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回延安》:一首詩,讓一代代人血脈相通
“心口呀莫要這么厲害地跳,/灰塵呀莫把我眼睛擋住了。”一首好詩,要經(jīng)得起時間的考驗,如果沒有對歷史情緒與情感的高度凝聚與提煉,那么它的深刻思想從何而來?高妙的技藝如何附麗于其身?獨特的形式又如何與內(nèi)容融匯為一體并落地生根?有了這樣高度濃縮與提煉的表達,一首詩才可能具有經(jīng)典的價值。從這個角度來重溫詩人賀敬之的經(jīng)典之作《回延安》會發(fā)現(xiàn),這是濃縮了幾代人情緒與情感的凝煉之作,它所表達出來的精神境界極富感染力,使讀者感同身受。
為什么賀敬之要選擇“信天游”這種形式來表達?因為“信天游”是這一方水土之上的人最熟悉最熱愛最富有感情的藝術形式。詩人理所當然要選擇這個能夠與當?shù)厝俗顬橘N心的藝術形式,來表達他與這片土地及土地之上的人心心相通的情感。且不要小看對這一形式的選擇,因為作為一個“外來人”,要掌握好陜北民歌這一形式絕非易事!而要真正地運用好這個形式,還要有更為扎實的生活基礎,并獲得語言的暢達流利。而賀敬之正是因為有抗戰(zhàn)期間在延安魯藝的數(shù)年學習生活經(jīng)歷,才獲得了對這一藝術形式的嫻熟掌握。
可以清楚地看到,賀敬之對“信天游”語言行云流水般的表達,就恰似當?shù)厝嗣袢罕娪H切有如己出的語言——“白羊肚手巾紅腰帶”“羊羔羔吃奶眼望著媽”“東山的糜子西山的谷”“米酒油饃木炭火”“白生生的窗紙紅窗花”等,可以說一如竹筒倒豆子。這又從另一個角度告訴我們:只有身心皆入陜北本土人民的生活,與他們息息相通,才能與他們的思想感情、生活習慣、語言藝術實現(xiàn)融會貫通。
賀敬之首先闖過了這最關鍵的一關,實現(xiàn)了匠心獨運地對“信天游”形式與陜北民間語言的自由選擇與運用。繼而,在他濃烈的思想情感的推動下,創(chuàng)作出了“這一個”經(jīng)典詩作。這首詩保留了詩人作為“老延安”的歷史,又加進了“回延安”的情緒與情感,實現(xiàn)了對歷史有溫度、有激情的文學表達,從而獲得了他那一代“老延安”的強烈共鳴,同時也贏得了陜北人民的高度認同與贊譽。
我是20世紀70年代初第一次讀到這首詩的。坦率地說,對詩中那種急切的情緒與強烈的情感表達,當時我并沒有真正地理解,甚至覺得過于強烈了一些。如今想來,也許這就是隔代人、未曾經(jīng)歷過那個年代的人在情感上與父輩的某種隔閡吧?所幸的是,一次精神的游歷,使我有了一次進入父輩心靈的機會,不僅對父輩的情感,而且對詩的情緒情感表達,都獲得了新的認識。
1976年10月,中央一舉粉碎“四人幫”,我父母所在的工廠,即原鐵道部西安三橋車輛工廠也和全國各行各業(yè)一樣,開始了撥亂反正。黨委急需選出一個政治和能力俱佳的干部部部長,最后決定把還在延安南泥灣勞動的父親接回來。這是1977年7月的事情,那天早上,因為母親工作走不了,家里決定讓我代表全家,和趙志書記與廠辦的另外一位姓何的阿姨一起去延安接父親——那一年,我18歲,第一次去延安。
聽說要去延安,我興奮得睡不著覺。小學時,我們就唱陜北民歌,唱“高樓萬丈平地起,盤龍臥虎高山頂”,唱“太陽一出來呀,哎咳呀,滿山紅哎,哎咳哎咳呀”,特別是那支笛子獨奏曲《陜北好》,天天都能從工廠的喇叭里聽到,還有“魯藝”,還有杜鵬程的《保衛(wèi)延安》、古元的版畫、賀綠汀的歌曲……可以說,延安對于當時的我——一個文學少年來說,是真正的“圣地”!從夢想到現(xiàn)實的每時每刻,我激動的心情與《回延安》詩中表達的極為相似,也是恨不能立刻就“雙手摟定寶塔山”,把夢中的延安仔仔細細地看個遍……
那天,我只背了一個軍挎包,裝了一本讀了幾十遍的賀敬之的《放歌集》,就隨趙志書記上了車。當時,從西安到延安全是盤山路,我們的國產(chǎn)面包車早上6點多出發(fā),直到下午6點左右才緩緩駛入南泥灣。是趙志書記最先看到的父親,他喊:“停,停。那不是藎民嗎?”定睛一看,果然是父親。他的臉曬得通紅。趙書記跳下車,拉著父親的手說:“走,收拾東西,現(xiàn)在就走。”父親似乎沒有反應過來,但是他的笑臉——燦爛的笑臉,我永生難忘。那是瞬間迸發(fā)出來的毫無保留的笑容,是賀敬之詩中的“親人見了親人面,/歡喜的眼淚眼眶里轉”的感覺。
此時的延安,不僅更加巍峨壯麗,而且還充滿了更加廣闊豐富的魅力。一如詩中所寫:“革命的道路千萬里,/天南海北想著你……”
第二天早上,我們在當時只有二層樓的延安賓館,也就是周恩來總理回延安時住過的延安飯店,喝了小米粥,吃了饃饃,便急火火地去延安革命歷史紀念館參觀,我的心始終渴望著認識和理解更多的革命歷史。伴隨著一幅幅照片所揭示的歷史,我的心里有了一幅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而在畫卷的正中央,就是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抗日戰(zhàn)爭的總指揮部——延安;而在延安城的畫卷上,有一盞燈——那是棗園窯洞的燈光。仿佛是一種情感的累積,我們的車子似乎一下子被推到了棗園毛澤東、周恩來、朱德同志的窯洞前……那一天,我在毛澤東的窯洞里,看到了玻璃柜中《論持久戰(zhàn)》的手稿,是鉛筆寫在粗糙的馬蘭紙上,非常流利的“毛體”字,一張一張地疊壓著,像歷史一頁一頁地躺在寂靜的時空里,以無限的思想昭告著世界:人民戰(zhàn)爭必勝!趙志書記摸著我的頭說:“小家伙,勝利不容易啊。”
“棗園的燈光照人心,/延河滾滾喊‘前進’。”從窯洞里出來,我特意請攝影部的同志給我在窯洞前照了一張相,而照片上我手里拿著的,正是帶來的那本《放歌集》——詩集中的毎一首詩,我都讀過了幾十遍,而唯有在此刻,我才覺得那詩是活的。“心口呀莫要這么厲害地跳,/灰塵呀莫把我眼睛擋住了。”因為人心是活的,它表達了人心,它當然有了生命。
2016年10月,父親87歲,聽說姐姐一家要去延安,便執(zhí)意要回延安看看。一路上,父親都在唱《南泥灣》,他唱了一遍又一遍。我想,當年賀敬之作為這首歌的詞作者,一定也會像我父親這樣反復地唱吧?母親勸他別唱了,嗓子要發(fā)炎了,可他還是要唱,就像他要回延安,勸也勸不住。參觀完延安革命歷史紀念館,父親站在館門邊上兒童團員的雕像前,要姐姐給他拍照。他指著那個手拿紅櫻槍的兒童團員說:“我就是先當?shù)膬和瘓F長,后參加的八路軍,那時14歲。我與這個戰(zhàn)友合個影。”
如今,我看著父親的這張照片再讀《回延安》,對賀敬之詩中的情緒與情感,似乎有了與父親血脈貫通的感受,不再覺得那情緒與情感過于強烈了。因為“樹梢樹枝”有了“樹根根”,看山看水有了“親山親水有親人”的體驗。這些活的詩句,與虛空高蹈的標語口號不同,它的情緒與情感是真實的——生命的真實、思想的真實。無須去“火”,更無須脫“水”,這是濃縮了幾代人的思想情感、超越了一個時代的卓越的經(jīng)典文本,飽含著濃濃的最真切的情緒與最真實的情感。這情緒屬于歷史,因為有情緒才有勃勃生氣;這情感屬于歷史,因為有情感才有愛憎。活的歷史中有活著的靈魂在歌唱,它歌唱往日的輝煌,歌唱今天的創(chuàng)造和未來的美好。
“身長翅膀吧腳生云,/再回延安看母親!”當一首詩,成為心靈的呼喚,成為精神的路標,并使一代人與另一代人血脈相通,它便獲得了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