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泳:錢鍾書的趣味
錢鍾書
《容安館札記》,自有“視昔猶今”釋讀本后,常常翻閱,感覺妙趣橫生。時見錢鍾書說,趨炎好色,人之常情。三頁五頁,即見男風(fēng)女色、妓女相公史料出現(xiàn)。錢鍾書、陳寅恪均博聞強識,雅人深致,他們又好讀野史筆記,喜觀淫書春畫,或謂“低級趣味”,其實大俗大雅。陳寅恪《論再生緣》起筆即說“寅恪少喜讀小說,雖至鄙陋者亦取寓目”。中國現(xiàn)代大學(xué)者中,錢陳最喜讀小說,也最得意自己的創(chuàng)作。他們素喜在學(xué)術(shù)著作中展現(xiàn)自己的舊詩,陳寅恪不說了,錢鍾書在《容安館札記》中也經(jīng)常抄錄自己的舊詩。在他們筆下,文體已至自由境界,想怎么寫就怎么寫。《柳如是別傳》可當(dāng)傳記看,亦可作小說讀。《容安館札記》也如此,其間有錢鍾書的家事,有對各類人物的品藻,更有對自己處境的感嘆,是錢鍾書的回憶錄,更是錢鍾書的自敘傳。《容安館札記》不是隨手摘錄的讀書筆記,而是經(jīng)細密思考的精心結(jié)撰,他所有中文筆記大體可作如是觀。
錢鍾書“東海西海,心理攸同”的觀念非常鮮明,讀書凡遇東西方同類或異類事,舉凡思想、行為、原理、觀念、器物等,均能取比較方法,詳列大量具體史實,無論雅俗,俱見錢鍾書趣味。
《容安館札記》第二百二十則有兩處閱讀“婁卜古典叢書”記錄,涉及好幾位古希臘作家。錢鍾書留意書中“淫具”史料,他摘錄原文,指出“the scarlet baubon”即中國古書《玉房秘訣》中所謂“以象牙為男莖而用之”,再引《京本通俗小說》第二十一卷所謂“牙觸器”,強調(diào)“特制之以革耳”,指出西人“亦論羊皮所制偽具”,并引原文舉例說“偽具則以玻璃為之,中空盛熱水”,亦均以革制。錢鍾書的思考邏輯是,人類在多數(shù)事物上想象力是相同的,也即思維有趨同性,大到政治制度,藝術(shù)規(guī)律,小到日常生活的各類瑣事。他說,西人所謂“用胡蘿菔代男根”,《古今談概》卷五《羅長官》條中也有記載,同時提示了靄理士《性心理學(xué)》中的材料。猶記三十年前,劉夢溪先生主編《中國文化》創(chuàng)刊號上,曾刊吳曉鈴先生名文《緬鈴考》,吳先生提到的材料,錢鍾書均省略,特別是《金瓶梅》中的材料,可見他心思細密,常見史料一般不引。今日所謂“情趣用品”,已不再神秘,其制造原理及思維方式,也不出原始思維方向,均是古已有之。
《容安館札記》第三十六則有一處,錢鍾書抄錄屠紳《六合內(nèi)外瑣言?皮女》條,說“海客出一皮女,噓氣滿腹,自執(zhí)壺行觴”,并說繆艮《文章游戲》初集卷二徐忠《行室記》寫此事刻劃尤細,謂出自番舶,而《曠園雜志》記西洋海客最早提到“路美人”。同時抄錄梁章鉅《浪跡叢談》卷五史料,說雍正時,吳德芝《天主教書事》曾記“工繪畫……煙云人物……倮婦人肌膚、骸骨、耳目、齒舌、陰竊無一不具,初折疊如衣物,以氣吹之,則柔軟溫暖如美人,可擁而交接如人道,其巧而喪心如此”。又引許起《珊瑚舌雕談初筆》卷七“修人匠”條,說“泰西巧匠令丑婦裸體,將一物如皮如紙渾身包裹,卸而卷之,如束筍”。中國古書之“皮女”即今之“充氣娃娃”。錢鍾書原文引一位法國作家及其它相關(guān)史料后,又抄錄汪康年《莊諧選錄》卷八史料,說:
荷蘭人制造機器率平常,惟淫具則精工,專制者數(shù)家,有直為一人形,與真人無稍殊,但不能語耳。俄國某福晉淫而寡,屬造一男子,須每度至二十四鐘乃止者,廠中人大怪之,利其多金,如是制造,精巧無比。匣盛寄俄,道過法國,關(guān)吏開匣,以干禁令,呈總辦。總辦妻見之,意怦然動,攜歸,合戶試之,初甚暢適,漸不能支,大聲呼救。從人排闥入,悉力拔之,不能脫。夫歸,亟電制造廠,得回電云:“有動法,無止法,二十四點鐘后,機力自竭也。”電達,婦已力脫而斃,機猶騰踴不止。二十四點后,乃得盛斂。
錢鍾書生性幽默,抄錄后說“附識之,亦笑資也”。此即今日之“性愛機器人”來源。
在同一史料處,錢鍾書還大段原文抄錄意大利小說家托馬索·蘭多爾菲《果戈理的妻子》中關(guān)于“皮女”性愛的描寫,再引《哈拉普俚語辭典》及英國作家勞倫斯·達雷爾小說中同類史料,足見錢鍾書對此長期留意,并有他獨特的觀察視角。今天“充氣娃娃”和“性愛機器人”早已不是天方夜談,忽見錢鍾書早年關(guān)于此類事的記載,除了感覺他的風(fēng)趣外,也對人的想象力擴展多了一點理解。