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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宋明煒:科幻文學的真實性原則與詩學特征
    來源:中國社科網(wǎng) | 宋明煒  2019年04月16日07:33

    科幻文學自誕生之日起,便與同時期居于主流的寫實主義文學關系撲朔迷離。如果說幻想文學(包括童話、奇幻、玄幻、魔幻)植根于超驗宗教文學、中世紀傳說與北方民族史詩,歷經(jīng)浪漫主義的洗禮,與19世紀初期崛起的寫實主義看起來涇渭分明,那么科幻小說的發(fā)展則大致與寫實主義文學保持平行。

    在文本性上,科幻文學對寫實主義不無借鑒:威爾斯本人在兩個領域都是大家;美國的許多科幻巨作(如《基地》《沙丘》)都含有強烈的現(xiàn)實政治意義;劉慈欣坦言《三體》敘事模仿的是《戰(zhàn)爭與和平》;當代中國科幻界有人提出科幻現(xiàn)實主義的說法,以此拉近了科幻與文學的關系。本文認為,科幻文學表現(xiàn)系統(tǒng)的核心在于“奇觀”,它超出了寫實主義常規(guī)表達的范圍。而在語法、修辭、敘事、世界觀等方面,科幻文學又有著與寫實主義不同的詩學特征。

    基于科學話語的真實原則

    科幻小說有自己獨特的話語方式。首先,科幻文本中必須有科學話語,即使其中的科學技術是無法證實、異想天開的。科幻文學中的科學話語是一種符合內(nèi)在邏輯性、在認知上可以證實其真實性的話語。這樣一種認知的真實性,提供了從經(jīng)驗獲得現(xiàn)實感的替代方式。或者說,這種真實性可能是違反常識,違反直感經(jīng)驗,違反社會認知共同習俗的,但它卻在邏輯上成立,借助邏輯、科學原則或擬科學的思維認知來矯正、挑戰(zhàn)、顛覆現(xiàn)實觀念。

    在科學與技術的話語層面上,科幻文學是一種“增強現(xiàn)實”的文本,因為具有較強的預見性,甚至可被稱作“超級寫實主義”或“未來寫實主義”。科幻文學讓讀者看到現(xiàn)實中看不見的事物。由于歷史位置、社會制約、感官、空間、時間、物理規(guī)律、思維意識等方面的限制,普通讀者在現(xiàn)實中視而不見的那些景觀,無論是物理的、生命的、社會的、人生的,科幻文學借用科學(或模擬科學)的方式將其呈現(xiàn)出來。現(xiàn)代讀者對于科幻文學的通常態(tài)度,可以借助19世紀法國小說家凡爾納的作品來說明。讀者對于凡爾納小說中描寫的熱氣球、潛水艇、登月艙等新奇事物極為信服,似乎科幻是現(xiàn)實的預言,因為幾十年前科幻文學中想象的技術進步,在今天大多變成了現(xiàn)實。這樣的態(tài)度,隨著歷史的發(fā)展也延伸到20世紀科幻小說家的創(chuàng)作中,例如阿西莫夫描寫的機器人、克拉克設計的太空梭、吉布森筆下的賽博空間、克萊頓構想的克隆恐龍技術、庫布里克遺作里的人工智能,等等。

    因為需要以科學話語為基礎,因襲科幻文學文本必須有符合科學原理和認知邏輯的“真實性”。這個“真實性”不一定在現(xiàn)實層面成立,比如即便有潛水艇,大多數(shù)讀者也沒有在海底旅行的現(xiàn)實經(jīng)驗,更不用說看到復活的恐龍、乘坐太空梭航行到木星。科幻文學的“真實性”其實也不必要求其有預見性,比如亞瑟·克拉克小說中于1968年所設想的“2001太空漫游”迄今都沒有發(fā)生。科幻文學的“真實性”之所以成立,主要在于其是依照科學與邏輯構建的文本世界,需要有認知的完整與合乎邏輯的呈現(xiàn),在于其對技術進步、科學原理、知識系統(tǒng)的信念。這種信念與文學寫實主義傳統(tǒng),同是啟蒙運動與法國大革命的產(chǎn)物,只是各有不同的表現(xiàn)體系。

    普通讀者對于科幻的另一種態(tài)度,認為科幻是一切現(xiàn)實世界之外的事物,科幻寫作跟寫實主義沒有關系。這類文學讀者往往習慣于閱讀19世紀以來建立的寫實主義文學,以及在這個傳統(tǒng)延長線上的20世紀現(xiàn)代主義文學。他們對于科幻的排斥,可能首先是一種高眉對低眉的傲慢與偏見。科幻描寫的幻想世界被認為與社會問題距離太遙遠,難以讓讀者與自己的現(xiàn)實感聯(lián)系起來。于是,無論《火星公主》有多像西部拓荒,《基地》系列有多少二戰(zhàn)陰影,《沙丘》系列與石油政治之間有多少關聯(lián),科幻文學都被當作一種無關緊要的幻想,甚至不被納入文學領域。

    提供另類認知的現(xiàn)代啟示

    但就讀者對科幻文學的拒絕而言,有一個重要的例外,即科幻與烏托邦之間的關系。北美學術界對于科幻小說的研究開始于20世紀70年代初期,最初關注科幻小說的幾乎都是馬克思主義批評家,如詹明信、蘇恩文等。他們參與創(chuàng)辦《科幻研究》雜志,創(chuàng)建了科幻文學研究學科。詹明信主要感興趣的是如何在當代科幻文學中看到烏托邦沖動,以及這種沖動的喪失與晚期資本主義文化的關系。蘇恩文認為科幻文學與烏托邦文學一脈相承,他把科幻文學的核心定義為“認知上的陌生化”。也正因為此,無論是烏托邦,還是惡托邦,本質(zhì)上都是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為現(xiàn)實提供一種有差異的另類認知,都是具有啟發(fā)性的新思路。

    烏托邦和惡托邦顯然把科幻文學與一些重大話題聯(lián)系起來,如人類進步、國際政治、世界未來等。二戰(zhàn)之后在英美世界流行的科幻小說幾乎都隱沒在惡托邦的影子之下,冷戰(zhàn)時代預見的世界末日之戰(zhàn)是其中最重要的主題,例如外星人入侵、猿猴文明崛起、生化危機、天網(wǎng)打擊等,科幻小說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了現(xiàn)代世界的啟示錄。

    就主題而言,科幻文學可以被分為烏托邦、惡托邦、環(huán)境危機、生物政治、賽博朋克、蒸汽朋克、后人類等多種類型。這些主題,被不同理論流派認同,如后殖民主義選擇對蒸汽朋克背后帝國征服世界進行反書寫,而由多條線索交叉生成的后人類理論,正在給21世紀的科幻文學作出新的文本定義。由于當代理論的積極介入,科幻文學的意義也隨之擴展,逐漸成為重審文學歷史的特殊介入點。

    顛覆現(xiàn)實感受的詩學隱喻

    長期以來,西方文學批評家都在努力建構科幻文學的“史前史”,探索科幻文學出現(xiàn)以前,其主題與話語是否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一些經(jīng)典作品中。比如有人提出,英國作家瑪麗·雪萊在1818年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弗蘭肯斯坦》某種程度上直接受到《失樂園》與《浮士德》的相關影響。事實上,在現(xiàn)代中國文學中也存在一個秘密的科幻線索。

    如果我們把曾經(jīng)熱衷于譯介科學小說的魯迅的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當作科幻小說來讀,就可以看到《狂人日記》的文本性恰恰凸顯了科幻的詩學特征——它建構的是顛覆所謂正常現(xiàn)實感受、讓人從生理到思維都感到異常的一種真實性,即當時中國的真相是“吃人”。這石破天驚的啟示在當時違反常識與社會共同習俗,小說要傳達的正是這樣一種意識,要求讀者通過白話接受字面上的真實性。此外,《狂人日記》其實給予讀者兩個選擇,要么接受文言序言的解釋,相信狂人的白話是無意義的瘋話;要么認同狂人,變成和狂人一樣的革命者,做出這個選擇必須要用邏輯認知替代現(xiàn)實思維,也就是說,即便狂人的強烈訴說具有壓倒性特征,但讀者假如沒有在邏輯認知上自覺否定既成現(xiàn)實感受,也很難與其同聲相應。吳虞等學者的解說,迅速將《狂人日記》的顛覆性力量歸結到文化批評上,也在此基礎上產(chǎn)生了《狂人日記》代表中國現(xiàn)代批判寫實文學起點的說法。但是《狂人日記》文本上無法模仿的顛覆力量自此成為中國文學現(xiàn)代性的另類起源,而魯迅一年之后寫作的《孔乙己》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寫實文學的模范文本。當然,本文提出《狂人日記》的例子,無意說《狂人日記》就是科幻小說,雖然《狂人日記》曾被各路批評家當作病理小說、精神分析小說、神經(jīng)官能癥小說來研究。

    科幻文學不需要為寫實主義文學作注腳。在科幻小說的話語體系中,真實不等于現(xiàn)實。現(xiàn)實感取決于人們與內(nèi)部世界或外部世界的關系。真實性則首先在語義的層面成立。德蘭尼在作品中寫“她的世界爆炸了”,這句話在科幻小說中指主人公的世界真的爆炸了,而在寫實文學中則習慣被理解為一種比喻,指人物在主觀與客觀經(jīng)驗中的感受。勒古恩在作品中寫到“他被風景吸引住了”,這句話在寫實文學中一般用來描繪主人公的現(xiàn)實經(jīng)驗,而科幻文學中的“風景”卻可能是會吞噬人的怪物。同理,狂人所說的“吃人”,很大程度上是被作為一種文化比喻來擴大其震撼性。

    以上這些例子說明,科幻小說在詩學意義上,具有建立在真實性基礎上的語義、修辭和文本性。科幻小說經(jīng)歷過姓“科”還是姓“幻”的爭論,但科幻文學可能終究還是姓“文”,因為科幻文學的文本性建立在科學話語、認知另類的真實性以及整個新奇世界的架構之上。也只有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認為科幻文學具備獨特的詩學特征,與寫實主義文學有所區(qū)別,但又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lián)。科幻詩學指向看不見的真實,也指向不存在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但一定與此時此刻密切相關。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當代中國科幻小說轉(zhuǎn)型研究”(BZW026)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美國衛(wèi)斯理學院東亞語言文化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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