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語詩人與勞動詩歌
凡·高名作《午睡》 資料圖片
謝默斯·希尼 資料圖片
威廉·華茲華斯 資料圖片
【深度解讀】
恩格斯將勞動看作是整個人類生活的第一個基本條件。從進化論角度來看,由于直立行走解放了雙手,人類祖先可以用手從事采集食物和搭建住所等基礎(chǔ)性勞動。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這種技能在世世代代中延續(xù),人類逐漸培養(yǎng)出書寫、繪畫以及制造等復(fù)雜勞動能力。在知識高度發(fā)達的現(xiàn)代社會中,復(fù)雜勞動逐漸成為人們競相追逐的技能。相比而言,作為人類的基本技能,基礎(chǔ)勞動逐漸成為極為普遍,甚至平凡的行為。似乎可以說,人們已經(jīng)如此熟悉諸如耕地、修補以及收割等行為,以至于很少有人思考這些基礎(chǔ)勞動背后的哲理。
勞動不分貴賤。每一種有價值的勞作,都蘊含著縱橫交錯的深意。英語文學中隱含著一條在勞動中歌頌生活、反思共存的脈絡(luò),以謝默斯·希尼、羅伯特·弗羅斯特以及威廉·華茲華斯為代表的勞動詩人專注于在基礎(chǔ)勞動中挖掘生活的哲理。分析這三位分別來自愛爾蘭、美國以及英格蘭的詩人及其作品,可以發(fā)現(xiàn)詩人們對家庭、鄰里以及自然的認識都遠遠超出了平凡的勞作層面。
1.耕地的謝默斯·希尼
對于世代務(wù)農(nóng)的勞動者,耕地是必要的生存途徑。提到洋溢著土壤和詩文味道的絕佳組合,不得不提起愛爾蘭詩人希尼,他既是歌頌勞動行為的詩人,又是自幼從事田野耕作的農(nóng)民。事實上,從他創(chuàng)作的勞動詩歌來看,將勞動模范詩人這個稱謂賦予他毫不為過。1939年,希尼出生在北愛爾蘭的德利縣,父輩沒有文學基礎(chǔ),終身在田地中耕作。在《割秧者》這首勞動詩歌中,他歌頌了在田野里切割土豆秧的勞動者;在《挖掘》中,希尼也以家鄉(xiāng)的農(nóng)耕生活為題材,記錄了在田間勞作的父親和祖父,并將這種耕作和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相映襯。從這兩首詩中,可以看出希尼是一位觀察者,他可以在遠處贊美那些俯身采摘的勞動者,也可以透過窗欞去觀察挖土的父親;希尼也參與到勞動中。在《追隨者》一詩中,希尼以參與者身份講述了一幅陪同父親共同勞作的經(jīng)歷。細讀這首詩歌,可以從地道的文字中品讀勞動詩歌的韻味。
希尼肯定父輩艱苦且卓絕的勞作。詩中最初回憶起自己踉蹌地跟隨父親在莫斯畔艱苦勞作的情景:“父親趕著馬拉犁耕田,/他雙肩撐圓,像滿帆扯緊/在犁把和犁溝之間。”父親一貫擁有高大的形象,憑借厚實的肩膀為下一代遮風擋雨。正如敘述者的父親一樣,他在日積月累的艱苦勞作中鍛造了強壯的肌肉。放眼望去,田野間留下了一道道溝壟,留下令人遐想的田間美景。在少年看來,父親揮動渾圓的手臂駕馭著馬匹,當“馬在他的吆喝下使勁”時,父親就像是在與層層海浪奮戰(zhàn),是為子孫指引人生航向、引導子孫奮進的舵手。此外,希尼也敬畏父輩高超的耕作技藝。他肯定父親是一位熟知耕作技藝的“行家”,除了“會裝妥擋泥板和修好锃亮的鋼尖燁頭”,還能熟練地駕馭馬匹,“瞇起/一只眼睛,瞄準地面,精確地把犁溝測定”。此時的父親猶如手持測量儀器的工程師,在田野間精確地丈量著地壟之間的距離。當人們犁地時,犁上的刀片以圓周運動把土翻過來。此時,父親犁過的“地表層翻卷過去而不裂斷”,足可以說明詩中的“地表”不是簡單的泥土,而是將年幼的希尼與父親聯(lián)系起來的土壤。
希尼的記憶中珍藏著父輩悠久的家族傳統(tǒng)。父親的脊背是敘述者觀摩耕作技巧的高地,同時也是吸收生活哲理的地方。由于幼年的敘述者未能稱職地耕作,父親如巨人般將他馱在背上。在那里他體會到父輩的艱難,同時也感受著循環(huán)往復(fù)的人生。作為父輩的跟隨者,他決定跟隨父輩“寬闊的影子”,“長大了去犁地”。斗轉(zhuǎn)星移,詩歌最后從兒時的回憶轉(zhuǎn)向當代的情形,此時敘述者從父親手中拾起犁地的重擔,而身后跟隨的人則是同樣步履蹣跚的父親。
在這首看似簡單的勞動詩歌中,希尼以追隨者的身份追憶了家庭成員之間的深厚情感。父與子的關(guān)系不是生物界范圍內(nèi)簡單的繁衍,而是子輩對父輩奮斗歷程的肯定,是對父輩的敬仰,同時更是家族優(yōu)良品德的傳承。
2.補墻的羅伯特·弗羅斯特
作為房屋或園場周圍的障壁,墻一直是保障自我安全、抵御外部侵犯的屏障。傳統(tǒng)的墻壁由不同大小的石塊堆砌而成,因此凍土融化時,這樣的墻就開始扭曲、變形,甚至坍塌。此時,修補墻壁就成為鄉(xiāng)村中必要的勞動行為。在新英格蘭的鄉(xiāng)村,美國詩人弗羅斯特記錄了這種補墻經(jīng)歷,并反思了補墻背后折射出來的鄰里關(guān)系。
《補墻》創(chuàng)作于1914年的春天,故事的主人公是兩位因修墻而產(chǎn)生交集的鄰居。本詩開篇便直白地尋找破壞墻的對象,詩人猜測可能是“某物不喜歡墻/使得墻腳下的凍地膨脹,/將墻頭的圓石在陽光下摔掉”,排除獵人在狩獵時的破壞行為,詩人將這里的物看作是神秘的自然力量:“這墻上的縫/怎么出現(xiàn)的,誰也沒看見,誰也沒聽見,/到了春季整修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當詩人召喚鄰居一起修墻之后,二人各自在自己的庭院忙碌。此時,對于墻是否應(yīng)該存在這個問題,鄰居二人產(chǎn)生了分歧,詩人認為“這只是一場游戲。/各站一方,僅此而已:/我們根本不需要墻”;然而,鄰居卻不這樣認為,盡管兩家種植的果樹不同,也沒有飼養(yǎng)破壞院墻的牲畜,正所謂他反復(fù)強調(diào)的那句“籬笆牢,鄰居好”,他還是堅持在兩家之間建造一道墻。
在“拆墻”和“補墻”兩種立場中,我們看到了兩類截然不同的處世觀。以敘述者為代表的前衛(wèi)派質(zhì)疑墻存在的必要性,而以鄰居為代表的傳統(tǒng)派則竭力維護墻的功用。正如弗羅斯特開篇所言,這種不喜歡墻的“物”一直試圖破壞墻的存在,它可以是植物的根莖,是不羈的西風,是藐視界限的自然。然而,人類畢竟是群居生物,作為世代在社群內(nèi)居住的人,這位鄰居將墻看作是維護鄰里關(guān)系的重要條件,是保護隱私和空間的壁壘,不容干涉和侵犯。
弗羅斯特從修墻這種勞動中引導讀者去參悟鄰里關(guān)系。那么鄰里之間是否應(yīng)消除墻壁呢?本詩在“籬笆牢,鄰居好”這句頗具反思意義的詩句后戛然而止,留給讀者廣闊的思考空間。縱然詩人認為大自然不喜歡墻這種存在物,他也必須承認,自己必然無法脫離這種社群關(guān)系,因此仍舊召喚鄰居共同參與到這場補墻行動中來。和諧的鄰里關(guān)系需要雙方共同經(jīng)營,就像二人補墻時所說的那句一樣,“有些石頭像面包或是圓球,我們需要努力使它們平衡”,這種謹慎的距離感就是弗羅斯特式的“和諧且不合一”的共存特征。
3.采堅果的威廉·華茲華斯
堅果成熟時,勞動者需要手持工具去采摘。由于有些堅果懸掛在較高的樹上,這使得農(nóng)活變得愈加具有挑戰(zhàn)性。在這種情況下,采摘者需要持有特殊的工具和裝備才可以如愿以償?shù)厥斋@豐盛的堅果。可以說,這種勞動行為本身很艱苦,但是卻很難忘。英國詩人華茲華斯就曾在1789年的《采堅果》一詩中記錄下那段難忘的經(jīng)歷。總體來看,這首詩通過準備、發(fā)現(xiàn)、采集到反思這四個過程,描述了敘述者童年時去森林中采摘榛樹果實的經(jīng)歷,以此講述了在這種看似簡單的勞動行為背后所隱藏的深厚哲理。
在準備階段中,詩人介紹了人們在采堅果時的標準裝備。為了收獲榛果,這位男孩除了挑選合適的日子之外,還在“肩上掛著一個巨大的袋子,/手提采果子的鉤棒”,此外,“聽了那節(jié)儉太太的勸,身穿/她特地收藏著的破舊衣裳”。此處的袋子、鉤棒和舊衣裳勾勒出采摘者的形象,他們可不必擔心荊棘的勾扯,放心地將果實收進袋中。經(jīng)過一番探尋之后,男孩終于在深林中一片原始的空地附近發(fā)現(xiàn)了一片長滿了堅果的歐榛樹。對于這種令人驚喜的發(fā)現(xiàn),他很快陶醉于華茲華斯式的自然美景之中,“那些榛樹/高而直,懸著簇簇誘人的榛子;/沒人見過的景色!”此時,對于長途跋涉后才發(fā)現(xiàn)的野生堅果,敘述者“在急促呼吸著,心也在膨脹”。對于這種發(fā)現(xiàn),華茲華斯稱之為是一場“感官的盛宴”。隨后,這位采摘者開始采集眼前的堅果:“我站起來,/把樹枝拉向地面,隨著斷裂聲。”有趣的是,很多評論家卻無法理解為何這位桂冠詩人會突然一反贊美自然的姿態(tài),進而沒有任何理由地去破壞自然。殊不知,真正熟悉如何采集堅果的讀者則并不會吃驚:這里的歐榛屬于并不高大的落葉灌木,秋天到來時會結(jié)出成串堅果。果實堅固地附著在枝干上,唯有憑借鉤棒才可以將它們從樹上拖拽和打落下來。因此,這絕不是男孩向自然釋放出來的怒火,而是他在憑借工具合理地獲取食物而已。
當反思這種采摘行為時,詩人將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推向極致。在目睹這片沒人見過的景色時,敘述者沒有沉醉于周圍“攔著溪水的神奇巖石”“閃爍的水花”以及“周圍長滿如羊毛般綠苔的石頭”等諸多優(yōu)美的意象而無法自拔,而是選擇果斷地打落榛樹上的果實。在這場所謂的“破壞”行為中,他感受到周邊環(huán)境受到了“無情的糟蹋”:由于自己的拖拽,抬頭望去,本是綠色的枝葉處“擠進來了天空”,這使他“有一種痛苦的感覺”,他甚至以為“林中有個精靈”,敬畏感顯露無遺。
華茲華斯在采堅果的勞動中反思了人與自然的合理關(guān)系。這里的自然界是為人類提供資源的寶庫,但人類既不能因其美麗而憐香惜玉般地供奉它,也不能因其豐碩而理所當然地索取,較為恰當?shù)淖藨B(tài)應(yīng)是培養(yǎng)對老天爺?shù)木次沸模惺茏匀荒赣H的痛苦,取之有道、用之有度。
勞動不僅是一種求生技能,也是一種詩意生活的途徑。英語詩人并非高居象牙塔中,以希尼、弗羅斯特和華茲華斯為代表的詩人也積極從事戶外勞動。此時,我們愈加發(fā)現(xiàn)勞動本身就是一種哲學,詩人們可以在土壤中追溯祖先的傳統(tǒng),在砌墻時思考鄰里相處的道理,在采摘后反思人在自然中的位置。因此,“勞動光榮”并不是一句簡單的口號,而是凝聚了家族傳承、維護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必要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