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曲作家呂遠:經(jīng)典不經(jīng)典,人民群眾說了算
《俺的海島好》《西沙,我可愛的家鄉(xiāng)》等歌曲展現(xiàn)了守島官兵胸懷祖國、以苦為樂、以島為家的精神品質(zhì),至今仍在很多守島官兵中傳唱。 姜伯霖攝
呂遠近照。王晨光攝
呂遠,中國著名詞曲作家,1929年出生于遼寧丹東,1948年參加解放區(qū)宣傳隊,1963年調(diào)入原海軍政治部文工團,曾任海政歌舞團藝術指導、中國文聯(lián)委員、中國音樂家協(xié)會常務理事等職。在近70年創(chuàng)作生涯中,他創(chuàng)作了千余首歌曲,百余部歌劇、舞臺劇和影視片音樂。其中《克拉瑪依之歌》《走上這高高的興安嶺》《西沙,我可愛的家鄉(xiāng)》《泉水叮咚響》《牡丹之歌》《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等膾炙人口的佳作流傳至今,深受人民群眾的喜愛。
記者: 您是怎么樣走上音樂創(chuàng)作這條道路的?
呂遠:我從小就喜歡音樂,14歲時考進了吉林臨江礦山學校,在那里學習到了西洋音樂知識。我還記得有一次上文學課,老師講到宋徽宗被金人俘虜后在五國城寫下的一首詩。當時正是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我們又生活在敵偽區(qū),都是“亡國奴”,我就有感而發(fā)把那首詩譜成了曲子,這算是我第一次創(chuàng)作吧。1945年秋冬季節(jié),八路軍來到臨江接收我們學校,帶來了革命音樂,比如《兄妹開荒》《夫妻識字》等。我剛開始還覺得這些音樂挺“土”。結果學校組織宣傳隊去演出,我們演奏西洋樂器,老百姓不拍巴掌,一演革命樂曲,戰(zhàn)士鼓掌,老百姓也鼓掌。1948年我到遼東省林務局搞職工文藝工作,發(fā)現(xiàn)要讓群眾接受我創(chuàng)作的音樂,那得演奏他們喜歡的曲調(diào)和形式,“土”成了我的方向。我也慢慢認識到,我的音樂應該是為我的表演對象存在,為接受它、喜歡它的人民群眾而存在。
記者:《建設者之歌》是您早期創(chuàng)作的、在全國唱響的歌曲,當時怎么想到創(chuàng)作這么一首歌曲的?
呂遠:1954年,我從東北師大音樂系畢業(yè)后,分到了中央建筑工程部政治部文工團,到處為全國建筑工人演出。現(xiàn)在的年輕人可能不太了解,當時曾經(jīng)有那么一批可敬的人。國家要實現(xiàn)工業(yè)化,要搞建設,上級一聲令下,一大批軍人就脫下軍裝拿起瓦刀加入建筑大軍。這些人的品質(zhì)是非常好的,吃苦受累,但斗志昂揚,國家工業(yè)化的很多大工程都是他們建設的。當時我去工地體驗生活,看著他們黢黑黢黑的,我覺得應該為這群人寫首歌。歌里寫的“面前總是無盡的原野、身后總是嶄新的樓房”“永遠戰(zhàn)斗著奔向前方”等等,都是他們真實生活的反映。后來,這個歌就被團中央推薦了,開始在全國流傳。
記者:在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很多人對于克拉瑪依這座城市的憧憬就是源自您創(chuàng)作的《克拉瑪依之歌》。
呂遠:1956年,我看到一個西北克拉瑪依打出油井的材料。這打破了外國人所說“中國無石油”的論斷。我很激動,想寫個歌。我們這批從東北出來的學生,最大的特點就是特別愛國,特別想國家富強起來。我想去了解這個事情,但當時關于克拉瑪依的資料很少,甚至地圖上都找不到名字,歌就一直沒寫出來。
1958年,我到蘭州一個工地上勞動鍛煉。我們建的就是蘭州煉油廠,而且要煉的就是克拉瑪依打出來的石油。我在那里邊勞動邊向人們打聽克拉瑪依的情況,找了很多資料。還看了一部蘇聯(lián)拍的紀錄片《從阿拉木圖到蘭州》,其中有很多戈壁灘和克拉瑪依的鏡頭,讓我很受啟發(fā)。克拉瑪依環(huán)境非常艱苦,那地方風非常大,帳篷立不住,大鐵桶都能吹著跑。找油的這些人工作也異常艱辛,楊虎城將軍的女兒楊拯陸就是為了尋找石油凍死在戈壁灘上。我想讓大家能了解克拉瑪依,了解奮斗在克拉瑪依的人們。我想寫種對比,從前克拉瑪依只有牧馬人、荒原,在新中國忽然有了紅旗、油井。我白天勞動夜里創(chuàng)作,一個月就完成了這首歌。回到北京后,我把這首歌交給呂文科演唱。第二年被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出。當時我們很少有抒情歌曲,所以這個歌很快傳遍全國。有同志跟我說,我是聽《克拉瑪依之歌》來到克拉瑪依的,來了就愛上這兒了。新中國成立這70年國家飛速發(fā)展,克拉瑪依是一個典型標本,從原始的、艱苦的一個地方變成現(xiàn)代化的全國宜居城市。
記者:電影《南海風云》中有個插曲《西沙,我可愛的家鄉(xiāng)》,當時也在社會上產(chǎn)生很大影響。這首歌您是如何創(chuàng)作出來的?
呂遠: 1963年我調(diào)到了海政文工團,開始寫部隊的歌、國防建設的歌。1974年我軍進行了西沙海戰(zhàn)。戰(zhàn)斗勝利后,我第一次到西沙群島,采訪參與西沙海戰(zhàn)的海軍官兵。在永興島的一個棚子里,我碰到了陸軍榆林要塞的詞作家蘇圻雄,我們就相約要合作為西沙創(chuàng)作歌曲。1975年開春,我第二次來到海南,到西沙、三亞等地深入生活、體驗生活。我還去通什了解黎族民歌,去儋州研究調(diào)聲,去臨高采集漁歌,收獲頗豐。1975年底,海軍部隊又派我跟隨電影《南海風云》攝制組再次來到海南補充采風,我第三次來到西沙。1976年,我和蘇圻雄一個作曲一個寫詞,完成了《西沙,我可愛的家鄉(xiāng)》的創(chuàng)作。演唱者是卞小貞和梁長喜。但出版唱片時錯印成卞小貞和呂文科,這是個誤會。隨著電影的播出,這首歌流傳開來。由于廣大人民群眾對南海神圣領土的關注,這首歌曲傳唱多年。2012年三沙市成立后,我和蘇圻雄在原有的歌曲基礎上創(chuàng)作出《我愛三沙》,后來我又和肖杰合作創(chuàng)作了《三沙祖宗海》。
記者:《俺的海島好》這首歌旋律俏皮,歌詞幽默。創(chuàng)作時您是怎么考慮的?
呂遠:當時普通群眾對海軍的艱苦性不太了解,我就想用艱苦與樂觀作為這首歌的主題,用一種比較風趣的方式,展示海軍戰(zhàn)士把海島變成家園的樂觀精神。王澄元是原唱,他已經(jīng)去世了。他本人擅長詼諧風格,唱這個歌唱得也好。
記者:歌曲《泉水叮咚響》流傳很廣,當時是怎么創(chuàng)作的?
呂遠:“文革”時期,愛情題材在文藝作品里是禁區(qū),所以上世紀70年代末的時候,人民群眾就格外盼望輕松的愛情歌曲。1978年,海政歌舞團領導大膽地提出要搞一臺輕音樂音樂會。詞作家馬金星把《泉水叮咚響》的歌詞放在我面前。我眼前一亮,卻又有點猶豫。因為歌詞寫的是海軍戰(zhàn)士與故鄉(xiāng)戀人之間的純潔愛情。這一時期,雖然新的思潮已經(jīng)萌動,但愛情題材仍然是個“雷區(qū)”,歌曲能否被通過,我很有顧慮。但我被動人的歌詞打動了,在馬金星的鼓勵下,我還是非常投入地創(chuàng)作了曲子。這個歌開創(chuàng)了改革開放前愛情歌曲的先河,卞小貞在工人體育館的冰上音樂會上一唱,很快便風行全國。但我也清醒地認識到,歌曲的流傳與否,不取決于我們作者,也不取決于歌唱家,而是人民群眾。他們需要這樣的歌曲,這樣的歌自然能流傳。
記者:一名創(chuàng)作者,他創(chuàng)作的歌曲如何才能跟上時代、成為時代標記?
呂遠:這是在我們這個隊伍里大家不斷討論的問題。作品契合時代精神,才能引起共鳴,才能被時代記住。一個作家的作品能不能被廣大人民群眾承認,能不能被歷史承認,有個前提,就是這個作品反映的歷史感情或者這個作品表現(xiàn)的內(nèi)容,是不是人民群眾內(nèi)心渴望的,這是重中之重。所以創(chuàng)作者一定要能更多地聽到群眾聲音,要去感悟人民群眾的所思所想。這樣創(chuàng)作者在創(chuàng)作時可能(對主題)掌握得就會更好一些,體會得深刻一些、準確一些,寫出來的東西就更有歷史價值。
記者:一首歌曲如何才能成為經(jīng)典?
呂遠:歌曲是社會生活在特定的歷史時期里面形成的一個產(chǎn)物,只有人民群眾才能決定這個作品能不能成為經(jīng)典,不是作家、歌唱家或是一個團隊能夠定下來的。作品經(jīng)不經(jīng)典,要由人民群眾說了算。比如《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這首歌,當時流傳很廣,影響比較大。為什么?它有社會背景。在粉碎“四人幫”后的一段時期,人們渴望陽光一般的生活終于來臨,演唱者親切、歡暢的歌聲就得到了大家的歡迎。
我寫出了《克拉瑪依之歌》,但如果沒有呂文科那種非常飄逸抒情的歌聲,我那個歌只是一張紙。大家聽完一首歌覺得歌不錯,首先知道的就是歌手,然后才知道這首歌的作者是誰,所以我們(創(chuàng)作者)往往是最后被知道的。我們只是社會生活中一個極小的零件,決定作品成敗與否的,是人民群眾。《牡丹之歌》也好,《一個美麗的傳說》也好,從現(xiàn)象上看是唱的人唱好了(才流傳),但本質(zhì)上不是,能決定誰成為歌唱家的也是人民群眾。所以我總說,比我作用更大的是歌唱家,但最后起決定作用的還是人民群眾。我清楚地認識到,我的作品粗糙原始,離“經(jīng)典”還相去甚遠。這是我一貫的自我認知,謝謝。
(陳俊龍、劉津梅整理)
采訪手記
一輩子創(chuàng)作
■袁麗萍
采訪呂老,總感覺自帶“背景音”。千余首歌曲,諸多經(jīng)典流傳,經(jīng)常是聊著聊著,我們就一起哼唱起來。
采訪地點,呂老定在干休所的閱覽室。他說自家書房太亂。
直到跟著他回家拿材料,才知道“太亂”的不同含義——
書房里,整個一面墻是一長排高至房頂?shù)臅瘢锩婷苊苈槁榕艥M了各種類型的歌片,開盤帶、DAT帶、磁帶、CD……就像一個微型音樂博物館。
一張老式寫字臺堆滿書籍,臺上一張碩大的譜紙上滿是鉛筆的圈圈點點。
寫字臺正對面是一臺大電視,代替顯示屏,方便他用電腦隨時工作。
我不由得想起采訪中他的話,“我就是個創(chuàng)作員,一輩子創(chuàng)作”“靈感無非就是艱苦的勞動和不停的思考”……
“今天的合影如何給您?”
“咱們加個微信,你掃我吧。”
呂老果然是個“90后”。他在那部跟我同款的智能手機上點了幾下,就調(diào)出了二維碼。
勤奮的人,不斷學習的人,總能跟得上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