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小龍訪談:在人生長長的因果鏈中
宋 晗:因為“陳探長”系列在二十余國的暢銷,我發(fā)現(xiàn)在不同場合,你已經(jīng)多次回答“為什么寫起小說來”這個問題,因為在國內(nèi)讀者心目中,“師承卞之琳”、“《四個四重奏》《當你老了》的譯者”等這些頭銜將你和詩歌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現(xiàn)代小說的發(fā)展是快速的,中國古代那種詩與小說的“階層分化”已明顯被淘汰,但還是有許多的人,對這種跨文本有巨大的訝異。你是怎么看待這兩種文體的?
裘小龍:你的問題有意思,可以從不同的層面來回答。我1988年去美國,因種種原因,到了90年代中期才第一次回國,滄海桑田,很受震撼,想寫,先寫了首題為《唐吉訶德在中國》的長詩。只是,用詩來描述中國現(xiàn)代社會巨大而復雜的變遷,難免力有不逮,轉(zhuǎn)而試著寫一部小說。小說的主人公想做詩人,卻陰錯陽差地成了探長,同時卻還試著在寫詩。塑造這樣一個人物的私心,多少是想在通俗的文類中夾帶或“走私”詩歌,使其能有更多的受眾。不過,在中國古典小說的傳統(tǒng)里,詩確實也與小說共存。如《紅樓夢》《西游記》等古典名著,或更早一些的如《會真記》等,作品的內(nèi)容中都有相當一部分詩。這里不排除某些約定俗成的因素,但我也覺得,小說敘事中的特定場合需要詩的不同抒情強度。我在陳探長小說系列中混合著兩種文體一起寫,也算是以英文創(chuàng)作繼承中國古典小說的一個傳統(tǒng)吧。
自然,詩的作用不僅僅限于此。我小說的主人公是個圓形人物,他作為警官又是詩人的雙重身份,讓他在辦案時獲得了不同的觀照角度:他不但要勘查誰殺了人,同時更要審視案件背后的社會和歷史背景,以及人性的種種復雜因素。這樣,詩也在推理小說中加入了另類的思考。
宋 晗:你是在什么情況下開始寫作的?可以介紹一下自己(跨文化)的寫作歷程嗎?
裘小龍:如果你說的是中文寫作,我在他處也提過,那是因為卞之琳先生給我布置的第一篇作業(yè)。他首先要我寫幾首詩,看看我究竟有沒有詩的悟性和感性,可以跟他修西方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碩士課程。詩寫了后,居然得到卞先生還不錯的評價,也受到其他導師如朱虹、李文俊等人的鼓勵,我于是還真把“作業(yè)”拿到《詩刊》上去發(fā)表了。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
至于英文寫作,最早的一篇則是楊憲益先生安排我寫的。1986年我作為中國作家代表團成員,在洛杉磯參加了第三屆中美作家會議。楊先生當時是英文版《中國文學》的主編,吩咐我寫篇有關(guān)這次會議的報道。按規(guī)定,在《中國文學》上發(fā)文,要先由編輯部的中文編輯把關(guān)選稿,再由外文編輯翻譯,可楊先生卻囑我用英文寫,直接由他本人簽發(fā)。好幾年后,我之所以有信心開始用英文進行創(chuàng)作,應(yīng)該說是與楊先生的期許分不開的。能這樣在眾多前輩的關(guān)照下一路走來,我很幸運了。
宋 晗:我注意到,在《外灘公園》中,你在表達情景時常常很嫻熟地引用古代詩歌,尤其是唐詩;詩集《舞蹈與舞者》中收錄的不少詩歌的意境也是古典的;而且,我還了解到你做了大量古詩詞英譯的工作。古詩詞對你的寫作產(chǎn)生過影響嗎?對于這種難度較大的翻譯,你有怎樣的翻譯理念?國外讀者對翻譯成英文的中國古詩的接受如何?
裘小龍:小時候因為家庭成分的關(guān)系,我父親不許我讀“小紅書”之外的任何“閑書”,唯恐因此遇到麻煩。惟一的例外,我記得是一本《唐詩一百首》。那個下午,紅衛(wèi)兵的歌聲還在街頭嘹亮,父親發(fā)現(xiàn)我躲在陽臺的角落里偷讀唐詩,但他沒有斥責或把那本書沒收,只是把我叫進屋,默許我繼續(xù)讀;到了夜里,我醒來發(fā)現(xiàn)他在燈下悄悄抄這本書——他自己的書在“掃四舊”中全被抄走了。也許,童年時期經(jīng)歷的影響怎么估計都不過分。到了70年代末,我跟卞之琳先生讀西方現(xiàn)代主義詩歌碩士課程,那些日子正值“朦朧詩”流行,他要我去讀李商隱的詩,說當代的“朦朧”與傳統(tǒng)中的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研究生畢業(yè)后,楊憲益先生作了很大努力,要把我留在外文出版社工作,還興致勃勃地跟我談過翻譯中國古典詩詞的計劃。80年代初,在上海社科院王道乾先生的支持下,我的研究課題之一是關(guān)于中國古典詩歌對西方20世紀初意象派詩歌的影響,還翻譯了一本《意象派詩選》。在人生長長的因果鏈中,這些都可以說是因吧。到了90年代中后期,我開始用英文創(chuàng)作陳探長系列小說。因為小說的主人公也喜歡詩,時不時引些艾略特的句子,我曾翻譯過他的詩集《四個四重奏》,可我的引詩給我的美國編輯勞拉刪掉了——“需付的版稅太高”。只不過在小說的敘事中,我已安排了需有抒情強度的段落,刪掉后讀時總覺得少了什么。于是我想到中國古典詩詞,我自己譯,放在小說里也不用擔心版稅問題。關(guān)于譯詩,我為自己定了兩條簡單的準則:一是譯詩在英文中讀起來必須也是詩,二是中國古典詩的譯文必須讓英語讀者讀時沒有“隔”的感覺,不需要去一一加注釋。當然,國外讀者對這些譯詩的接受度,客觀的評價還是要由讀者們來做的。勞拉最初也十分擔心英美讀者對譯詩的接受度,畢竟中國古典詩詞的外文譯本在國內(nèi)出了不少,可在歐美市場上幾乎見不到,現(xiàn)在要把這些譯詩放到犯罪小說的場景中,恐怕更難讓人接受。在我的堅持下,勞拉答應(yīng)先試一本;小說出版后,出乎意料,她收到了許多讀者來信,說小說中的這些譯詩給他們印象深刻,也幫助他們更多了解了中國文化背景。接著,其他的出版社也找上門來,要我把譯詩結(jié)集出版,其中有一本還進入了美國富蘭克林獎的短名單。
至于古典詩詞對我自己寫作的影響,你說的是對的,確實存在;放在小說中,有時甚至還提供了一種古今對照的效果。今年6月我會在意大利首發(fā)一本陳探長小說,其中一半篇幅就是以陳探長的名義寫的一個中篇,有關(guān)唐代詩人魚玄機的詩歌、愛情與謀殺,書末附有魚玄機的一組詩,而這一切與陳探長自己在辦的案子是平行展開的,又在相互評注。
宋 晗:詩人永遠在選擇他的詞語。你用兩種語言進行創(chuàng)作,是否是兩種思維或兩種世界觀的碰撞?
裘小龍:用兩種語言創(chuàng)作,意味著兩種語言思維方式及隱含的世界觀的相互碰撞,但同時也可能起到互補、妥協(xié)或顛覆的作用。用后現(xiàn)代的理論說,因為一種語言中特定詞匯的存在,該語言的使用者才會按照這些詞語所指定的那樣思想、行為、生活。舉例來說,“孝”在英文中找不到真正對應(yīng)的詞,英文中的filial piety 其實與“孝”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意義和重要性很不一樣,因此“四世同堂”在歐美的社會結(jié)構(gòu)中也就難以想象。反過來,我80年代初作英譯中時,英文中其實很常見的一個詞privacy,也很難翻到中文中來,“隱私”那時是個充滿負能量的詞,意指那些見不得人的秘密或形跡可疑的事,因此,家中來個異性的朋友,居民委員會會闖上門來檢查,戴紅袖章的糾察隊晚上會晃著手電突襲樹蔭下的情侶。這些具體的例子或能說明,用兩種語言寫作并不等同于翻譯,也可以從不同的角度來促進跨文化/語言的理解。
宋 晗:閱讀《外灘公園》時,我對“虛構(gòu)批評(Fictocriticism)”這個命名產(chǎn)生了很大興趣。我認為命名者是機敏的,它似乎解決了我閱讀某一類批評文本時對文體產(chǎn)生的困惑。在自序中你寫到,史蒂芬·繆克曾在郵件往來中給虛構(gòu)批評做出過一個簡要定義:在講一個故事的同時,展開一個論點。你寫到閱讀此類批評時的愉悅,對此我深有同感。朱光潛在一篇“編輯后記”里寫道:“書評成為藝術(shù)時,就是沒有讀過所評的文章,還可以把評當做一篇好文章讀”。在我理解,虛構(gòu)批評也是具有獨立閱讀性的批評文本。然而這讓我在閱讀集子中的文章時,也產(chǎn)生了一些疑惑。從命名和釋義來講,虛構(gòu)批評(Fictocriticism)的核心詞在批評(criticism),在我的閱讀體會中,更接近詹姆斯·伍德的批評、艾柯《悠游小說林》等文本,其對象是外部文本,目的是批評。坦率地講,我很喜歡你的隨筆,它們具有縱向與橫向的開闊視野,詩意、抒情而有可讀性。但是,它們又與我理解的“虛構(gòu)批評”有一定的差異。在《外灘公園》中,作者性的主觀表達仍占主導或說主要目的,它們更像是學者隨筆。因為“虛構(gòu)批評”在國內(nèi)尚是一個嶄新的詞匯,還沒有可供參考的文本,對文本屬性存在歧義也許將是普遍的。
裘小龍:我這幾天剛收到史蒂芬·繆克教授發(fā)來的一份電子郵件,他又出了一本新的虛構(gòu)批評專著,要寄給我。其實,我曾把他的虛構(gòu)批評戲稱為“重量級”的,而我的則屬于“輕量級”。我們之間確實有不同的地方。他更著力于后現(xiàn)代理論“批評”,我則偏重“虛構(gòu)”敘述,fiction在英文中不僅僅有憑空編造的意思,也可以指講故事,或講故事一樣地講真實的經(jīng)歷。其實,我在華盛頓大學讀比較文學博士時,研究重點是西方現(xiàn)當代文學理論,博士論文也是用新歷史主義與解構(gòu)主義的方法來探討、分析一個問題:為什么在傳統(tǒng)中國文學的愛情作品中,幾乎無例外地包孕著(或公開或隱含地)否定愛情的因子。那篇博士論文的主要觀點,后來放進了陳探長在辦案時所寫的一篇文章里,其中關(guān)于中國集體無意識和原型的探討恰恰又對他的破案起了一定作用,有興趣的讀者在小說《紅旗袍》中可讀到片段。因為忙于小說的創(chuàng)作,對文學理論的研究只能放下了,可當年在這方面所接受的訓練,下意識中又不舍得就此全都扔下。
2011年,我有一段時間在澳大利亞新西南威爾士大學任特聘教授,接待我的正是史蒂芬·繆克教授。他是虛構(gòu)批評領(lǐng)域的領(lǐng)軍人物,這一新的批評方式很快就讓我產(chǎn)生了興趣,畢竟,這可以讓我在寫小說的同時,多少重新拾起些理論批評。在此之前,新歷史主義批評也往往先從一則歷史軼事開始,再順勢轉(zhuǎn)入理論批評。關(guān)于虛構(gòu)批評,繆克則給了我一個更簡明扼要的定義,“在講一個故事的同時,展開一個論點”。于是我自己也寫了一篇關(guān)于虛構(gòu)批評的書評,更模仿著來了一段自己的虛構(gòu)批評。《外灘公園》中有幾篇文章就是在史蒂芬·繆克教授的影響下寫成的。無需贅言,集子中并非每一篇文章都是刻意作為“虛構(gòu)批評”來寫的。史蒂芬·繆克本人也曾這樣說過,“虛構(gòu)批評自然是個很大的范疇……作家們面對的情形中所特有的問題,會出乎意料地使他們改變寫作方法。”
四川文藝出版社的編輯給這本集子取了個副標題,“裘小龍?zhí)摌?gòu)批評隨筆集”,“隨筆”這個詞是加得很貼切的。
宋 晗:你是否關(guān)注中國當代文學?作為世界文壇的有機組成,你認為其潛力在哪里?
裘小龍:我關(guān)注中國當代文學,最近幾年常有機會回來,與國內(nèi)的同行也有不少的交流。前兩年,我在《洛杉磯時報》上為當代中國詩人王小龍寫過一篇英文評論。中國當代社會種種難以置信的變化、新的與舊的文化、意識形態(tài)之間的矛盾與沖突,所有這些在今天的世界上都屬罕見,也為中國作家們提供了豐富的創(chuàng)作資源,讓他們進入世界文壇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這個全球化的年代里,我覺得中國作家還有個很大的潛力,即中文語言/文化的獨特感性與表達方式。用中文寫作,意味著一種對世界觀照的不同框架和角度。如金宇澄的《繁花》,是用普通讀者都能接受的上海方言寫成的,但就在中文之內(nèi),他上海話的運用卻令人印象深刻地拓展了語言的表達能力和方式。我自己這幾年也嘗試著雙語寫作,不僅僅講中國的故事,也努力要把中國語言/文化的獨特感性、風格融合到全球化的語言敘事中去。這或許是中國作家們值得去進一步嘗試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