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下河文學流派可以從各個方面進行描述和研究，少年成長與現(xiàn)代鄉(xiāng)土社會的人性蛻變，就是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命題。這是我集中閱讀了里下河文學網(wǎng)上一批中短篇小說產(chǎn)生的強烈感受。比如說，曹文軒的《薔薇谷》，畢飛宇的《地球上的王家莊》，朱輝的《長亭散》，魯敏的《逝者的恩澤》，費振鐘的《重新掩埋我的伯父》，王干的《讓陽光敘述》，楚塵的《一九七六年的體育課》，龐余亮的《的確良的夏天》，以及“90后”作家龐羽的《怪圈》，都讓我感受到其中涌蕩的少男少女初長成的青春氣息與認知世界的好奇或者憂郁的目光，感受到少年成長與鄉(xiāng)土社會變遷、人性嬗變之互動關(guān)系的動人描寫。

這當然可以追溯到汪曾祺的《受戒》，那個聰明活潑情竇初開的明海小和尚，他和小英子青梅竹馬的少年戀情，如早春時節(jié)拂煦的春風，那么明媚動人。這樣的作品固然有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社會的鄉(xiāng)土風情，卻又不可看作寫實。汪曾祺自己講，這是寫少年時代的一個夢。在我看來，這是作家自己和作品主人公的一個身份置換。少年心思未分明，卻最具有撩撥作者和讀者情懷的力量。

少年成長故事也是里下河作家群創(chuàng)作共性中的最大公約數(shù)。出生于不同年齡段的作家們，在里下河的土地上，在鄉(xiāng)村的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然后紛紛考上大學離開家鄉(xiāng)，除了劉仁前、龐余亮等少數(shù)至今仍然堅守在里下河的地面上生活和寫作，大部分作家都離里下河漸行漸遠，在他們的創(chuàng)作中，與里下河關(guān)聯(lián)最密切，感情最誠摯，印象最深刻的，當然是少年時代的成長記憶，這也成為里下河文學的核心所在。

少年時期的記憶總是和學校分不開的，里下河的人家對于學習的看重，就在諸多作品中表現(xiàn)出來。曹文軒的《薔薇谷》中，那個水貴如油的山谷，為了讓離家出走的少女能夠干干凈凈地上學去，無名老人逼著她每天早晨要洗臉，而老人口渴的時候只肯咀嚼幾個酸果。王干的《讓陽光敘述》，講述舊時代打漁人家女孩求學的艱辛與教師的悲憫之情。費振鐘的《重新掩埋我的伯父》傾吐“文革”時期少年被迫失學的凄涼往事。楚塵的《一九七六年的體育課》對于體育課上一只皮球給孩子們帶來的意外驚喜及隨后發(fā)生的“反標”事件，以及雪崩般的悲劇后果，進行了精心的勾勒。畢飛宇的《地球上的王家莊》對于乍然而來的外部信息給王家莊村民們帶來的驚奇與眩暈，“知識危機”的出現(xiàn)，以異想天開的喜劇方式出場；父親從縣城帶回了《宇宙里有些什么》，同時還帶回了一張《世界地圖》，兩者之間的差異，更是凸顯了村民與現(xiàn)代知識之間的距離。

還有魯敏的《逝者的恩澤》中的少女青青。作品中的第一主人公是遠道而來的古麗，充滿生命活力與酷愛美麗的她，走進紅嫂和青青母女二人的生活，給這個沉寂的家?guī)砹税蝗簧鷻C，也讓青青有了學習生活之余追求美麗青春的導師。就像明海從小英子的腳印中得到隱秘的啟示一樣，古麗和她的兒子一道，喚起了青青的青春意識，這也是學習，在社會大課堂里的學習。作品中另一個少年人達吾提，也是一個非常機靈的學習者，他一心要用敏感的鼻子替代日漸失明的雙眼，急迫地用嗅覺觀察認知生活中的一切，從村鎮(zhèn)的每一條道路，到周圍人們的每一種氣味，令人驚訝于他頑強自助自救的意志。朱輝的《長亭散》，則是從當下習見的中學同學聚會入手，用今夕交映對比的方式，以今日浮夸喧囂和權(quán)錢崇拜的現(xiàn)實，燭照當年校園中純潔的兒女情長與師生情誼。

與之相應的是對里下河地域民情鄉(xiāng)俗的編織。紅嫂的小吃擔子，按照不同的季節(jié)兜售糯米湯圓和炸麻團、咸花卷，鎮(zhèn)上的百貨店和裁縫鋪，也不同程度地融入一家人的日常生活（魯敏《逝者的恩澤》）。因為麥田里出現(xiàn)怪圈，帶來發(fā)財致富的契機，少年三子家裝了一扇檀木做的門扇，村子里的眾人紛紛前來沾些喜氣，然后紛紛裝上價格不菲的檀木門扇，令人唏噓（龐羽《怪圈》）。身背“歷史反革命”罪名遭槍決的伯父埋骨之地的麥地和桃林，是一道獨特風景，在《重新掩埋我的伯父》中反復出現(xiàn)。《長亭散》中的長亭，蘊含著“長亭傷離別”之意，卻也是鎮(zhèn)子所以得名的地標性建筑，又被挪作了經(jīng)營有方的大酒店的組成部分。鄉(xiāng)村學校的校舍，出現(xiàn)在多部作品中，可以勾起作品中已經(jīng)長大成人的人們懷舊憑吊的處所，《一九七六年的體育課》中教室的兩扇后門和門外的桑樹，更是參與了作品情節(jié)的急轉(zhuǎn)直下。

作家的筆下更為醒目的是河水和湖泊，里下河，當然離不開河水湖水。我曾經(jīng)在作品講讀中分析過畢飛宇的《哺乳期的女人》中對于小河水的精彩描述。《地球上的王家莊》中，“我”8歲時的放鴨經(jīng)歷和村民們對地球的想象就是圍繞河水和烏金蕩而展開：“烏金蕩是一個好地方，它就在我們村子的最東邊，那是一片特別闊大的水面，可是水很淺，水底下長滿了水韭菜。因為水淺，烏金蕩的水面波瀾不驚，水韭菜長長的葉子安安靜靜地豎在那兒，一條一條的，借助于水的浮力亭亭玉立。水下沒有風，風不吹，所以草不動。”世界地圖給鄉(xiāng)親們開了眼界，也讓他們擔憂著圓圓的地球怎么能夠讓大大小小的河水湖水保持平面，不會一瀉千里傾倒消失，“我”為了追尋河水流入海洋的“真相”經(jīng)歷了一次不大不小的生死冒險。王干的《讓太陽敘述》中，身為學校教師的“我”，閑暇之時來到河邊，“西天的紅霞像紅綢飛舞，校園、人臉都印上一層橙黃色。我信步來到學校的小河邊，只見河水摟著一朵朵晚霞歡快流淌著，兩岸楊柳仿佛被感染了，也輕擺曼舞起來．對岸紫色的蠶豆花在清爽的晚風中傳來宜人的植物香氣，我沉醉在水鄉(xiāng)的殘照夕景里，踱著步，想找一句古詩來概括眼前之景。”應景的詩句沒有搜尋出來，卻遇到了每天從河邊打水洗講臺的貧窮而善良的學生許稻香。這也自然而然地讓我們聯(lián)想到《受戒》中小英子劃船送明海去剃發(fā)燒疤受戒前后關(guān)于行船的那一段華彩文字。“河流敘事”也許是破解里下河文學流派的一把鑰匙吧。

少年情懷總是詩。少年時期正是初步走向社會、認知自我人之現(xiàn)實的開端，面對豐富繁雜有待認知的種種現(xiàn)象，他們不由得睜大好奇的眼睛，張開渾身的感覺器官，全方位地接收來自外部和內(nèi)心的信息，感受性的經(jīng)驗來不及經(jīng)過理性精神的消納和處理，凡此種種都是暗合于文學藝術(shù)推崇感受性和陌生化的規(guī)則。

在現(xiàn)代鄉(xiāng)村，少年情懷還有更為重要的一面，就是巴赫金所言，成長小說的雙重蘊涵，個人的成長與時代變遷的疊合。巴赫金在論述“成長小說”主人公時所說：“人與世界一起成長，他自身反映著世界本身的歷史成長。他已經(jīng)不在一個時代的內(nèi)部，而處于兩個時代的交叉點，處于一個時代向另一個時代的轉(zhuǎn)折點上，這一轉(zhuǎn)折寄寓于他身上，通過他來完成。他不得不成為前所未有的新人”。少年成長的故事，流貫在里下河作家的小說中，與此同時，少年成長的環(huán)境也在發(fā)生著劇烈變化。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社會漫延數(shù)千年，但是在近代以來，卻進入一個跌宕起伏柳暗花明的大轉(zhuǎn)型時代，每一代少年都要面對不同的時代語境，都要或多或少的在自身經(jīng)驗中閃動時代的折光。前述汪曾祺的《受戒》氤氳于世外桃源的氣息，也可以稱之為“前現(xiàn)代”鄉(xiāng)村的最后一抹絢麗余暉，它的旨歸卻是十年內(nèi)亂結(jié)束以后傷痕累累飽經(jīng)摧殘而亟待撫慰的社會心理。對于“50后”、“60后”作家而言，他們的少年生命記憶大多執(zhí)著于“文革”經(jīng)驗，曹文軒的《紅瓦》，畢飛宇的《平原》，費振鐘的《重新掩埋我的伯父》，楚塵的《一九七六年的體育課》，不約而同地凸顯個中的沉痛與苦難。魯敏的《逝者的恩澤》時代背景非常稀薄，但是，從封閉蒙昧的“王家莊”（畢飛宇《地球上的王家莊》），到走出小鎮(zhèn)走向西部進行鐵路建設(shè)的陳寅東，再到從西部遠行而來的古麗，不也是不同的時代使其然嗎？“90后”作家龐羽的《怪圈》，與他的父輩和兄長們并列在一起，當然很顯稚嫩青澀，文學的功力有所不逮，我看重的是她捕捉時代氣息的敏銳。在市場化的時代，人們衡量事物評定價值的尺度發(fā)生根本的改變，一切都要從金錢收益著想，從“錢景”可觀時村民的趨之若鶩，到前景不妙時人們的棄之如敝屐，可見人心不古，今是昨非，活脫脫一出后現(xiàn)代的鬧劇。王家莊的村民會為了距離自己的生活很遙遠的世界景象爭論得熱火朝天，《怪圈》中的人們哪里有這樣的“閑心”呢？當然，不必把市場化看得一無是處，我們也都是這個時代的受益者。曹文軒《薔薇谷》就敏銳捕捉到時代的新氣象，無名老人種植的大片薔薇，本來遠在山中無人識，被有眼光的商家收購制作香料薔薇露，不但改變了老人和少女的貧困狀態(tài)，還成為后者讀大學的學費來源。這也是時代所賜，賜予作品中的人物，也激活了作家的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