼上冰冷的產(chǎn)臺;護士卡羅琳·吉爾每次讓她吸麻藥時,手上的金表都閃閃發(fā)光。她醒來后,保羅已經(jīng)在她懷里了,戴維在一旁啜泣。她關(guān)切地看著他,好奇中還帶點疏離,那是麻藥的副作用,況且她剛生完孩子,體內(nèi)的激素依然非常多。他說還有個全身發(fā)紫的小嬰孩,這怎么可能?她記得第二次用力推擠時,戴維的聲音帶著急迫,如同巖石暗藏在激流中。但她懷中的嬰兒完美漂亮,這樣就夠了。“沒關(guān)系,”她輕撫戴維的手說,“沒關(guān)系。”
直到次日下午他們離開診所,準備走到冰冷、潮濕的戶外時,失落感才終于貫穿她心頭。當時已近黃昏,空氣中彌漫著融雪與潮濕土地的味道。天氣陰沉,山楂樹的樹枝一片光禿,對應(yīng)著后方云層密布的天空。她抱著跟小貓一樣輕的保羅,心想家里多了一個新成員,感覺太不可思議了。她先前仔細地布置了嬰兒房,挑選了漂亮的楓木嬰兒床和衣柜,墻壁上貼了小熊壁紙,還親手縫制了窗簾和百衲被。事事條理分明,準備齊全,現(xiàn)在兒子就在她懷里。可是才走到診所門口,她就停在兩根水泥柱之間,再也無法踏出一步。
“戴維。”她說。他一臉蒼白地轉(zhuǎn)過身來,加上黑發(fā),看起來像是天空下的樹木。
“怎么了?”他問,“怎么回事?”
“我要看看她。”她的聲音近乎耳語,但在寂靜的停車場中,顯得強而有力,“一眼就好,我們離開之前,我要看看她。”
戴維手插在口袋里,看著人行道。這一整天冰柱不斷從屋頂上掉下來,現(xiàn)在他們腳邊布滿了碎冰。
“哦,諾拉,”他細語,“拜托回家吧,我們有個漂亮的兒子。”
“我知道。”她回答道。因為這時是一九六四年,他又是她的先生,而她向來聽從先生的話。但她似乎無法動彈,也失去了平日的知覺,仿佛她將離棄自己一個不可或缺的部分。“噢!一下子就好,戴維,我為什么不能看看她?”
兩人對視,他眼中的哀傷令她淚水盈眶。
“她不在這里,”戴維聲音粗啞,“這就是為什么。本特利家里的農(nóng)場有個墓園,在伍弗德郡,我請他帶她過去。過一陣子春天到了,我們再過去看看。諾拉,拜托,你這樣讓我更傷心。”
諾拉聽了閉上眼,想到一個小嬰孩,她的女兒,就這樣躺在三月冰冷的泥土里,她覺得自己心里有某部分被掏空了。她抱著保羅的手臂僵硬而穩(wěn)定,身子其他部分卻感覺像在漂浮,仿佛自己也流進溝渠中,隨著白雪消失無蹤。她心想,戴維說得沒錯,她并不想知道細節(jié)。戴維走向臺階,摟住她。她點點頭,兩人一起穿過空曠的停車場,走向漸漸消逝的天光。他弄好寶寶的安全座椅,小心翼翼、有條不紊地開車回家。他們抱著沉睡中的保羅穿過前廊,走進大門,進入嬰兒房。戴維處理事情以及照顧她的方式都讓她非常安心,所以她也沒有再跟他吵著要看女兒了。
但現(xiàn)在她每晚都夢見失去的東西。
保羅睡著了,窗外茱萸的枝干長滿了新芽,在越來越暗的靛青天色里搖曳。諾拉轉(zhuǎn)身把保羅移到另一個乳房前,然后再次閉上眼睛。在半睡半醒之際,她突然被哭聲驚醒,感到一片潮濕。室內(nèi)充滿陽光,從剛才到現(xiàn)在已過了三小時,乳房又脹滿了。她坐起身,感覺全身沉重,乳房脹滿了母乳,硬實飽滿,關(guān)節(jié)處因為分娩而發(fā)痛。她走出臥房,走道上的木板在腳下嘎嘎作響。保羅在換尿布的桌子上哭得更大聲了,全身漲得通紅。她脫下他濕掉的衣服和尿布。他的皮膚好細嫩,一雙小腿像拔光了毛的雞翅膀一樣細瘦紅潤。她想象早夭的女兒在旁邊靜靜地觀看;她用酒精擦拭保羅的臍帶,把尿布丟到桶里泡好,然后幫他穿上衣服。
“親愛的小寶寶。”她一邊抱起他,一邊喃喃自語。“小寶貝。”她說,然后抱著他下樓。
客廳里的百葉窗緊閉著,窗簾尚未拉起。諾拉辛苦地走到角落一張舒服的皮椅旁,坐下來拉開睡袍,母乳再度脹滿,就像無法抗拒的潮水般規(guī)律,力量之強,似乎沖走了她過去的一切。她想著:“為了醒來,我于是入睡(出自美國詩人Theodore Roethke的詩作The Waking)。”然后往后靠好,卻因想不起這是誰寫的而有點苦惱。
家里面很安靜,壁爐的火熄了,屋外樹葉沙沙作響,遠處浴室的門開了又關(guān),依稀聽得到水聲。她妹妹布麗輕輕下樓,身上那件舊襯衫的衣袖垂到指間,她的雙腿白皙,細瘦的赤腳踏在木板地上。
“別開燈。”諾拉說。
“好。”布麗走過來,輕輕摸著保羅的頭。
“我的小外甥還好嗎?”她問,“親愛的保羅可好?”
諾拉看看兒子的小臉,每次聽到保羅這個名字,心中就感到驚訝。小寶寶還沒長成“保羅”的模樣,名字還像手環(huán)似的戴在身上,好像一不小心就會掉落遺失。她曾讀過,世上有些民族認為剛出生的嬰兒懸浮在兩個世界之間,還不是人世間的一分子,所以不能馬上替孩子起名字。但現(xiàn)在她也想不起這是在哪里讀到的。
“保羅。”她大聲地說,語氣宛如陽光下的石頭一樣堅實、確切、溫暖。
她又輕輕說了一句:“菲比。”
“他餓了,”諾拉說,“他老是肚子餓。”
“啊,那他跟他阿姨一樣。我要去拿些吐司和咖啡,你要什么?”
“一杯水吧。”她一邊說,一邊看著四肢修長優(yōu)雅的布麗離開。諾拉居然希望這位與自己行事風格完全相反,又是自己天敵的妹妹來和自己做伴,想想也真怪。
布麗才二十歲,但她魯莽、對自己很有自信。諾拉常覺得布麗比較像是姐姐。三年前還在讀高中時,布麗就跟住在對街的藥劑師私奔。藥劑師年紀比布麗大兩倍,大家認為這個光棍藥劑師活這么大了,理當知道對錯,所以都是他的錯。大家還認為布麗會這么野,跟她在初中的時候突然失去父親有關(guān),而小孩子在那個年紀最脆弱了。人人都預測這場婚姻會草草收場,沒什么好結(jié)果,事實也果真如此。
但大家若以為這場錯誤的婚姻會讓布麗變乖,那就錯了。這個世界早就已經(jīng)不一樣了,布麗不但沒有如大家預期的慚愧回家,反而申請進入大學,還把名字從布麗姬改為布麗,因為她覺得這樣聽起來比較順耳:像微風一樣輕快自由。
她們的母親對這場丟臉的婚姻感到非常痛心。后來她嫁給環(huán)球航空公司的機長,搬去圣路易斯,留下兩個女兒自力更生。“唉,起碼我還有一個女兒知道怎么做人。”母親一面把瓷器裝箱打包,一面抬頭說。時值秋季,空氣清新,金黃色的樹葉如雨般飄落,母親泛白的金發(fā)卷成蓬松的一團,秀氣的五官因為忽然涌現(xiàn)的情感更加柔和。“噢,諾拉,你無法想象我多么慶幸有你這樣端莊乖巧的女兒。親愛的,就算你一直沒結(jié)婚,你也永遠是個淑女。”
諾拉正把裝有父親照片的相框擺到紙箱里,聽了這話又惱怒又受挫,臉色沉了下來。布麗的厚臉皮與大膽也讓諾拉吃驚,她氣憤現(xiàn)在的社會全變了,布麗因此沒事,沒有因為結(jié)婚、離婚和丑聞而受到懲戒。
她恨布麗對全家所做的一切。
她又多么希望是她先做了這些。
但這種情形絕對不會發(fā)生在她身上。她向來是個好女孩,一直跟父親很親。父親是研究羊的專家,個性溫和但沒什么組織力,整天不是待在頂樓門窗緊閉的房間里讀期刊,就是到研究站,站在雙眼怪異歪斜又泛黃的羊群間。她很愛父親,一直覺得自己應(yīng)當負責彌補他對家人的輕忽,賠償母親對于嫁給這個冷漠男人的失望。父親過世之后,她越發(fā)迫切地想要讓一切變得完美,想要整頓世界,所以她乖乖念書,循規(guī)蹈矩地照著大家的期望行事。
畢業(yè)后她在一家電話公司工作了六個月。她從來沒有喜歡過這份工作,于是嫁給戴維之后就高興地辭職了。他們在沃爾夫威利百貨公司的內(nèi)衣柜臺相遇,兩人隨后閃電結(jié)婚。這已經(jīng)是她這輩子最瘋狂的行徑了。
布麗總說諾拉的生活像電視劇。“你過得了這種生活,”她邊說邊把一頭長發(fā)甩到肩后,大大的銀手環(huán)幾乎滑到手肘,“我可過不來,我大概一個星期就會發(fā)瘋,說不定一天都受不了!”
諾拉生著悶氣,強忍著不回應(yīng);她看不起布麗,卻又嫉妒她。布麗選修了有關(guān)弗吉尼亞·伍爾芙的課,然后跟路易斯安那一家健康食品餐廳的經(jīng)理同居,從此就不來找她。但奇怪的是,諾拉懷孕后一切都變了。布麗再度登門造訪,而且?guī)е┯《冗M口的蕾絲貨品和小小的銀腳鏈,她說這些是在舊金山的一家商店找到的。布麗聽說諾拉想要喂母乳,所以還帶來油印的哺乳指南。諾拉高興地收下那些漂亮卻不實用的小禮物。她其實很喜歡布麗來訪,更慶幸得到布麗的支持。在一九六四年那個年代,母乳喂養(yǎng)是個相當前衛(wèi)的想法,相關(guān)信息很少。她們的母親也不想談?wù)撨@件事。縫紉班的同學告訴她,她們會在洗手間門口擺幾張椅子,確保她的隱私。布麗對這些縫紉班同學的看法嗤之以鼻,這令她松了一口氣。“這些女人真是老古板!”布麗堅稱,“別理她們。”
雖然感激布麗的支持,但有時她在私底下依然覺得不自在。布麗似乎同時活在加州、巴黎或紐約之間。在布麗的世界里,年輕女子裸著上身在家里走來走去,幫自己和靠在她們豪乳上的寶寶拍照,撰寫宣傳母乳營養(yǎng)價值的專欄文章。布麗說,喂母乳絕對是很自然的事,也是我們哺乳動物的天性。但諾拉一想到自己是哺乳動物,受到天性驅(qū)使,而且被人以“吸吮”之類的字眼來描述(她覺得這類字眼真像交尾或發(fā)情,把某種美好的事物降格到牲畜的層次),就不禁臉紅,想要起身離開。
布麗端著放有咖啡、新鮮面包和奶油的托盤過來。她彎腰把一大杯冰水放在諾拉旁邊的桌上,一頭長發(fā)傾瀉在肩頭。她把托盤放在咖啡桌上,安坐在沙發(fā)里,修長白皙的腿縮在身子下。
“戴維出門了?”
諾拉點點頭:“我甚至沒聽到他起床。”
“他花這么多時間在工作上,你認為這樣好嗎?”
“嗯,”諾拉肯定地說,“我覺得這樣很好。”本特利醫(yī)生跟診所里其他醫(yī)生商量過了,大伙兒都同意讓戴維休假,但戴維不愿意。“我覺得他現(xiàn)在忙一點比較好。”
“真的嗎?你呢?”布麗邊問邊咬了一口面包。
“我?老實說,我沒關(guān)系。”
布麗搖搖手:“你認為……”但在她剛要開口再度批評戴維之前,諾拉就打斷她。
“有你在這里真好,”她說,“否則就沒人跟我說話了。”
“這話沒道理,這一陣子家里到處有人想跟你說話。”
“我生了雙胞胎,布麗。”諾拉低聲說著,想到了她的夢:那片空曠、寂靜、寒冷的大地,以及她瘋狂的搜尋,“其他人都沒提到她,大家表現(xiàn)得好像我既然有了保羅就應(yīng)該滿足,仿佛生命可以替換,但我生了一對雙胞胎,我還有個女兒……”
她喉頭忽然一緊,再也說不下去了。
“大家都很傷心,”布麗口氣輕柔,“既高興,又悲傷,大伙兒不知道該說什么,如此而已。”
諾拉讓保羅靠在自己的肩頭,小家伙已經(jīng)熟睡,他的呼吸溫暖了她的脖子,她拍拍那跟她手掌差不多大的背。
“我知道,”她說,“我知道。但心里還是不好過。”
“戴維不應(yīng)該這么快就回去上班,”布麗說,“只過了三天。”
“他在工作中尋找安慰呢。”諾拉說,“如果我有工作,我也會回去上班。”
“不,”布麗搖搖頭,“不,諾拉,你不會。你知道,我也不喜歡這樣說,但戴維只是自我逃避,封閉所有感情,你卻還想填滿心里的虛空,想要彌補,但你做不來的。”
諾拉仔細端詳妹妹,心想她與藥劑師的感情到底出了什么問題?布麗直率開放,卻從來不提那次短暫的婚姻。諾拉雖然同意布麗的說法,但她覺得還是要為戴維辯護。他獨自承受悲傷,處理了所有事情,悄悄安排了無人在場的葬禮,也跟朋友們做了解釋,很快就處理好悲傷的紛雜心緒。
“他必須用自己的方式來處理。”她說,同時拉開百葉窗。天空已變得一片湛藍,在過去短短幾小時內(nèi),枝頭的樹芽似乎脹大了。“我只希望能見她一面,布麗,大家認為這樣太可怕了,但我真的好想看看她。我好希望摸摸她,一次也好。”
“這沒什么可怕的,”布麗輕聲說,“我覺得很合理。”
兩人一時沉默無語。布麗尷尬地想要打破沉默,試探地把最后一片涂了奶油的面包遞給諾拉。
“我不餓。”諾拉謊稱。
“你得吃點東西,”布麗說,“產(chǎn)后體重一定會減輕的,這是喂母乳的好處,大家都不知道。”
“誰說不知道,”諾拉說,“你一天到晚都在講。”
布麗笑笑:“我想是吧。”
“說真的,”諾拉邊說邊伸手拿水喝,“我很高興你在這里。”
“哎喲,”布麗有點不好意思,“要不然我還會在哪里?”
保羅的頭暖暖的、有點重,細密的頭發(fā)柔軟地貼著她的脖子。諾拉想,不知他會不會想念妹妹——那個在生命中曾經(jīng)短暫與他相伴、現(xiàn)在已經(jīng)消失的手足。他會一直感到失落嗎?她摸摸他的頭看著窗外,瞥見遠方模糊的樹梢后,漸漸隱沒的月影。
稍后保羅睡覺的時候,諾拉沖了個澡。她試過三套衣服,然后全丟在一旁:裙子在腰際太緊,長褲緊繃在臀部。她本來細瘦苗條,身材很好,現(xiàn)在卻因為身材走樣而訝異沮喪。最后她無計可施,只好套上那件自己發(fā)誓再也不穿的舊牛仔孕婦裝。松垮垮的衣服穿著感覺很舒服。她穿好衣服,打著赤腳,在家里每個房間晃蕩。房間跟她的身材一樣走樣,雜亂無章,到處積著灰塵,衣服散置在各處,床鋪沒整理,被子垂落,梳妝臺上的灰塵中有一塊干凈處。戴維原本在這里擺了一瓶水仙花,現(xiàn)在花瓣已經(jīng)泛黃,窗戶也布滿灰塵。過幾天布麗就要走了,而她們的母親會過來,想到這兒諾拉頓時無助地坐在床沿,戴維的領(lǐng)帶軟趴趴地掛在她手上。臟亂的房子如重擔般壓迫著她,室內(nèi)的陽光仿佛忽然成了實體,有了重力。她沒有力氣與臟亂奮戰(zhàn),更何況她毫不在乎,這點更叫人苦惱。
門鈴響了,布麗迅速過去開門,腳步聲激起陣陣回音。
諾拉馬上知道是誰來了,她在房里多待了一會兒,覺得筋疲力盡,心想怎樣請布麗把她們打發(fā)走,但聲音越來越近。來訪的是教會晚禮拜的朋友,大家?guī)еY物過來,想看看小寶寶。其他兩批人已經(jīng)來過了,一批是縫紉班的伙伴,另一批是瓷器著色班的同學。冰箱里塞滿了她們帶來的食物,保羅也像獎杯一樣在大家手中傳來傳去。諾拉以前探訪剛生小孩的友人時,也曾做過同樣的事,現(xiàn)在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很討厭這樣,心里一點兒也不感激他們。大家好意來訪,卻變成了打攪,之后她還得寫謝卡,更是加重了她的負擔。而且她也不在乎那些食物,甚至根本不想要。
布麗在叫她,諾拉只得下樓。她懶得涂口紅,甚至頭也沒梳,光著腳就下樓了。
“我看起來好丑。”她一面說一面走進客廳,口氣中帶著一絲叛逆。
“才不會呢。”魯思·斯塔林拍拍身旁的沙發(fā),示意她坐下。但諾拉注意到其他人交換了某種眼神,心里不禁有一種奇異的快感。她乖乖坐下,腳踝交叉,手放在膝上,就像以前學生時代的模樣。
“保羅剛睡著,”她說,“我不想叫醒他。”她的聲音中有一股怒氣,語帶挑釁。
“親愛的,沒關(guān)系。”魯思回答。魯思快七十歲了,柔細的白發(fā)梳得相當整齊。她結(jié)婚五十年的先生去年剛過世。諾拉心想,當時不知道魯思要付出多少代價,才能維持整齊的儀容和愉悅的神態(tài)。現(xiàn)在也是一樣嗎?“你受了不少罪。”魯思說。
諾拉再度感覺到女兒的存在,眼睛雖沒看到,但她感覺得出來。諾拉壓抑住一股想跑到樓上確定保羅沒事的沖動。“我快瘋了。”她想,兩眼瞪著地板。
“喝點茶好嗎?”布麗問,輕松中帶著不自然。大家還來不及回答,她就跑到了廚房。
諾拉努力跟大家閑聊:醫(yī)院的枕頭是棉的還是麻的?大家覺得新來的牧師怎樣?她們該不該捐毯子給救世軍?然后莎莉告訴大家,凱·馬歇爾昨晚剛生下一個小女嬰。
“足足七磅重,”莎莉說,“凱的氣色好極了,寶寶也很漂亮。他們給她起名叫伊麗莎白,跟她外婆的名字一樣。他們說凱生產(chǎn)的過程相當順利。”
大家突然明白不該在這里提這些事,便沉默了下來。諾拉感覺到這份沉默是以她為中心向外擴散開來,蔓延至整個客廳。莎莉懊悔地臉紅起來。
“諾拉,”她說,“真的很對不起。”
諾拉想講些話,讓氣氛不要這么僵,她也知道自己可以講點得體的話,但就是沒辦法說出口。她只是安靜地坐著,讓這份沉默變成深深的湖、浩瀚的海,讓大家都淹沒在沉默里面。
“好吧,”魯思終于輕快地說,“上帝啊,諾拉,你一定累壞了。”她拿出一個大包裹,包裝紙色彩鮮艷,還有一大束細細的緞帶。“大家合送的禮物,我們想你應(yīng)該有太多的尿布和別針啦。”
大家都笑起來,松了一口氣,諾拉也微笑著撕開包裝紙,打開盒子。里面是一把嬰兒彈跳椅,有金屬椅架和布面椅墊,很像她有次在朋友家贊美過的同款彈椅。
“當然,還得再過幾個月才用得上,”莎莉說,“等他開始動來動去,這個東西就很有用了。”
“還有這個。”弗洛拉·馬歇爾起身說,手中拿著兩個柔軟的包裹。
弗洛拉比其他人年紀都大,甚至比魯思還老,但個性倔強而活躍。她會幫教會里每個新生寶寶織毯子。她從諾拉肚子的大小,就猜想諾拉說不定會生雙胞胎,所以織了兩條嬰兒毯。大伙兒晚上在教會聚會和中間休息時,她的包里總是冒出一團團輕柔鮮艷的毛線,粉黃、青綠、淡藍和粉紅的毛線織在一起。她開玩笑說她可不想冒險猜小寶寶是男是女,但她確定是雙胞胎,當時沒有人把她的話當真。
諾拉強忍住淚水,接下兩個包裹。她打開第一個包裹,輕柔的毯子緩緩落在她的膝上,她失去的女兒似乎近在眼前。她心中充滿了對弗洛拉的謝意。弗洛拉有著祖母般的智慧,她知道該怎么做。諾拉拆開第二個包裹,迫不及待想看看另一條同樣鮮艷柔軟的毯子。
“這件有點大。”一件嬰兒衣,垂在諾拉的大腿上。弗洛拉表示歉意。“話又說回來,這個年紀的寶寶長得很快。”
“另一條毯子呢?”諾拉質(zhì)問,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像哭泣的小鳥一樣刺耳,心里頗感訝異。她個性向來沉穩(wěn),也以脾氣溫和、謹言慎行而自傲。“你幫我小女兒織的毯子呢?”
弗洛拉漲紅了臉,環(huán)顧客廳不知所措。魯思拉起諾拉的手,緊緊地握住。諾拉感覺到柔軟的肌膚和五指令人吃驚的力道,戴維曾告訴她這些骨頭的名稱,但她從來沒記住。更糟的是,她哭了。
“別哭,別哭,你有個漂亮的小男孩。”魯思說。
“他本來有個妹妹。”諾拉輕聲但堅定地回答,同時看著眾人的臉。她們好意來訪,沒錯,她們都很難過,她卻讓大家更傷心,她到底是怎么了?這輩子她一直很努力地讓自己行為舉止得體。“她叫菲比,我希望聽見有人說她的名字,你們聽見了嗎?”她站起來,“我要有人記得她的名字。”
接著有塊冰涼的毛巾貼在她的額頭上,好幾只手扶她躺在沙發(fā)上。她們叫她閉上眼,她依言照辦,淚珠卻依然滾滾而下,如同泉水涌出,停不下來。大家又開始討論該如何是好,聲音有如在風中翻旋的雪花。有人說即使在母子均安、生產(chǎn)順利的情況下,產(chǎn)后的幾天也可能忽然心情低落,一點都不奇怪,另一個聲音建議打電話給戴維。這時布麗來了,她冷靜優(yōu)雅地把大家送到門口。客人離開后諾拉睜開眼睛,看到布麗穿著她的圍裙,繡著花邊的腰帶松松地系在纖細的腰際。
弗洛拉的毯子在地上一堆包裝紙之間。諾拉撿起毯子,手指纏繞著柔軟的毛線。她擦擦眼淚,開口說話。
“戴維說她的頭發(fā)是黑色的,跟他的一樣。”
布麗看著她:“你說你要幫她辦追思會,諾拉,何必再等呢?為什么不現(xiàn)在就辦?說不定能讓你平靜下來。”
諾拉搖搖頭:“戴維和其他人說得對,我應(yīng)該專心照顧這個寶寶。”
布麗聳聳肩:“但你也沒有專心啊,你越不去想她,就越會想到她。戴維不過是個醫(yī)生而已,”她強調(diào),“他不是什么都懂,也不是上帝。”
“他當然不是,”諾拉說,“我知道。”
“有時候我不確定你是不是真知道。”
諾拉沒有回答。光滑的木板上出現(xiàn)了樹葉的影子,光線穿過葉縫投射的影子。時鐘在壁爐架上發(fā)出柔和的嘀嗒聲。諾拉覺得自己該生氣,但她沒有。辦個追思會也許不錯,自從她踏上診所臺階的那一刻起,她就覺得精力和意志力不斷耗盡,現(xiàn)在還是這樣。舉辦追思會,說不定能夠斷絕這種虛脫的感覺。
“或許你說得沒錯,”她說,“我不知道,還是舉辦一場規(guī)模很小、很簡單的追思會吧。”
布麗把電話拿給她:“好,現(xiàn)在就開始安排吧。”
諾拉深深地吸一口氣,開始撥電話。她先打電話給新來的牧師,表示自己要辦追思會:“沒錯,在戶外中庭舉行,沒錯,風雨無阻,為我女兒菲比辦的,她一出生就過世了。”接下來的兩小時,同樣的話諾拉對花店、報社負責刊登廣告的女人、縫紉班的朋友重復了一次又一次。縫紉班的朋友答應(yīng)負責鮮花擺飾。每說一次,她就覺得心中又平靜了些,那種感覺就好像讓保羅吮著乳頭吸奶,釋放出痛苦,讓自己跟周遭世界再度連接起來。
布麗去上課了,諾拉在寂靜的家中走來走去,看著滿室的臟亂。午后的陽光透過玻璃窗射入臥室,疏于整理之處全顯現(xiàn)出來了。先前她每天看到家里亂糟糟的,一點也不在乎,但現(xiàn)在她感到體力恢復了,不再怠惰,這是她生完小孩后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她扯下緊套在床上的床單,打開窗戶,清掃灰塵;她脫下牛仔孕婦裝,在衣柜中找到合身的裙子以及沒有沾上奶漬的襯衫。她皺著眉頭看看鏡中的自己,雖然還是太臃腫、笨重,但感覺好多了。她也整理了頭發(fā),梳了一百下,梳完后梳子上夾滿發(fā)絲,就像一個用密實的金色羽毛筑成的鳥巢。隨著體內(nèi)的荷爾蒙重新調(diào)整,懷孕期間的豐潤也會漸漸消退。她了解會是這樣,但失落感還是讓她想哭。
“夠了,”她對自己嚴厲地說,一邊涂口紅,一邊眨掉淚水,“夠了,諾拉·阿舍·亨利。”
她披上毛衣后才下樓,找到了那雙淺卡其色平底鞋。至少她的腳已經(jīng)恢復往日的纖細。
她去看了看保羅,小寶寶依然熟睡,她的指尖可以感覺到他輕柔而真實的鼻息。她把冷凍食物放進烤箱,擺好餐具又開了瓶酒。她丟掉枯萎的花,花的枝干摸起來冰冰黏黏的。這個時候前門開了,她的心跳隨著戴維的腳步聲加快。不一會兒他就站在門邊,瘦削的身上松垮垮地套著深色西裝,臉上因為走路而發(fā)紅。他累了。他看著家里干凈整齊,諾拉也換上昔日常穿的衣服,空氣中彌漫著食物的香味。諾拉看得出戴維整個人放松下來,他手里握著一束從花園里采來的水仙花,諾拉親吻他時,覺得他的嘴唇冰冰的。
“嘿,”他說,“看來你今天過得不錯。”
“是的,今天很好。”她差點就要跟他說她所做的安排,不過還是先幫他倒了杯不加冰塊的威士忌。戴維喜歡這樣喝。她清洗萵苣時,他靠著流理臺。“你還好嗎?”她邊說邊把水關(guān)掉。
“還可以,”他說,“很忙。昨晚真抱歉。一個病人心臟病發(fā)作,幸好沒事。”
“跟骨頭有關(guān)嗎?”
“噢,當然,他從樓梯上跌下來摔斷了脛骨。寶寶在睡覺嗎?”
諾拉看了看時鐘,嘆了口氣。“如果我想讓他按照固定時間吃奶的話,”她說,“現(xiàn)在就應(yīng)該把他叫醒了。”
“讓我來吧。”戴維說,然后帶著花上樓。她聽到他在樓上走動,想象他彎下腰輕輕摸著保羅的額頭,握住寶寶的小手。幾分鐘后戴維一個人下樓,身上換成牛仔褲和毛衣。“他看起來那么安恬,”戴維說,“讓他睡吧。”
兩人走進客廳坐在沙發(fā)上,片刻間一切就和以前一樣:家中只有他們兩人,熟悉而單純,未來充滿了希望。諾拉本來打算在吃晚飯的時候才告訴戴維她的計劃,但現(xiàn)在突然說起她正籌備一個簡單的追思會,還有在報上刊登啟事等。說著說著,她發(fā)現(xiàn)戴維的目光越來越專注。他看起來非常脆弱,好像受到了傷害,臉上的神情令她猶豫。他仿佛脫下面具,而她卻猜不透他的想法,仿佛她正在跟一個陌生人說話。他的雙眼無神,她以前從未見過他這樣,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你好像不喜歡這個主意。”她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再度看到他眼中的悲傷,也聽出他語氣中的哀痛。為了減緩傷痛,她幾乎打算放棄計劃。但這樣的話,先前花了好大功夫才驅(qū)走的怠惰再度浮現(xiàn),潛伏在屋里,伺機而動。
“這樣做對我有幫助,”她說,“而且也沒有錯。”
“是的。”他說,“確實沒錯。”
他似乎還想說什么,可是沒有說出口,反倒站起來走到窗邊,凝視著對街一片漆黑的小公園。
“可惡,諾拉。”他的聲音低沉而嚴厲,以前從沒聽過他用這種口氣說話,語氣中帶著憤怒,她嚇壞了。
“你干嗎這么固執(zhí)?打電話給報社之前,至少先通知我一聲吧?”
“她死了,”諾拉也生氣了,“這沒什么丟臉的,不必把這件事當成秘密。”
戴維肩膀僵硬,沒有轉(zhuǎn)身。這個在百貨公司里,手上拿著一件珊瑚色睡袍的陌生人,當時看來似曾相識,就像某個熟識但多年沒見的男子。現(xiàn)在結(jié)婚一年了,她卻幾乎不認識他。
“戴維,”她說,“我們之間到底怎么了?”
他還是沒有轉(zhuǎn)身,屋里充滿了肉香和馬鈴薯的香味。諾拉想起烤箱里熱騰騰的晚餐,她一整天都不想吃東西,如今饑腸轆轆。保羅在樓上哭了,可是她站在原處,等他回答。
“我們之間沒事。”他說,然后轉(zhuǎn)過身來,眼中明顯流露著哀傷,另外還帶著一種她不明了的決斷。“諾拉,你在小題大做,”他說,“我想我可以理解。”
這話聽來冷漠、輕慢而且倨傲,保羅的哭聲更大了,諾拉怒火中燒,她氣沖沖地沖上樓抱起寶寶換尿布。慢慢來,慢慢來,但她氣得一直發(fā)抖。她坐在搖椅上,解開扣子喂奶,稍稍紓解下自己的氣憤之情。她閉起眼,戴維在樓下走來走去,最起碼他碰過他們的女兒,看過她的臉。
不管如何,她一定要辦追思會。她要為她自己辦。
保羅吸著奶,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她也冷靜了下來。她再次感到自己像是一條寬闊平靜的大河,接納了整個世界,載著世界漂流。屋外青草正悄悄地長高,蜘蛛的蛋囊爆裂開來,小鳥正展翅飛翔。“多神圣啊!”她心想。懷中的寶寶和埋入土中的孩子,讓她與世間正在成長和曾經(jīng)存在的萬物產(chǎn)生了聯(lián)結(jié)。諾拉過了好久才睜開眼,四周漆黑而美麗,令她大感震撼:玻璃門把手反射出圓圓的小光圈,在墻上微微發(fā)光;保羅的新毯子織工精細,像瀑布一樣從嬰兒床上垂下;梳妝臺上擺著戴維帶回來的水仙花,花朵細致如肌膚,明亮動人,在黑暗中散發(fā)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