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德萊爾與他命中注定的永遠孤獨
“造物主抬起了人的頭,
命他仰望天空,注視星辰。”
無論身在何處,受到何種磨難,終生都將在向往希冀中度過,他的向往是天堂,他的希冀是獲救。這不是詩人的一幅自畫像嗎?波德萊爾正是一只逃出樊籠、在污泥中掙扎而詛咒上帝、懷念故鄉(xiāng)的白天鵝。
1
夏爾·波德萊爾于1821年4月9日出生在巴黎。
1825年左右,在巴黎的盧森堡公園里,人們常常可以看到一位眉毛漆黑的老人領著一個四五歲的孩子散步。老人指點著那一座座美麗的雕像,講述著有關它們的神話和歷史,孩子則出神地聽著。這個孩子就是波德萊爾,他后來寫道:“形象,這是我最初的強烈愛好。”那個老人不是他的祖父,而是他的父親,約瑟夫-弗朗索瓦·波德萊爾,那時已經年逾花甲了。
當他于1819年續(xù)娶卡羅琳·杜費斯的時候,已經是個六十歲的老人了,而新娘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女,年僅二十六歲。
波德萊爾常常認為,父母年齡相差懸殊對他的精神有著某種先天性的影響,這也許可以由醫(yī)生做出回答。可以肯定的是,父親的啟蒙思想、對繪畫的愛好,以及一派貴族的作風,確實給幼年的波德萊爾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他有一首題為《人語》的詩,其中回憶道:
我的搖籃啊背靠著一個書柜,
陰暗的巴別塔,科學,韻文,小說,
拉丁灰燼,希臘塵埃,雜然一堆,
我身高只如一片對開的書頁。
那書柜里放著一套《百科全書》,伏爾泰、莫里哀、拉伯雷、普魯塔克、拉布呂耶爾、孟德斯鳩等人的作品,還有一本盧梭的《社會契約論》。波德萊爾不僅在公園里聆聽父親講解雕像,而且家中還有父親的收藏及其“拙劣的”作品。他的母親曾在倫敦受過教育,也頗有些文化修養(yǎng)。可以想見,波德萊爾幼小的心靈是在怎樣的氛圍中受到了熏陶。
波德萊爾僅六歲的時候,父親去世了,他失去了唯一可能理解他的親人。年輕的母親服喪的期限未過,就改嫁歐比克少校了。波德萊爾幼小敏感的心靈第一次受到了巨大的震動。他一直不能理解母親為什么要再嫁,那美麗溫柔的母親只能屬于他一個人,豈容得第二個人來分享她的感情?他覺得父親被出賣了,母親對他的愛被出賣了,他對母親的眷戀被出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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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2年,他隨母親到了繼父的駐地里昂,進了中學。那正是七月革命后的日子,資產階級自由派篡奪了勝利果實,建立起銀行家的統(tǒng)治,1831年、1834年的里昂工人起義遭到殘酷的鎮(zhèn)壓。
波德萊爾在里昂時的最大樂趣就是在城里游逛。寄宿學校的生活已經使他感到煩悶和憂郁,而破敗的街區(qū)、骯臟的工廠、工人的悲慘生活、幾乎總是煙霧彌漫的天空,又使他的“沉重的憂郁”變得更加沉重。他的學業(yè)優(yōu)秀,在希臘文、拉丁文和法文上顯露出才華。他敏感、激烈,舉止古怪,充滿了奇思異想,有時又有些神秘和玩世不恭,嘴里還常常吟誦著雨果和拉馬丁的詩句。
四年之后,1836年,他隨父母回到巴黎,進入路易大帝中學。他是個才華出眾卻不守紀律的學生,出語尖刻,常常對學校當局表示不敬,洋溢著反叛精神,終因一次拒絕交出同學傳遞的紙條而被開除,這件事發(fā)生在1839年4月18日。這是波德萊爾與社會的第一次沖突。
他曾寫道:“盡管有家,我還是自幼就感到孤獨——而且常常是身處同學之間——感到命中注定永遠孤獨。”
波德萊爾離開了中學,在一所法律學校注冊,其實并沒有去上課,而是去過“自由的生活”了。
他大量地閱讀羅馬末期作家的作品,著迷于他們的頹廢情調;他閱讀七星詩社詩人的作品,嘆服他們聲律的嚴謹;他閱讀巴爾扎克的作品,并因結交了他本人而感到十分榮耀;他在美術展覽會上流連,重新喚起他“最初的強烈愛好”;他喜歡拜倫、雪萊、雨果、戈蒂耶,為浪漫主義——“美的最新近、最現時的表現”所征服。大約是在這段時期,他通過巴爾扎克接觸到瑞典哲學家斯威登堡的神秘主義。同時,他沉湎在巴黎這座“病城”中,出入酒吧間、咖啡館,追歡買笑,縱情聲色,浪跡在一群狂放不羈的文學青年之間。
3
1847年1月27日的《太平洋民主》雜志刊登了埃德加·愛倫·坡的短篇小說《黑貓》的譯文,波德萊爾讀到之后,立刻被征服了,因為他在這位美國作家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思想、詩情,甚至語言。他從此開始翻譯愛倫·坡的作品,一直持續(xù)了十七年,提供了堪稱典范的譯品,使這位在家鄉(xiāng)窮愁潦倒、郁郁不得志的詩人在法國成為一代詩人崇拜的偶像。
雨月對著全城大發(fā)雷霆,
向寒塋四周慘淡的亡靈
傾盆潑灑出凄冷的黑影,
又將四郊籠罩死亡陰濛。
貓在磚地上尋覓遮身草莖,
羸瘦生瘡的身子瑟瑟抖動;
檐槽里游蕩著詩叟的魂靈,
發(fā)出幽靈一般寒顫的悲聲。
——波德萊爾《憂郁》之一
波德萊爾翻譯愛倫·坡,就像他自己進行創(chuàng)作一樣全神貫注、殫精竭慮、精益求精。他長期郁結在胸中的憤懣,他的孤獨感,他對另一個世界的憧憬和追求,都在愛倫·坡哀婉凄清的詩中、陰郁離奇的故事中、駭世驚俗的文章中,以及他為他寫的評價文章中得到了盡情的宣泄。他們是同病相憐的弟兄,有著同樣的悲慘的一生,同樣的不為世人理解的痛苦,同樣的顧影自憐的高傲;他們厭棄的是同一個世界,他們夢幻的是同一個天堂。波德萊爾把自己當成了愛倫·坡,把他的話拿來當成了自己的話。
與其說波德萊爾受了愛倫·坡的影響,不如說他與愛倫·坡不謀而合、早有靈犀,一見之下,立即心領神會、契合無間。
波德萊爾是個神秘人物,更確切地說,是個曾被神秘化了的人物。
圍繞著這個名字,有過許多可驚可怖的傳說,即令他的許多同時代人也不辨真?zhèn)危渲凶匀挥鞋F行制度的維護者因仇恨這位反叛的詩人而惡意中傷的流言,也不乏他本人面對丑惡的現實,悲憤之余自己編造的故事。
屬于前者的如:波德萊爾眼看著一個人被豹子吞掉而幸災樂禍;波德萊爾為了開心,從五層樓上把一個花盆扔在街上一個玻璃匠身上;波德萊爾用雪茄煙燒一頭獅子的鼻子,險些被咬掉手指頭;波德萊爾將一只貓倒懸在一塊玻璃上,聽貓爪抓在又硬又滑的玻璃上發(fā)出的聲響取樂;波德萊爾住在狄埃波旅店時,主人嚇唬孩子說:“別哭了,再哭我叫波德萊爾先生吃了你!”……
屬于后者的,我們只需看他信中的一段:“我在此地(布魯塞爾)被視為警察(好極了!)(因為我寫了那篇關于莎士比亞的妙文),被視為同性戀者(這是我自己散布的,他們居然相信了!),我還被視為校對,從巴黎來看下流文章的清樣。他們老是相信,我感到惱怒,就散布說我殺了父親,并把他吃了;而人們允許我逃離法國,是因為我為法國警察效勞,他們居然也相信了!我在誣蔑中游泳真是如魚得水!”
因此,波德萊爾對那些奇談怪論非但不去辯白,反而推波助瀾,添枝加葉,暗中品味著一種報復的快樂。這是一個人對周圍的世界感到深惡痛絕而產生的一種可以理解的態(tài)度。
實際上,我們認真檢閱他一生短短四十六年的旅程,不難看到,那平凡而平淡的一生,是被丑惡的現實扭曲了、扼殺了,那些被秩序的維護者指為傷風敗俗、褻瀆宗教的詩句,正是一個軟弱而敏感的詩人詛咒黑暗、追求光明而發(fā)出的陣陣痛苦的喊叫。
波德萊爾曾經寫道:“如果一位詩人向國家要幾個資產者放在他的馬廄里,人們一定會感到驚訝,而如果一個資產者要烤熟的詩人,人們就會覺得是自然而然的了。”他對資產階級的輕蔑溢于言表,同時也流露出他無可奈何的悲觀情緒,這段話深刻地揭示了波德萊爾同資產階級及其世界的關系。
波德萊爾一方面對資產階級懷著輕蔑和仇恨,往往表現出不共戴天的激烈情緒;但另一方面,生活范圍的極其狹窄,又使他不能深切了解廣大勞動群眾的苦難和斗爭,從當時此伏彼起的革命運動中汲取精神上的力量,因此,波德萊爾始終像一個揪著自己的頭發(fā)想離開地球的人一樣,雖然費盡氣力、痛苦萬狀,卻始終不能離開。正如他在《斷想》中所說:“我迷失在這丑惡的世界上,被眾人推搡著,像一個厭倦了的人,往后看,在遼遠的歲月中,只見幻滅和苦澀,往前看,是一場毫無新鮮可言的暴風雨,既無教誨,亦無痛苦。”
追求解脫而找不到出路,熱愛生活而又不知何所依憑,預見到革命卻看不到希望,始終在如來佛的掌心里翻跟頭,這是波德萊爾深刻的悲觀主義的根源。
波德萊爾的一生是反叛的一生,他的反叛以悲劇告終。然而這是一出有血有肉的反叛的悲劇,他將其凝聚在《惡之花》中,以生動的場景,活躍的人物,撕心裂肺的喊叫,發(fā)人深思的冥想,使萬千讀者驚醒和感奮。
反叛不是革命,但反叛可以成為革命的開端。波德萊爾的學生、著名作家雷翁·克拉岱爾積極投身到1871年的革命中去;俄國革命家、民意黨人雅庫博維奇(梅利申)在流放期間偷閑來翻譯《惡之花》,都不是沒有理由的。而著名的巴黎公社詩人克勞維斯·于格則毫不含糊地認為,在理論上反對革命的波德萊爾,事實上是一位革命的傳播者。這無疑指的是他最重要的作品《惡之花》在許多人身上所發(fā)生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