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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王曉林:卡夫卡的耳朵
    來源:中華讀書報 | 王曉林  2019年06月18日09:22

    “任何一個閱讀過卡夫卡的人或許都見過一兩張卡夫卡的照片。任何一個凝神靜觀過卡夫卡照片的人都不可能忘記卡夫卡那雙眼睛,正如任何一個用心閱讀過卡夫卡作品的人都不會忘記它的作者一樣。”(曾艷兵:《卡夫卡的眼睛》)同樣,任何一個注目觀察過卡夫卡照片的人都不會忽視卡夫卡那雙耳朵。

    耳朵,在直觀的層面上,會對一個人的面部特征乃至整體形象和氣質(zhì)產(chǎn)生重要影響。卡夫卡是一個特別重視自己形象的人,在我們所能見到的卡夫卡照片中,他常西裝革履,穿戴得非常正式整齊。卡夫卡的肖像被廣泛用于他的作品、傳記以及研究性著作的封面。卡夫卡的耳朵相較于其他作家的耳朵有何獨特之處?卡夫卡的“追隨者”對卡夫卡的耳朵是作何描述的?耳朵對卡夫卡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有何影響?卡夫卡在其作品中是如何展現(xiàn)“耳朵”的?卡夫卡的耳朵對他在人群中的被認可度是否有一定影響?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話題。

    若對著卡夫卡的照片仔細觀察一番,你會發(fā)現(xiàn),卡夫卡不僅有一雙深邃執(zhí)著的大眼睛,還有一雙奇大無比的“招風耳”。這對耳朵不同尋常,耳廓比之于常人更長更寬也更聳立,使卡夫卡看起來像一只充滿好奇心的猴子,或童話里怪異可愛的精靈。瓦爾特·本雅明在分析一張卡夫卡小時候的照片時,敏銳地注意到了卡夫卡的耳朵:“在這樣一間屋子里,站著個六歲左右的男孩,他穿著綴滿了流蘇的兒童西裝,衣服繃得緊緊的,好像壓在身上,布景是冬天的花園,作為背景的棕櫚葉紋絲不動……男孩那雙無比憂傷的眼睛看著眼前擺好的風景,一只支楞著的大耳朵聆聽著這風景。”(本雅明:《弗蘭茨·卡夫卡——紀念卡夫卡逝世十周年》,1934)卡夫卡的耳朵似乎在傾聽一切,但你卻無法猜透他究竟在聽什么。

    同本雅明一樣,美國猶太裔作家菲利普·羅斯(PhilipRoth)也懷有濃厚的“卡夫卡情結”。他熱衷于觀察卡夫卡,在他的書房中陳列著一張卡夫卡四十歲時的照片。在《“我一直希望你們贊賞我的饑餓表演”,或凝視卡夫卡》(“I Always Wanted You to Admire My Fasting”;or,Looking at Kafka)一文中,菲利普·羅斯將卡夫卡在其最后一張照片中的形象描述為:“骨骼尖銳、棱角分明的、一個穴居者的臉:特別是耳朵的形狀和角度使它們像一對天使的翅膀;眼里流露出一種強烈的、生氣勃勃的、鎮(zhèn)定自若的目光(sharpandskeletal,aburrower’s face: theears shaped and angled on his head like angel wings;anintense,creaturelygazeofstartledcompo?sure)。”羅斯在寫作方面甚至刻意模仿卡夫卡,他的代表作《乳房》是對卡夫卡“變形”主題的繼承和夸張化描寫。

    從四、五歲到四十歲,卡夫卡獲得了諸多成長,但他的耳朵并無太大改變,一如既往地向兩側聳立著。“耳朵”作為連接內(nèi)部身體與外部世界的重要通道,對“聲音”的傳輸與接收發(fā)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卡夫卡無時無刻不在用他的“大耳朵”聆聽著,這雙“大耳朵”使他具備了敏銳的聽力,甚至令他對聲音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的敏感。正如首作帝在《卡夫卡與噪音》一文中所寫的那樣,卡夫卡對各種聲音與噪音極為敏感甚至反感,而卡夫卡對噪音的恐懼根本上源于他龐大而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在美國導演、編劇史蒂文·索德伯格(StevenSoderbergh)執(zhí)導的劇情電影《卡夫卡》(1991)中,掘墓人比茲勒比克(Bi?zzlebek)對主人公“卡夫卡”說:“你的嘈雜在里面(Your reverberationsareinside)。”因此,盡管卡夫卡常給自己的耳朵里塞上棉花或耳塞以抵抗噪音,他仍然感到外部世界在喧囂。卡夫卡對這種無盡的喧囂幾乎無能為力。1910年5月17日至18日深夜,卡夫卡在日記中寫道:“我從自身中走了出來,暫時地聽到了我自己的聲音。”在卡夫卡這里,寫日記這一行為本身就象征著“發(fā)聲”,與此同時也意味著“傾聽”。

    在木心看來,“卡夫卡這個名字一聽就好像不得了。等到看見照片——這么苦命。從耳朵、眼睛,一直苦到嘴巴。這么苦命,和中國賈島一樣。”(《文學回憶錄》第六十六講:卡夫卡及其他)賈島是我國唐代著名的“苦吟詩人”,官運不濟,常常絞盡腦汁只為得一句好詩,故被稱為“詩奴”。而卡夫卡不顧健康狀況,經(jīng)常通宵達旦地投身于寫作,亦可稱為“文奴”。使木心覺得卡夫卡“苦命”的直接原因是卡夫卡的照片,最先進入他觀察視野的就是卡夫卡那雙“苦命的耳朵”,這雙耳朵是一種隱喻,一種象征,它非同尋常,伸展著探向世界的深處。

    在《卡夫卡全集》中,“耳朵”一詞出現(xiàn)了144次,“傾聽”出現(xiàn)122次,“聆聽”出現(xiàn)了10余次。在卡夫卡較為重要的幾部短篇小說中,都有對“耳朵”與“傾聽”的描寫和刻畫。《變形記》中格里高爾變形的第一個早晨,喪失了語言和表達能力的他,只能依靠“耳朵”來判斷房間外的一切動靜。而后格里高爾用“耳朵”去偷聽妹妹格蕾特拉小提琴,這一舉動透露出他對音樂和美好的渴望,而變形為“非人”的他,最終為這“聲音”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判決》的最后,是父親命令格奧爾格“聽著”:“我現(xiàn)在就判你投河自殺。”而格奧爾格留給人世間的,只剩落水那瞬間的一聲“回響”。《騎桶者》中的“我”在寒冷冬夜出去賒煤,煤老板“用手捂住耳朵”,卻能聽見“我”的請求;而煤老板娘卻裝作“什么也沒聽見”,將“我”置之不顧。《塞壬的沉默》中,“為使自己幸免于海妖塞壬的誘惑,尤利西斯用蠟把自己的耳朵堵住。”同樣,為使自己幸免于世間噪音的干擾,卡夫卡也用蠟把自己的耳朵堵住。《陀螺》中,一位哲學家試圖通過研究孩子們的玩具——旋轉著的陀螺——來探尋所有事物的規(guī)律,最后打倒和趕走哲學家的不是別的,而是陀螺的主人——孩子們——喧鬧的呼喊聲。這些劇烈的聲音“強烈地傳入他的耳朵”,使他感到惡心,令他感覺自己像被鞭子抽打一般,于是踉踉蹌蹌地走開了。在卡夫卡筆下,“哲學家的耳朵”敏感而脆弱,這使他們注定無法真正接近事物的本質(zhì),因為他連“自身”這一本質(zhì)都無法真正接近。

    卡夫卡的感官中,“耳朵”是最為靈敏、最為強大的。《地洞》里的“我”豎起耳朵傾聽各種聲音,這“地洞”猶如“耳洞”,盡管苦心孤詣地建造層層堡壘,卻總有外部世界敵人的聲音窸窸窣窣地傳進來。《女歌手約瑟芬或耗子似的民族》中“歌者”的歌唱,希望被“聽者”諦聽,換言之,一個靈魂的呻吟,希望能被另一個靈魂所理解——“耳朵”在此象征著“理解的通道”。

    卡夫卡書信或日記中提及“耳朵”之處,多描寫一人湊在另一人耳邊,輕聲細語地表達。雖是輕描淡寫,但這種構想或許透露出他對“非噪音”的深切渴望:他希望自己的耳朵能被善待,渴望自己的心靈能被理解。然而,總是事與愿違——城市的噪音,鋼琴的噪音,鄰居的噪音,孩子的噪音,父親的噪音……總是侵犯著他、困擾著他。相較于被(讀者的)眼睛“看”,卡夫卡更渴望被(聽眾的)耳朵“聽”。“看”是簡單而本能的動作,“聽”則需要用心,故而“傾聽”更能接近事物的本質(zhì)。卡夫卡很樂意將自己寫的作品讀給朋友或親人聽,青年時期就將劇本讀給三個妹妹聽,《變形記》《判決》《在流放地》等都曾讀過。

    令人感到不解甚至奇怪的是,在卡夫卡自己創(chuàng)作的素描畫中,無論是垂首沉思的“思想者”“牢籠中的男子”“拄拐杖的男子”,還是“頭伏在桌上的男子”“站在立鏡前的男子”,以及“低頭坐著的男子”和“擊劍者”,他們無一例外都沒有被畫上耳朵。在卡夫卡的畫筆下,他們都喪失了傾聽的器官,缺乏傾聽的能力。那么,卡夫卡為什么要忽略那“點耳之筆”?或許是因為卡夫卡的眼睛曾使他對視覺藝術/繪畫產(chǎn)生了某種狂熱,而卡夫卡的耳朵則令他放棄了對聽覺藝術/音樂的興趣。但在卡夫卡給自己畫的素描肖像中,那雙大耳朵卻十分搶眼。

    現(xiàn)代漫畫家在對卡夫卡的形象進行勾勒時,他的耳朵幾乎無一例外地被夸張放大,乃至整體感覺很不協(xié)調(diào)。而這種身體與形象上的奇異特征恰恰與卡夫卡本人及其作品中的“荒誕”色彩遙相呼應。2014年,“方糖泡泡”獨立樂團發(fā)行了一張名為《洗耳朵的卡夫卡》的專輯,也將卡夫卡的大耳朵凸顯出來。

    卡夫卡的眼睛是心靈的窗口,觀察著冷漠人世發(fā)生的光怪陸離之事;而卡夫卡的耳朵則是靈魂的通道,傾聽著荒誕世界發(fā)出的嘈雜之音,傾聽著他內(nèi)心世界迸發(fā)的吶喊之聲。總的來說,卡夫卡是一個冷漠的觀察者,一個寂寞的傾聽者,一個熱情的朗讀者,一個悲觀的思想者,一個不受司法約束的自殺者。

    本雅明在一封致朔勒姆的信中寫道:“卡夫卡生活在一個需要補充的世界。卡夫卡發(fā)現(xiàn)了補充物,卻沒有看到他周圍的一切。如果說,他看到了即將出現(xiàn)的狀況,卻沒有看到當前的現(xiàn)實,那么從本質(zhì)上講,他是作為遭受今天的個體來體察的。災禍不會涉及到的歡快余地很便于他做出驚恐的舉止。卡夫卡的體驗完全是以他所投身的傳統(tǒng)為基礎的;談不上遠見,也不是‘先知’。卡夫卡聆聽著傳統(tǒng),致力于聽的人,就不會睜眼看了。”本雅明繼續(xù)解釋道:“卡夫卡聽得很費勁,這是因為首先傳入聆聽者耳中的,都是最模糊不清的。”于是,當我們再次凝視卡夫卡的照片,便會不由自主地支楞起自己的耳朵,去聆聽從卡夫卡那里傳來的聲音——盡管它們也是那樣模糊不清。最后,需要反思的是,如果“我們已經(jīng)沒有了卡夫卡的看與掙扎的能力”(孫郁:《看與掙扎》),我們是否還有卡夫卡的“聽與尋找”的能力?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卡夫卡與中國文學、文化關系之研究”[17AWW002]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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