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春曉》,寫景之余更寫哀
唐代孟浩然的《春曉》是公認(rèn)的千古名作,后人評價甚高。但有些解析僅局限于詩的字面意思,不免“就象說象”。如果《春曉》的意境僅此而已,那它只能算是一首不錯的寫景小詩,而絕對稱不上千古名篇。
辭約旨豐 事近喻遠(yuǎn)
朱自清先生認(rèn)為,詩言志乃中國詩學(xué)“開山的綱領(lǐng)”。志即意,就是情志、懷抱;詩言志就是作詩要抒發(fā)詩人的情志、懷抱。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就大抵是圣賢抒發(fā)情志、懷抱的作品,即“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
詩言志的方法有賦、比、興三種——“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者也”,“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
簡單來說,賦就是直說,如杜甫的《石壕吏》、李紳的《憫農(nóng)》、白居易的《觀刈麥》等。因為這些關(guān)心民生疾苦的作品是寫給普通百姓看的,只有通俗易懂才能廣泛流傳。但詩人之志有時不便直說,有時受到語言和詩體格律等限制而言不盡意,因而常通過形象用比、興的方法來言志。
這種方法,早在上古時代就得到了運用。中國最古老的文獻(xiàn)典籍《易》,就是用簡單的兩個符號作為卦象來表現(xiàn)義理的。詩人作詩在言不盡意或不便直言盡意時,也會“假(借)象盡辭”,從而達(dá)到“稱名也小,取類也大”和“辭約而旨豐,事近而喻遠(yuǎn)”的表述效果。
例如,“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詩人之志并不在簡單地登鸛雀樓。
又如,“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yuǎn)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詩人說“仆廬山詩盡于此矣”,可見其志絕不在廬山,而是別有哲理、禪意。故黃庭堅曰:“此老于《般若》,橫說豎說,了無剩語。非筆端有口,安能吐此不傳之妙哉?”
南宋詩論家、詩人嚴(yán)羽說:“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他還進(jìn)一步提出作詩的“六忌”——語忌直,意忌淺,脈忌露,味忌短,音韻忌散緩,亦忌迫促。
跟嚴(yán)羽同時代的詩論家、詩人劉辰翁說:“詩欲離欲近。夫欲離欲近,如水中月,如鏡中花,謂之真不可,謂之非真亦不可。謂之真,即不可索;謂之非真,無復(fù)真者。”
這里的“水中月”不在水中,而在天上,故不可于水中求之;“鏡中花”不在鏡中,而在鏡外,故不可于鏡中求之。如此一來,既不能說“水中月”和“鏡中花”是真的,也不能說“水中月”和“鏡中花”不是真的。說它是真的,卻不可求索;說它不是真的,卻再也沒有其他真的了。
詩的“象外之意”也是如此。如果以“象”為“意”、就“象”解“象”,只從詩的字面去理解,那就是水中撈月、鏡中摘花,去詩人之意遠(yuǎn)矣。
我們來看陳子昂和張九齡的“感遇詩”:
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
遲遲白日晚,裊裊秋風(fēng)生。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
(陳子昂《感遇詩三十八首》其二)
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jié)。
誰知林棲者,聞風(fēng)坐相悅。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張九齡《感遇十二首》其一)
表面上看,兩首詩都是寫花草,實際卻另有寄寓。前者抒發(fā)懷才不遇的惆悵,后者抒發(fā)不汲汲于富貴的高潔,都在用比、興手法來表述“象外之意”。如果以為這兩首詩是描寫花草的,那與詩人之意就大相徑庭了!
為什么沒人認(rèn)為這兩首詩只是描寫花草的呢?因為芳草之象為人們所熟知,《詩經(jīng)》《楚辭》中早已有之。因此,讀者一眼就能看出來。
相比之下,孟浩然《春曉》的“象”與“意”關(guān)系曲折隱晦,且這“象”本身又寫得極美,因此讀者就很容易忽略其“象外之意”。
遂志而求 論世而考
清吳昌祺說:“文多直而顯,詩多曲而隱。凡牢愁郁悒、怨憤哀思,欲言而不敢明言者,一寓之于詩。后之人因其詞尋其義,或遂志而求,或論世而考,非好學(xué)深思、心知其意者弗喻也。”由此觀之,要想揭示孟浩然《春曉》的“象外之意”,自然也需遂志而求、論世而考。
《新唐書》記載:孟浩然,襄州襄陽人。少好節(jié)義,喜振人患難,隱鹿門山。年四十,乃游京師。嘗于太學(xué)賦詩,一座嗟伏,無敢抗。張九齡、王維雅稱道之。維私邀入內(nèi)署,俄而玄宗至,浩然匿床下,維以實對,帝喜曰:“朕聞其人而未見也,何懼而匿?”詔浩然出。帝問其詩,浩然再拜,自誦所為,至“不才明主棄”之句,帝曰:“卿不求仕,而朕未嘗棄卿,奈何誣我?”因放還。
宋計有功《唐詩紀(jì)事》的記載有所不同,認(rèn)為唐玄宗因張說引薦而召見孟浩然的——明皇以張說之薦召浩然,令誦所作。乃誦:“北闕休上書,南山歸弊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白發(fā)催年老,青陽逼歲除。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帝曰:“卿不求朕,豈朕棄卿?何不云:‘氣蒸云夢澤,波動岳陽城。’”因是故棄。
這首詩的意思是說:“不用到北闕向朝廷上書獻(xiàn)策,還是回到襄陽南山下家園的破屋。自己沒有才能,理當(dāng)被圣明的君主遺棄;身體多病,自然就被老朋友疏遠(yuǎn)。頭上的白發(fā)正在催人變老,新年的春天正在逼走舊年。長懷愁緒徹夜不眠,睜眼看著從松枝間透過的月光瀉入我這空虛的窗子。”
古代皇帝宮殿的大門外,左右各置一臺,臺上有樓觀,稱為“闕”。漢代尚書奏事和群臣謁見都在北闕,后用作朝廷的代稱。
孟浩然“紅顏棄軒冕”,從年輕時就不追求功名利祿,被玄宗這么一說,也許就產(chǎn)生了爭口氣的應(yīng)試念頭:皇帝以為我沒有才能不敢來應(yīng)科考嗎?我只是不屑科考而已。既然你這么說,那我就考給你看。
孟浩然是亞圣孟子的第三十三代孫,家學(xué)淵源甚深,而且勤奮用功,因此“少年舞文墨,屬意在章句”。唐代科考的內(nèi)容一般包括明經(jīng)、詞(詩)賦和策論。明經(jīng)科是考查對儒家經(jīng)典的記誦和基本經(jīng)義;策論是議論當(dāng)前政治問題,向朝廷獻(xiàn)策;辭(詩)賦最見功力,也最受重視。
孟浩然擅長詩賦,因此考進(jìn)士看上去不過是小菜一碟。可不巧的是,開元十七年正月的這次禮部試,沒有考辭賦。二月放榜,孟浩然名落孫山。
開元十八年春,孟浩然專程到今江西南昌拜訪洪州刺史張九齡,希望得到他的舉薦。在南昌,孟浩然寫下了著名的求薦詩《自潯陽泛舟經(jīng)明海》:
大江分九流,淼淼成水鄉(xiāng)。舟子乘利涉,往來至潯陽。因之泛五湖,流浪經(jīng)三湘。觀濤壯枚發(fā),吊屈痛沉湘。魏闕心恒在,金門詔不忘。遙憐上林雁,冰泮也回翔。
詩人感慨:我遠(yuǎn)遠(yuǎn)地羨慕那上林苑的大雁,它們在春暖冰消的時候就可以飛回北方,我卻一直浪跡江湖,得不到朝廷的重用。魏闕,是古代天子、諸侯宮門外兩邊高聳的樓觀,是懸掛法律、昭示教令的地方,后借指朝廷;金門詔,即金門待詔,漢武帝時東方朔、主父偃和漢景帝時的嚴(yán)安等,都曾待詔于金馬門,不久便被朝廷重用。
張九齡很欣賞孟浩然的才華,表示將來有機會便舉薦孟浩然。開元十九年三月,張九齡被召回長安,擢升為秘書少監(jiān)兼集賢院學(xué)士。孟浩然剛趕到長安,張九齡的母親就去世了。按照當(dāng)時的規(guī)定,父母死后,子女要守喪,三年內(nèi)不做官、不婚娶、不赴宴、不應(yīng)考。
沒了張九齡,孟浩然的求仕之路又中斷了,于是只能回家。臨行前,洛陽的幾位朋友為孟浩然餞行。孟浩然在《東京留別諸公》一詩中直言:“拂衣從此去,高步躡華嵩。”可見,他對仕途已經(jīng)徹底厭倦了。
還有人分析,孟浩然其實是對在位歲久、漸肆奢欲、怠于政事的玄宗失去了信心。他已然覺察到,大唐正處在由盛而衰的轉(zhuǎn)捩點上。玄宗雖然名義上到處網(wǎng)羅賢才,不過是葉公好龍而已,而且他也不具備研判賢愚忠奸的能力。盛唐用人取士非常重視詩賦才華,但玄宗對詩賦不過是附庸風(fēng)雅,并無真正的文學(xué)鑒賞力。
屈宋英聲 皆與神通
開元二十七年初,沔州刺史兼山南東道采訪使宋鼎來荊州公干,順便看望孟浩然。宋鼎曾任襄州刺史,與孟浩然是好友。孟浩然陪同宋鼎登覽新建的荊州城北門樓,并賦詩一首《和宋太史北樓新亭》:
返耕意未遂,日夕登城隅。誰謂山林近,坐為符竹拘。麗譙非改作,軒檻是新圖。遠(yuǎn)水自嶓冢,長云吞具區(qū)。愿隨江燕賀,羞逐府僚趨。欲識狂歌者,丘園一豎儒。
詩人說,我在夕陽西下的時候登上城墻的譙樓。誰說隱居的山林很近呢?我卻被留在刺史幕府中為公務(wù)所拘羈,不得脫身進(jìn)入山林隱居。壯麗的譙樓不是原有譙樓的修葺,而是重新建造的,欄桿上繪了新的圖畫。漢水從遠(yuǎn)遠(yuǎn)的嶓冢山流出,濃云連綿不斷吞沒了太湖。我寧愿隨著江上的燕雀來慶賀,卻羞于跟在幕府臣僚后面恭謹(jǐn)?shù)匦〔奖甲摺?/p>
之后,“去意已決”的孟浩然回到了甕牖繩樞、室如懸磬的家,真正成了率意狂歌的“丘園一豎儒”。
這天深夜,孟浩然披裹著粗布短襖靠在屋角的床頭上,久久不能入睡。外面刮起了風(fēng)、下起了雨,風(fēng)雨吹打著窗戶,寒意變得更重了。
面對相似的境況,李煜在《浪淘沙》中嘆曰:“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奈五更寒。”可是,孟浩然的門窗上哪有什么簾?床上哪有什么衾?別說羅衾了,就連杜甫家里“布衾多年冷似鐵”的布衾都沒有。
面對相似的境況,李清照在《聲聲慢》中嘆曰:“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fēng)急。”可是,孟浩然又哪里去尋什么淡酒呢?
思緒萬千過后,天已經(jīng)亮了,鳥兒在四處啼叫。此時,孟浩然隨口吟道: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
明人徐學(xué)夷在《詩源辨體》說:“浩然五言律詩興象玲瓏,風(fēng)神超邁”,“乃盛唐最上乘”。清袁枚《續(xù)詩品·神悟》評價:“鳥啼花落,皆與神通。人不能悟,付之飄風(fēng)。”
《春曉》里的“風(fēng)雨”“花落”都是興象,既是自然的“風(fēng)雨”“花落”,更是社會政治的“風(fēng)雨”“花落”。“花落知多少”與《離騷》的“哀眾芳之污穢”有同工異曲之妙,但又不像《離騷》的沉郁悲戚,而是以清雅超絕寫悲戚之情。這是借鑒了《詩經(jīng)》以樂寫哀的筆法。
《詩經(jīng)·小雅·采薇》是戍卒戰(zhàn)后歸家途中寫的詩,末章?lián)峤褡肺簟⒈步患樱袊@“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詩人以春天楊柳依依的樂景,寫當(dāng)時拋家出征的生離死別;以冬天雨雪霏霏的哀景,寫如今僥幸生還的無比喜悅。
清王夫之《姜齋詩話》說這幾句是“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當(dāng)我們了解孟浩然的生活閱歷、思想歷程和《春曉》的寫作背景之后,再來讀這首詩一定也會倍增哀痛的。
孟浩然的家鄉(xiāng)襄陽,屬古代楚國。屈原是楚國人的驕傲,當(dāng)然也是孟浩然的驕傲。屈原的學(xué)生、楚辭大家宋玉的故鄉(xiāng),距離孟浩然的祖宅澗南園不過六七十里。孟浩然20多歲的時候,經(jīng)常與襄陽的士子們舉行詩會,大家的理想就是再現(xiàn)“屈宋英聲”。
因此,孟浩然的思想和操行或多或少都有屈原、宋玉的影子,他的詩作也深受楚辭特別是《離騷》的影響。從這個意義上說,孟浩然確是襄陽的小屈原,《春曉》可謂一首微型的《離騷》。
(作者為中國教育發(fā)展戰(zhàn)略學(xué)會傳統(tǒng)文化專業(yè)委員會學(xué)術(shù)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