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就在人民當中——訪作曲家羊鳴
圖為2007年第5次復排的歌劇《江姐》演出劇照。該劇2012年獲得國家第二屆優(yōu)秀保留劇目大獎,是2017年第三屆中國歌劇節(jié)唯一獲邀在優(yōu)秀劇目板塊展演的軍隊作品。
羊鳴演唱歌劇《江姐》片段。王晨光攝
羊鳴,原名楊明,中國著名作曲家,中國歌劇研究會首席顧問。1934年7月出生于山東蓬萊,1947年參軍,先后在安東軍區(qū)文工團、東北空軍政治部文工團、空軍政治部文工團工作。創(chuàng)作有大型歌劇9部,小型歌劇6部,歌曲近千首。其中創(chuàng)作于上世紀60年代初的歌劇《江姐》(與姜春陽、金砂合作),一上演便轟動全國,至今已歷經(jīng)5次復排仍經(jīng)久不衰,成為一部經(jīng)典之作。羊鳴創(chuàng)作的《紅梅贊》《繡紅旗》《我愛祖國的藍天》等歌曲唱遍大江南北,在全社會產(chǎn)生廣泛影響。
記者:您是如何走上音樂創(chuàng)作之路的?
羊鳴:我1947年當兵到部隊,沒多久就被分配到安東軍區(qū)文工團,成為了一名“小文藝兵”。來到文工團后,我被樂隊隊長寫的一張張樂譜所吸引,就跟隊長學作曲。1949年冬,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一個新年馬上就要到了。四處鑼鼓喧天,全國人民都沉浸在歡樂的氣氛里。我看到那些喜氣洋洋的景象,特別激動,特別想寫一首歌。我就以嗩吶調(diào)開頭,寫了《慶新年》,并在歌譜的右上角第一次寫下了我的筆名——羊鳴。抱著碰碰運氣的想法,我把這首歌寄給了東北軍區(qū)《部隊文藝》編輯部,沒想到很快在12月期刊上發(fā)表出來。打那以后我就開始用業(yè)余時間為團里搞創(chuàng)作。
記者:您創(chuàng)作了眾多優(yōu)秀的空軍歌曲,特別是創(chuàng)作于1962年的《我愛祖國的藍天》,這首歌曲已經(jīng)走出空軍,在全軍流傳,成為數(shù)代官兵的軍旅記憶。
羊鳴:1961年,我與閻肅同志來到廣州空軍某部隊“當兵”。我們當?shù)氖亲罨A的機械兵,每天跟著機械師做飛機維護。營房、起機線、停機線這種三點成一線的生活我們整整持續(xù)了一年。在這段平凡又不平凡的日子里,飛行訓練、戰(zhàn)備值班、休息娛樂,我們和飛行員、地勤戰(zhàn)士們朝夕相處,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我常常被戰(zhàn)士們那種熱愛祖國的博大胸懷、保衛(wèi)祖國的英雄志向所打動。我感覺飛行員既帥氣英武又浪漫豪放。一年后回到北京,當我拿到《我愛祖國的藍天》的歌詞后,創(chuàng)作熱情一下子涌了上來,一個個音符就在我的腦海跳動。我一氣呵成,不到一個小時就完成了譜曲。這首歌由空政歌舞團獨唱演員秦萬壇同志演唱,后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錄音播放,從此流傳。人們常說,好的作品是迸出來的,不是擠出來的。無病呻吟、矯揉造作的東西往往沒有生命力,真情實感、有感而發(fā)的作品才有成功的可能。這首歌就是源自我的真情實感。
記者:《江姐》這部歌劇的創(chuàng)作歷程很艱辛,能講講當時的經(jīng)歷嗎?
羊鳴:在創(chuàng)作《江姐》之前,我們空政文工團創(chuàng)作組寫的一部小歌劇《劉四姐》獲得了不小的反響,大家就想著再寫一個大本子出來。1962年,在一次吃飯的時候,不記得是誰提議,說《紅巖》那本小說很好,我們可以根據(jù)《紅巖》改編一個歌劇。閻肅建議,書中的“江姐”是個非常感動人的形象,不如就寫一個《江姐》。大家都覺得這個主意不錯,一致同意。
決定寫《江姐》歌劇后,閻肅用休假時間把劇本寫好。劇本定稿后,作曲的任務就落到了我、姜春陽、金砂的身上。我們3人就和閻肅一起去重慶采風,體驗生活。我們走訪了江姐生前的戰(zhàn)友和老游擊隊員,參觀了渣滓洞、白公館、華鎣山等舊址,了解了大量的第一手資料。同時我們學習川劇和四川揚琴,搜集民歌等音樂素材。兩三個月后我們完成了初稿。但文工團領導覺得這一稿生搬硬套四川的音樂元素,效果不好。
我們想創(chuàng)作出一個與國外歌劇不一樣的、富有民族特色的、雅俗共賞的作品來,不能就這樣放棄,于是我們4人一合計,決定繼續(xù)采風。這次,我們到了四川、上海、浙江等地,更廣泛地汲取如婺劇、杭劇、滬劇等地方戲曲的養(yǎng)料。這次回到北京后,我們開始夜以繼日地創(chuàng)作,經(jīng)常是一連工作近20個小時。終于,劇本的第二稿順利通過了審核。通過后,我們又對每一段旋律、每一個音符緊抓細改,又是連續(xù)幾個月苦戰(zhàn)。終于,歷經(jīng)兩年的創(chuàng)作,在1964年9月,歌劇《江姐》在北京首演,獲得很大反響。后來又在南京、上海舉行公演,開始在全國產(chǎn)生影響。
記者:《紅梅贊》是歌劇《江姐》的主題歌,曲調(diào)質(zhì)樸婉轉而又高亢堅定,這首歌曲是怎么創(chuàng)作出來的?
羊鳴:當時我們走訪了十幾位江姐烈士的好友,沒有一位不是流著眼淚敘述烈士事跡的。我們還住進渣滓洞,體會江姐當時的牢獄生活。當時,我和閻肅就有一個念頭:沒有最美的詞和最美的音樂給江姐,就對不起這位女英雄。而且羅瑞卿首長曾經(jīng)指示過,一部歌劇沒有幾個好歌曲是不行的。寫一首能夠流傳的主題歌并賦予“江姐”最美的音樂形象是我們的初衷。
當初為這首主題歌我們可是費盡了腦汁。首先是歌詞,從什么角度進入?賦予它一個什么內(nèi)涵?捕捉一個什么形象?苦思再苦思,追求再追求,否定再否定。最后,閻肅可能受到毛主席詩詞“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的啟發(fā),思路頓開,寫出了這首主題歌。之前我們到江南、入蜀道,多次到四川、浙江等地采風,收集了大量音樂素材。我在為《紅梅贊》譜曲時,很自然地想起了在成都聽過的四川清音、在杭州聽過的絲弦彈唱。婉轉動聽的旋律中流露出的柔美之氣和彈撥節(jié)奏中穿透出的陽剛之氣,成了《江姐》音樂的種子。“一片丹心向陽開”的拖腔,就是用婺劇《雙下山》的音樂變簡為繁,加花而成。《紅梅贊》我們寫完后又經(jīng)試唱、修改,再試唱、再加工,前后八易其稿、修改20多次方才定稿。這首歌定稿后不久,空政文工團原駐地——燈市口同福夾道的大院里,《紅梅贊》的歌聲隨著排練的深入已經(jīng)在演員、職工、家屬、甚至孩子中間唱開了。這傳遞了一個信號:這首歌群眾喜歡聽、喜歡唱。這么多年來,很多人都表示很喜歡這首歌。我覺得它是一曲英雄的贊歌,它唱出了時代的聲音、民族的心聲,而且具有樸素、優(yōu)秀的藝術品格,所以能深入人心。
記者:歌劇《江姐》到現(xiàn)在已歷經(jīng)5次復排,展示出長久的藝術生命力。
羊鳴:1962年,我28歲,跟志同道合的戰(zhàn)友投身這部歌劇的創(chuàng)作,從此和江姐這位偉大的女性、人民的英雄結緣。從《江姐》的創(chuàng)、演過程我深刻地體會到,人民需要歌劇、歌劇更離不開人民,人民創(chuàng)造了藝術,(我們)理所當然地應當把藝術歸還奉獻給人民。作為《江姐》誕生至今的親歷者、見證者,(看到)歌劇一次次復排,我很欣慰,也很激動。隨著時代的變遷,《江姐》的表演形式會發(fā)生變化,但我知道在中國這片紅色的土地上,《江姐》是永遠的“江姐”,紅梅會永遠地盛開。
記者:《兵哥哥》這首歌旋律優(yōu)美舒展,反映軍人純潔的戀情,很受年輕人喜歡,但您在創(chuàng)作這首歌的時候已經(jīng)61歲了,這讓我很驚訝。
羊鳴:1995年,我和石順義在長島體驗生活,看到有個戰(zhàn)士的家屬請了半個月的假去看他,結果遇到惡劣的天氣上不去島,等天氣好點了,部隊又出島執(zhí)行任務去了,半個月的假期到了都沒能見上心中的兵哥哥一面。石順義當時就有感而發(fā),寫下了《兵哥哥》。我就跟石順義說:“這個詞你給我。”我譜好曲后,首先讓兒子拿到他們年輕人中去品評,讓他們猜猜曲作者的年齡。沒過幾天兒子就告訴我說,“老爸,他們說了,寫這首歌的頂多30歲”。這首歌在1996年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上由宋祖英一唱成名。我記得有一次在部隊演出時,歌手在臺上唱著“邊關的冷暖托付你,家中的事兒交給我……”戰(zhàn)士們在底下聽,突然有人喊“你就放心吧”,戰(zhàn)士們竟然回答了起來。這樣挺好,(歌曲)能引起戰(zhàn)士們的共鳴,這就成功了。
記者:對于軍隊文藝工作者,您有哪些經(jīng)驗想分享給他們?您覺得怎樣的作品才是好作品?
羊鳴:作為文藝工作者,就是為人民服務的,這個永遠都不能忘記。我十三四歲剛接觸音樂的時候,我的啟蒙老師、樂隊隊長就告訴我說:“音樂在哪里?音樂就在人民當中。要想創(chuàng)作出好的音樂,就必須到人民中去。”這是我一輩子在踐行的幾句話。創(chuàng)作的靈感不是待在辦公室“擠”出來的,而是要多走出去,多和人民群眾接觸,創(chuàng)作靈感就會“流”出來。我覺得一個好的作品首先要感動人。要先感動自己,再去感動別人。其次是一定要有根。對軍隊的文藝創(chuàng)作者來說,所有的創(chuàng)作都要抓住戰(zhàn)士的所思所想。要多從這些方面去想,要貼近我們腳下的生活。
(楊銳鋒、呂天揚整理)
采訪手記
藝術家的天賦
■袁曉芳
羊鳴老師健談,3個多小時的訪談,85歲的他始終興致高昂,說到動情處會自己打著拍子唱起來。我明白,音符和旋律是他的另一種語言,是心聲的自然流淌。
他講起50多年前在空軍某部當了一年的機械兵,那時每天最開心的時刻就是看著戰(zhàn)機起飛。“刷——”說著,他突然張開手臂,像孩子一樣模仿戰(zhàn)機起飛的樣子,那種興奮和自豪一如當年。
羊老說他最愛在民樂中吸收養(yǎng)分,捕捉靈感。他每到一個地方都會去收集當?shù)氐囊魳罚踔潦怯刑厣倪汉嚷暋⒔匈u聲、號子聲也會留心。
我想,藝術家的天賦可能就源于這份對事業(yè)的熱愛,就源于這種純粹。用羊老自己的話說,“我這輩子,不官不商只作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