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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歐美非虛構寫作觀察:它從未忘記自己的公正和無偏見
    來源:文學報 | 張熠如  2019年04月27日08:46

    商業(yè)媒體的炒作,容易讓讀者對非虛構寫作產生誤讀。在巴里·簡·波里奇看來,非虛構寫作中的這些變化,最終還是源于現實世界的變化。

    1942年,寫完《昨日的世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后,茨威格和妻子在巴西服藥自盡。在那之前,茨威格經歷了漫長的流亡。納粹在德國掌權后,茨威格離開奧地利的家,并在之后輾轉于英國、美國和南美。“時代提供了圖景”,他在《昨日的世界》里寫道。“我所講述的,原本也并非單單是我的命運,而是全部一代人的命運”。

    作為一部自傳,《昨日的世界》記錄了茨威格從出生到“我們這些六十歲人的時代徹底結束”時的生活。十九世紀末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的歐洲社會圖景,在《昨日的世界》里緩緩展現,而他的猶太家庭,他和羅曼·羅蘭、里爾克、弗洛伊德等人的交往,也在這部自傳中逐一登場。他在序言中寫下的話,從某種程度上印證了非虛構寫作的意義之一:“為我們所經歷的緊張、驚奇而又富于戲劇性的生活作見證,似乎是我應盡的義務。我再說一遍,我們每個人都是這次大變動的見證人,而且是迫不得已的見證人。我們這一代人不存在任何逃避的可能,也無法像前輩那樣置身事外;由于同步性的新技術,我們與時代的聯系更緊密了。”

    茨威格的這種寫作手法,可以追溯至公元五世紀時圣·奧古斯丁的《懺悔錄》。以拉丁文寫下的、記錄了自己三十三年人生的《懺悔錄》,普遍被認為是西方文學史上的第一部自傳,在西方,“懺悔”(Confession)這個詞,也因此被用來指代自傳。《昨日的世界》和《懺悔錄》里,作者都對讀者講述了親身經歷過的人與事,在這個過程中,個人命運無可避免地和時代融在一起。

    非虛構文學有許多形式,它可以是回憶錄、傳記、游記、新聞、書信和隨筆。16世紀,法國作家蒙田首次用“隨筆”來命名自己的作品,在法語中,“隨筆”(Essais)的本來意義是“嘗試”。這種嘗試著將思考和觀點放入作品之中的寫作方式,同樣是不可被忽視的非虛構類別之一。

    20世紀60年代,以湯姆·沃爾夫、杜魯門·卡波特、諾曼·梅勒等美國作家為代表的新新聞主義興起,革新了現代新聞的形式。新新聞主義作者將第一人稱視角帶入了新聞報道,以文學的表達方式來報道新聞。有別于傳統(tǒng)新聞,在新新聞主義作品里,可以看到強烈的作者個人意識,作者的采訪和研究結果并非直接以信息的方式呈現,而是通過故事的形態(tài)被閱讀。新新聞主義至今影響著新聞報道的寫作方法,但在當下的媒體環(huán)境之中,非虛構寫作更容易僅僅被視為新聞“特稿”。

    2015年,阿列克謝耶維奇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這被認為是對非虛構文學的補償。正如評委會主席所言:“這不僅是內容的成就,也是形式所取得的真正成功。”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切爾諾貝利的回憶:核災難口述史》以一個女人的口述開始。在阿列克謝耶維奇看來,她的寫作手法源于俄羅斯的口述故事傳統(tǒng)。

    對個體經驗的關注,是非虛構寫作發(fā)展歷程上的一個重要轉變。美國作家巴里·簡·波里奇指出,長久以來,個體經驗處于被忽略的狀態(tài)。當一名士兵對著作者回憶一場親歷的戰(zhàn)爭時,作者的重點是戰(zhàn)爭而非士兵本人。在過去的非虛構作品里,作者往往認為,只有公共事件值得被關注。如果一個人不是丘吉爾、肯尼迪這樣具有重要歷史地位的人物,那他的私人回憶則不值一提。

    但我們可以看到,過去在歷史上缺席的個體經驗,正開始在非虛構作品中成為主角。例如,在《切爾諾貝利的回憶:核災難口述史》里,講述故事的就是一名普通消防員的妻子。阿列克謝耶維奇沒有依賴官方的新聞報道,而是直接把消防員妻子的話記錄下來:“我丈夫回家,把消防帽扔給兒子,在不久后,我兒子就得了腦癌死了。”值得注意的是,在《紐約客》的訪談中,阿列克謝耶維奇曾提到,這個女人的話語和莎士比亞的語言一樣偉大,但“你知道要耗上多久,才能讓她說出這只有區(qū)區(qū)兩頁紙的內容嗎?”

    集體和個人的記憶之間,往往存在巨大的差別。新聞親歷者的個人回憶,有時會更為貼近事件的原貌。阿列克謝耶維奇這樣描述自己的寫作方式:“我決心去收集來自大街小巷的聲音,撿拾散落在身邊的素材,正是這樣,每個人都說出了屬于自己的片段。”

    在阿列克謝耶維奇獲得諾貝爾獎的同一時期,我們也可以看到文學雜志對非虛構寫作的關注。記錄普通個體經驗的寫作方式,正在變得越發(fā)普遍,而對公共事件的高度敏感,也成為了文學雜志的一種傾向。2015年,《格蘭塔》以 “我們都做了些什么”(What Have We Done)為題,關注了日益惡化的環(huán)境問題,其中,科學作家弗雷德講述了英國塞拉菲爾德核電廠事件之后,人們盡力守衛(wèi)塞拉菲爾德的過程。2016年,《格蘭塔》策劃了“無人之境”(No Man’s Land)專 題,在 這 期《格蘭塔》里,新聞記者從烏克蘭頓巴斯地區(qū)發(fā)回報道,讓讀者看到戰(zhàn)區(qū)超現實一般的宣傳手段。在2018年的《格蘭塔》里,讀者可以看到敘利亞帕爾米拉的古城如何因為戰(zhàn)爭而消失殆盡。

    非虛構作品也常年占據著暢銷排行榜的首位。2018年,《受教育》(Educated:A Memoir)和《滴血成金》(Bad Blood)都成為現象級的非虛構作品。前者的作者塔拉·韋斯托弗出生于美國摩門教家庭,17歲前從未去過學校,最終通過教育而改變人生;后者的作者約翰·卡瑞尤曾兩次獲得普利策獎,在對“女版喬布斯”伊麗莎白·福爾摩斯進行了三年半的調查之后,他披露了近年來美國硅谷最大的創(chuàng)業(yè)騙局。

    在西方創(chuàng)意寫作教學中,創(chuàng)意性非虛構寫作(Creative nonfiction)已經成為越發(fā)受到重視的教學部分,其關鍵在于場景和信息的結合。創(chuàng)意性非虛構寫作者以講述故事的手法,逐漸將信息傳達給讀者。場景和信息,成為創(chuàng)意性非虛構寫作的經典結構。大眾往往很難對政治、商業(yè)、歷史、科學類的信息產生閱讀興趣,因此,作者需要通過講故事的方式,吸引讀者去了解這些信息。一旦讀者產生足夠興趣,作者就可以開始提供信息,而在讀者對過多信息感到厭倦之前,作者又有責任將讀者引回故事。從宏觀上看,信息融合在故事之中,雖然每個故事有所不同,但結構依然相似。

    為了吸引讀者,創(chuàng)意性非虛構作者可能會選擇使用多重敘事聲音,補充事件發(fā)生背景,描寫人物之間的對話以及對話時的語氣。因此,如何制造戲劇性的張力,如何通過沖突、行動和結局這三個關鍵要素來搭建精彩故事,成為創(chuàng)意性非虛構寫作需要處理的問題。

    在當下的新聞和傳記寫作中,這種小說化的敘事方式尤其普遍。《衛(wèi)報》指出,現在的傳記寫作似乎有一套不成文的規(guī)矩,無論是從傳記人物的出生還是死亡寫起,都會顯得普通且老舊。越來越多的傳記作家開始從所寫人物的中年切入,用一件帶有強烈戲劇色彩的具體事件作為開頭。一份丟失的手稿、一場決斗或者一次徹底改變傳記人物的意外,都可能成為人物傳記的開頭。“這件事必須充滿張力,讓讀者覺得,他們剛打開書就被卷入了一場動作電影之中,并且也不知道電影里是否有人能夠生還。”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樣的寫作手法已經成為容易被復制的套路,因此需要注意的是,故事是手段而非目的,創(chuàng)意性非虛構寫作最終需要傳達信息、讓讀者在最大程度上了解事實。把故事講到最精彩,并非創(chuàng)意性非虛構寫作的第一目的。

    為了講出精彩故事而虛構事實、虛構人物的情況時有發(fā)生,其中最廣為人知的是1981年《華盛頓郵報》記者珍妮特·庫克虛構新聞事件,珍妮特·庫克因此被收回普利策新聞獎。1998年,本杰明·威爾科米爾斯基的回憶錄《碎片:回憶戰(zhàn)時童年》被發(fā)現造假。在這部回憶錄中,威爾科米爾斯基聲稱自己是出生于拉脫維亞的猶太人,童年時代,他的家人在納粹的屠殺中喪生,他本人則被帶入波蘭的集中營,并最終生還。這部回憶錄以德語出版后,被迅速翻譯成12種語言,并在美國、英國、法國獲得眾多文學獎項,但最后,《碎片:回憶戰(zhàn)時童年》被證實是一部完全虛構的作品。威爾科米爾斯基出生于瑞士,從來沒有進過難民營,甚至不是猶太人。

    美國作家巴里·簡·波里奇認為,后現代生活在極大程度上影響了當下的非虛構寫作。如今,“有價值的人物”正被重新定義,少數族裔、殘疾人等曾在公共記錄中缺席的人物,也在當下的非虛構寫作中得到了越來越多的關注。個體的意識和感受,不再像過去那樣被視為隱私,而是成為非虛構寫作者熱衷于挖掘的對象。

    這一現象的問題在于,讀者很可能受到“真人秀”文化影響,只對獵奇的隱私故事產生興趣。商業(yè)媒體的炒作,容易讓讀者對非虛構寫作產生誤讀。在巴里·簡·波里奇看來,非虛構寫作中的這些變化,最終還是源于現實世界的變化。

    非虛構文學和媒體炒作之間的區(qū)別在于,非虛構文學以記錄真實而非滿足獵奇心態(tài)為寫作目的,并滿足文學層面上的審美要求。“我試圖描繪住在我們這一帶的人,并不是只出于好奇心,而是因為他們都是這故事的一分子。”喬治·奧威爾在《巴黎倫敦落魄記》里寫道,“我在書寫貧窮,而我正是在這個貧民窟里第一次接觸到它。這個骯臟的貧民窟和住在其中的古怪眾生,既是貧窮的實例教材,也是我親身經歷的背景環(huán)境。正因如此,我才努力想讓人們了解那里的生活。”

    討論后殖民處境時,奈保爾和他的作品,依然是可靠的歷史材料;海明威《流動的盛宴》里的巴黎是真實的巴黎;回顧1665年的倫敦瘟疫時,丹尼爾·笛福的《瘟疫年紀事》和塞繆爾·佩皮斯的日記仍會被援引——前者雖然使用了虛構的人物,被劃分到了小說的類別,但其寫作手法依然會被視為非虛構。非虛構寫作所記錄的時代圖景,不會因為時代的改變而改變,而它的基本要求,或許正如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中所說的一般:“我至少能具備完成一部真正反映時代的作品所必需的首要條件:公正和無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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